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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1章 ...

  •   凯尔在边境捡到小女孩的时候,战火还没有在南国燃烧起来。西国与南国边境的阳光还一如既往的炽热又静谧,山林树影攒动,疯长的灌木丛下,她蜷缩成一团,睁大了眼警觉地看着这个遮住了阳光的高大的法师。

      那时候小女孩不过五六岁的模样,一头黑发,白皙的皮肤,东方人的模样,眼瞳却是白色的——凯尔初次见到的时候,还以为是山里的行尸,看她的穿着又以为是山脚下的人家里走丢的盲女,直到女孩儿被他身后照过来的阳光刺得双眼微微眯起来,凯尔才明白,她是看得见人的。

      不仅仅是看得见人的,还是有着潜在威慑力的。这双眼,看得让人有点发憷,好像马上就会想起一些不舒服的往事,让人心里没来由地感到难过。

      “你就是镇里最近好几起伤人事件的凶手?”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凯尔也不太相信,这么个瘦瘦小小的儿童,能放倒三五个彪形大汉,她看起来好像都没人家的腰高吧。兴许是魔法的力量呢,若真如此,他这次来也算来对了。

      女孩警惕地看着他,不做声。他注意到,女孩白色的瞳孔周围,还有一圈淡灰色的细纹,似曾相识,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她周围没有魔法的痕迹,不过他知道有这么一种法师,是可以隐藏自己魔法的痕迹的。

      “如果你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哦,伤人不是个小罪名,何况是这么多人。”

      “我,本来想……”

      女孩忽然开口,结结巴巴的,努力挤出了几个字,好像花了她很大的力气。似乎她很久没有和人说过话了,还需要重新去组织调动一下声带似的。凯尔弯弯眉眼笑着注视着她,耐心地鼓励她继续说下去。

      “杀了他们。”女孩丝毫不掩饰眼底的惋惜。

      凯尔还记得他刚刚赶到那个小镇的情形,石子路上堆着各种来不及收拾的杂物,也没有人敢上前去收拾,镇民们惶恐地躲在屋子里,透过门缝和窗户紧张地偷偷往外看,看这个远道而来的法师直奔镇长家去。法师虽然名声不算太好,但能让镇民们怕成这样,他倒有点意外了。

      镇长家里挤满了人,被围得水泄不通,人群最里头,几个彪形大汉躺在地上哎呦直叫。凯尔乍一看觉得有点怪异,定睛一看倒抽了一口凉气——他们身上没有任何伤口,实际上,连制造痛楚的根源都没有,他们的惨叫是源自自己的恐惧,因为他们的手和脚,都已经是婴儿的模样了。
      彪形大汉硕大的躯干,却连着婴儿大小的手和脚,他们走不动也爬不起来,只好躺在那里害怕地哀嚎。好像大喊大叫就能吓醒自己,好像这都只是一场梦。

      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此时却只是安静地跟在凯尔的身后。

      这大概是变形的魔法,但凯尔在他们身上又找不到变形魔法留下的痕迹,若真是变形,那倒好办,只要解除掉就行了,但找不到解除的源头,凯尔竟无计可施。他只好根据镇长的建议,来寻找干了坏事躲进山里的小女巫。

      小女巫几乎没有思考就答应了跟他走的建议,比起这个,她似乎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了。她披着凯尔塞给她的小斗篷跟在凯尔身后,光着脚丫,戴着兜帽,微卷的黑发从额前露出来——她自己的衣服实在太破,有些地方甚至都遮挡不住,而她自己似乎丝毫不介意。

      “你知道我要带你去哪里吗?”

      小女巫耸耸肩表示不知道也无所谓。

      “那是个学校。”凯尔替她将马车的遮蓬拉起来,“只有我们这些人才能去的地方。你肯定会喜欢上那里的。”

      小女巫眨眨眼,白色的眼眸,目光一刻也不曾从他身上离开。她很喜欢这个英俊的金发青年,虽然五官很英气,却有一双潮湿的眼睛,看起来多情又忧郁。

      从那以后到现在已经过了有十年,小女巫依然是那个不爱说话的小女巫,凯尔偶尔路过他们教室,她就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望着窗上贴的窗花出神。偶尔注意力被屋外塔尖的乌鸦吸引,就一直望着它们,直到它们消失在天际。

      当初她被带到校长面前的时候,甚至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她半是好奇半是警惕地打量着眼前的女校长,一语不发。她被编进学院的预备年级,这里大部分都是法师们的孩子,还在用自己与生俱来的魔法想尽办法调皮捣蛋的年纪,往老师的茶杯里施催眠的魔法,向花园里的猫猫狗狗扔膨胀火花,或者在课堂上忽然装作无法控制的样子以数十倍于常人的分贝惊声尖叫。但小女巫竟也就这么待下来了,坐在角落里安安静静的,身上依然披着凯尔的斗篷。

      凯尔不是这所学院的老师,平日里鲜少能看见他出现在学院,总是在深夜的时候匆匆赶来,袍子都来不及换掉就去了校长室,而后约莫一盏茶的工夫又匆匆离开。

      小女巫就趴在城堡的窗户上看他离开的背影,月光照着他斗篷上的鸢尾花徽记。

      几周后,分管低年级的老师通知凯尔,要按孩子们的能力给他们分院系了。

      学院里的院系按能力大致分为元素系、变形系和特殊系。元素系,顾名思义,以操纵已存在的元素为主,火与水算是比较普遍的元素,也有人能操纵光和风一类,元素系也是整个学院人最多的院系,约莫占了一半,凯尔就是这个系毕业的;变形系以变形为主,有的人能随心所欲变形,有的人能将其他的东西变形,人数不多,也占了四分之一;剩下的就都被归进了特殊系,譬如能和植物交流,或是能看见千里之外发生的事情,譬如瞬移,譬如力大无比,譬如读心。

      凯尔一度认为是初代校长太懒了才这么随便分了三个系。

      夜幕降临,凯尔叼着笔看着眼前的羊皮纸发愣。

      分院系需要填表写明孩子们的情况,一般这都是父母的活,小女巫无父无母,凯尔就不得不一并担了她家长的职责。

      可是,别说这孩子的能力了,他连她叫什么都不知道。

      小女巫走上前,冰凉的手搭在凯尔的手上,在羊皮纸上一笔一划写着,凯尔循着她的笔迹跟着念:

      “I—r—i—s—?Iris?好名字。”

      小女巫点点头,看着他,眼神从他衣服上的鸢尾花徽记上扫过。凯尔被她白色的眼瞳盯得有点不自在,咳了一声,移开了视线。

      那么,能力是……

      凯尔的脑海里闪过那几个倒在地上的长了婴儿手脚的彪形大汉,心底一阵恶寒。

      脑后却忽然有一股冰凉的预感,他惊愕地回头,才发现小女巫在逗弄鸟笼里养的猫头鹰,那猫头鹰前些日子被人射伤,但此刻小女巫的手正按在它的伤处,掌心发出微弱的白光,在白光下,猫头像的伤痕渐渐愈合。

      凯尔在羊皮纸上刷刷刷填下了他的认定。

      角落里的小女巫似乎注意到了凯尔的目光,她回过头,雪白的眸子牢牢锁住了站在门外的凯尔。十年过去了,她依然是当年那个小女孩的模样,依然喜欢披着凯尔当初送她的斗篷,只是长得高了些,眉眼也长开了些,她被送去上治愈课,她会是个非常优秀的治愈法师。她看着凯尔,凯尔朝她笑笑,她眨眨眼。

      小女巫也渐渐明白了凯尔在做什么。皇室的内乱,领土的纷争,在那个冷兵器的时代里,法师是不可多得的战力。南方的战火还没有烧到北方,但在军备上北方已经在暗地里较劲,学院虽然看起来风平浪静,可老师们从来不告诉他们,前辈们毕业以后都去了哪里。

      凯尔从来不告诉她自己站在哪一边,也从来不向她解释自己身上的伤痕是怎么来的,反正它们第二天就会慢慢消失,他依然是十年前在灌木丛上向她伸出手的俊朗青年。她能做的只有静静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暮色里。

      “我听说你提交了毕业的申请,你还没到年纪,不必这么急的。”

      小女巫摇摇头,费力地说道:“我在这里,也,学不到什么了。”

      这是实话,她的能力似乎根本不需要练习,治愈系的魔法原本也很简单,只要将伤痕治愈好恢复成原本的模样就够。顶多需要在防卫课学点防身的本领,但想想她五六岁的时候在西部小镇干的事儿,好像,也不太需要上什么防卫课了。只是教治愈的维拉老师总是欲言又止的,说不建议她现在毕业,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这里有东西跳得很厉害。”小女巫凑在他胸前仔细听,“如果我能住在里面就好了。”

      日复一日的心跳,每一下跳动都是在重复曾经的机械运动。凯尔只当她是童言无忌。

      “我想跟你去南方。”小女巫雪白的眼眸里闪着光。

      凯尔迟疑了,他最终没有在小女巫的申请书上签字,却难得在城堡里多待了两个月,仿佛是在弥补她,又好像是在弥补自己。

      那应该是凯尔一生中最快乐的两个月,他每天都能在家里为小女巫热好牛奶和面包目送她去上课,又能烤好牛排浇上她喜欢的汁儿等她回来,她不上课的时候,他们就去爬山,去海边看绵延而去天边的海岸线,和神秘莫测的极光。

      有时候小女巫会问他稀奇古怪的问题,他有些答得上来有些答不上来,好在小女巫似乎并不介意答案是什么。如果自己有个女儿的话,大概就是她这个样子的吧。凯尔讶异于自己这不切实际的想法。

      “鸢尾花,为什么,这里没有?”

      “鸢尾花?”凯尔一时没明白,而后反应过来,“那是东方才有的品种。说起来,你长得也很像东方人,说不定就是东方来的呢。”

      “为什么,东方才有?为什么你会有?”小女巫指着他斗篷上的印记,白色的眸子写满了不解。

      烫银的鸢尾花在暗红的绒布上闪着幽光。

      “这是一个诅咒。”凯尔神色有点黯然,“关于时间的诅咒。”

      凯尔的族人曾经去过东方,却不慎惊扰了那里的神灵。等到他们奋力拼杀丢盔弃甲一路逃回来,族人已经少了大半,幸存者们虽然活了下来,时间在他们身上却凝固了。他们似乎永远也不会老,身上的皮肤也好血肉也好,都维持在他们逃回来的那一刻,孩童不会长大,青年不会变老,即使有时候侥幸有了孩子,身体似乎也会像如梦初醒一般回到从前,腹中的胎儿就这样被时间强行杀死,连尸体都找不到。

      他们逃回来之前,是借着族长拔下来的一朵鸢尾花破除了神灵的桎梏,才找到了回家的路,从那以后,鸢尾便成了他们的族徽。

      “所以其实我已经几百岁啦,你看我,像个几百岁的老头子吗?长生不老是个诅咒啊……”可是他怎么也不记得,当年他们惹怒的神灵,究竟是什么模样了。

      小女巫不说话,她微微皱着眉,眼神盯着凯尔的族徽,而后视线落在凯尔的脸上,他深褐色的眼睛被低垂的睫毛盖住,看得让人忍不住想去亲吻。

      “你们,做了什么……让她难过的事?”小女巫爬起来,伸手盖住他的双眼,歪着头好奇问道。

      这个问题问得有点奇怪,但一时说不出奇怪在哪里。凯尔摇摇头。他想不起来了,那段记忆好像被封存在了很深的地方。他潮湿的睫毛在小女巫的掌心里扫过,逗得她缩了缩脖子。她轻轻笑,气息喷在凯尔的脸上,有淡淡的熟悉的香气。

      小女巫没等到她想要的答案,凯尔又去了南方。她有时候不明白,凯尔去掺和那些烂摊子是为了什么呢,法师不缺钱花,也无所谓国家的荣誉,他一个外邦人,或许仅仅只是享受杀戮的快感?

      北国的塔楼总是修得又高又尖,小女巫就坐在塔楼的顶上,看这个在夜色里静默的小城,看每扇窗户里泻出来的温暖的灯光,每一道灯光后面都是一个温暖的家,她还会向东方看,那个神秘的地方,风来的地方,太阳升起的地方。

      有鸢尾花香的地方。

      十年前她虽然将那些人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但她其实没有办法杀了他们,她的魔法,从来都不曾真正拥有杀人的力量。比起魔法,冷兵器似乎更加好用,不过一捅一刺的功夫,生命就可以随着血液的流尽而匆匆消逝。

      就像那些人对她妈妈做的那样。人总是很擅长学习新东西,包括杀戮,杀戮的理由有太多,归根结底,也只是为了夺取想要的东西,和消灭自己无法掌控的东西。妈妈有什么错呢?妈妈只是生了她这么个有着白色眼睛的孩子,可是在他们看来,那是不祥。

      不祥的人,就应该杀掉。

      不祥之人的孩子,也应该杀掉。

      自己是被他们激怒的,激怒自己的人,也应该杀掉。

      ……不对,不对……激怒自己的人……不能全都杀掉,因为,因为……他们并不是都想激怒自己,他们想得到自己的力量……不对,不对……他们并不是都想得到自己的力量……也有人不想……可是他为什么不想得到自己的力量呢?

      小女巫皱着眉,闭上了双眼,决定让自己什么都看不见。

      北国是个很宁静和平的地方,兴许是因为法师加入了驻守的警备军,兴许是因为国君不爱打仗,兴许是因为极寒的气候让南方人不感兴趣。极光看了很多次,毕业的人一茬又一茬,他们中兴许也有不少人会做出和凯尔一样的选择吧,去南方,去西方,投身于战火中,成为世人惊惧的法师力量。

      “等你毕业了,你想去哪里呢?”女校长笑眯眯看着她。

      她曾经很多次在角落里偷偷打量女校长,这位年纪轻轻就当上了校长的金发碧眼的女士,穿的是夸张的纱裙和背心,手臂像莲藕一样漂亮,卷发搭在胸前,喷洒着香水,散发着成熟女性的气味。但是她知道,女校长这个模样也是变出来的,她毕竟是变形系史上最优秀的人,至于她本身是什么模样,已经没有人在意了。

      “我想去南方。”

      “去南方?也好,你可以去治愈那些受了伤的人,也许还能和凯尔并肩作战。”

      小女巫在心里摇了摇头。不,我不想去治愈他们。

      我只想见到凯尔。

      皇室内部的纷争,无非就是贵族的领土划分不公,或者是“强行不公”引发的,往小了说是争领土,往大了说,也是争下一个甚至下下个皇帝的权力。无所谓正义,无所谓邪恶,无所谓民意,也无所谓贵贱,用武力用兵力说话,在这个冷兵器的时代显得格外简单粗暴。

      凯尔游走其中,火系法师的威力在战争里不容小觑。他自己也不知道终日随从争战的目的是什么,只是他停不下来,像是冥冥之中有个声音在他心底说,去厮杀吧,去享受时间在他们生命里戛然而止的快感。

      他曾经受过很重的伤,伤口里曾经长满了蛆虫,他曾经被一支暗箭贯穿了心脏,当他躺在血泊里想着就这样死去也不错时,不知过了多久,他又会被夜里的寒冷给冻醒,他的伤痕又会自我修复,他躺在那里,像个孤独的尸体。他的时间彻底凝固在了几百年前的某一个时刻,连死亡都变得奢侈。后来他才明白,死亡并不是多么可怕的事情,有始有终才有生命的意义,像他们这样的,无法搅起波澜的生命,像是一池死水,静静等着蒸发,又永远没有蒸发干涸的那一天。

      有很多族人因为受不了这样枯竭又永恒的生命,悄悄从世人眼里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只知道他们还活在这世界的某一个角落,数着岁月的刻痕,听着自己与昨日分秒不差的重复的心跳,等待着灵魂的完全崩溃。

      只有凯尔还坚持着。他像在等待一个答案,又不明白问题在哪里。

      他开始沉迷战火里厮杀的快感,在别人身上划一刀,或是纵火燃烧,看见他们皮开肉绽,看见鲜血迸发,看见他们在烈火中惨叫,最后化成干柴,化成枯骨,甚至是齑粉。他们死了,他们去了天国,或是下了地狱,他们匆匆走完这一生,有很多来不及的来得及说的话做的事,有遗憾有完满,时间在他们身上流动,连死亡都那么美丽。

      如果不是小女巫,他可能连学院都不会回去了吧。校长联络他的时候他感到很意外,但校长也没有说什么,只告诉他西方小镇有时空扭曲的痕迹,希望他去看一看。他遇到了他的小天使,他在那个北方的王国里忽然有了牵挂。

      虽然小天使不喜欢说话,虽然小天使有令他害怕的双眼。

      这双眼仿佛如影随形,时时刻刻注视着他,在被鲜血染红的街头,它也在暗处静静看着他。

      ——等等!?

      他定睛一看,小女巫就站在街头距离他不远的地方,披着他送给自己的斗篷,有点不知所措地站在满地的尸体伤者中间,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谁让你来的!”凯尔还没来得及收回浑身的杀气,他脱口而出,又咳了一声,缓和了一些,“小女巫,他们怎么让你一个人来这里了?也没有人通知我一声?你……你毕业了?可是毕业典礼也没有人来通知我?”连珠炮的提问,每个他都想马上得到答案。

      小女巫看着满身是血的凯尔,下意识想伸手为他修补伤口,手伸出来抱着他折腾了半天,才意识到,他身上的血都不是他自己的。于是她攥着凯尔破破烂烂的斗篷不放。

      “我不能毕业的,维拉小姐说,我的治愈课考试没合格。”小女巫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怎么可能,她是那么优秀的治愈法师。凯尔有点错愕,但他没时间再多思考,一场战斗结束,很快还有一场,他必须找个地方将小女巫安置下来。

      “我不走,我要,跟着你!这……很重要!我不能……”小女巫急了,说话也不利索起来。她有很多想对凯尔说的话,不知道从哪里开口。

      “不行!太危险了,刀枪不长眼,我怕保护不好你。听话,晚上我会去找你的!我不会丢下你的!”

      我不会丢下你的!

      小女巫愣住了,像是有细细密密的思绪从很远的地方顺着风传来,涌进了她的身体,她想起了那片鸢尾花园,想起了那群不识好歹的金发法师,想起了那双潮湿的眼。

      她瞪大了雪白的眼睛,伸出一只手,凯尔登时感觉周围的一切都静止了。他惊愕地看着她掌心里的白光,白光在他身体上流连,让他想起了几百年前同样的触感。

      他和族人被丢进那个缝隙里时,一模一样的触感。

      “你……”巨大的力量挤压着他,他感觉到自己的牙齿不自觉开始发抖,发出磕磕的声音。

      他开始回忆起来,为什么会觉得她的眼眸那么似曾相识,为什么自己会那么害怕那双眼睛,他开始想,他大概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悲伤,无法言说的悲伤,下意识去抗拒,却反而造成了伤害。

      “你不能丢下我……你已经丢下我很久了……”小女巫的大眼睛里盈满了泪水,“这次不可以了啊……”

      白光将凯尔完全包裹住,他眼前一亮,迷蒙中听见了东方的仙乐。

      世间万事万物都有掌控的神祇,包括时间。古书上说,时光神是一个绝美的姑娘,她有着长可及腰的黑发,和一双能看见过去与未来的双眼。

      凯尔不知道这次族人为什么要举家来到东方,但是不问也能猜出个大概,法师是强大又贪婪的种群,他们总是向往神秘的力量,越是接近神,就越是想要成为神。在北方神南方神和西方神都被他们一一拜访过后,旅途的终点站也就剩下了东方神。

      他不在意什么东方神西方神的,他只知道他想和她长相厮守,但神灵的力量是令人畏惧的,尤其是掌控时间的神灵,她手里有着世界上最残酷的东西,是老人的祈祷,是婴孩的新生,是恋人的不舍,是病患的挣扎,是无上的厚礼,也是恐怖的武器。想要成为神的人,最终被自己的恐惧击倒了,他们因自己的贪婪而羞愧,在时间的力量面前瑟瑟发抖,那是能让爱情也显得不值一提的力量。

      族长不顾凯尔的反对,带着他们连夜离开,却不想激怒了她,她将他们封在了时光罅隙里,风里撕扯的是他们的□□,也是她的哭泣。后来东方再也没有人见过时光神,他们哭泣着悼念时光神的逝世,他想不起她的容貌,心里却像空了一大片,好像灵魂被永远留在了东方。

      他闭上双眼,记忆里只剩下鸢尾的味道。徽记被无限放大,哭泣声渐渐远去,融进了风里。小女巫盈满泪水的双眼又出现在眼前。

      他看见小女巫坐在他床尾哭,哭着说她的治愈课不及格不能毕业,哭着说她没有办法让天生没有双手的人长出手来。

      “我只能让他们回到从前的样子……我不能,不能变出他们没有的东西……”

      她哭着哭着,悲伤的面容却又和另一个人重合在了一起,那是个他曾经遗忘在记忆的海洋里,重新拾起才发现已经刻骨铭心的人。她们一同哭着,和他说对不起,他很想说自己从来没有介意过,他很想说最应该说对不起的是自己,但他说不出来。

      最后他只能伸出手摸着她的小脑袋,她乌黑的头发在他的掌心里冰凉一片。

      凯尔说:“别哭啦……都是我不好,你看,我不是在这里吗?我会永远陪着你的啊。”

      她抬起头来,白色的眼睛哭得红红的。她疯狂地摇着头,伸出手握着他的手。周围熟悉的白光又一次亮起来,凯尔有不好的预感,他想缩回来,她的力气却大得让他无法挣脱。

      “你已经陪我够久了。凯尔。”

      好像回到了那个夏天的夜里,小女孩将手盖住他潮湿的双眼,问他做了什么让她难么难过的事。好像回到了几百年前那个夏天的夜里,她将双手盖住他潮湿的双眼,她俯下头,亲吻落在自己的手背上,温度从她的手背,她掌心的皮肤,他的睫毛,他的眼,传到了他心里。

      ……

      “Iris!”

      凯尔猛然睁开眼,却发现自己躺在医馆里。

      “法师大人,您可算醒了,您不知道您睡了有多少天了呀!”医馆的学徒忙不迭凑上来给他倒茶,他拨开学徒四下环顾,却没有小女巫的身影。

      “Iris……那个小姑娘呢?看起来十六岁大……黑头发白眼睛,穿着我的斗篷……”

      “什么白眼睛小姑娘呀,只有您一个人呀,皇帝陛下的军队将您送来的。说起来,您伤得可真重啊,我们差点没给您救过来!”

      怎么会救不过来,他的时间都已经凝固了不是么?皇帝陛下?最终还是亲王赢了么,改朝换代,他早就已经不是很关心了,忽然有点迷茫,记不起现在的皇帝陛下是自己效力的哪一任亲王了。

      他的小女巫不见了。他早该明白的。那么明显的提示,她从来就不是什么治愈法师,她用的也不是什么治愈的魔法,她扭转的是时间啊。依靠将伤处扭转回受伤之前的时间,乍一看给人治愈魔法的错觉。

      是你吗?凯尔望着东方喃喃自语。旭日将出,他却怎么也看不见,山林那一头的东方是什么模样。

      南方多年的战火最终还是停息了,新的皇帝陛下对贵族的权力控制得很严,法师军队被他编成了亲卫军养在城堡里,凯尔顿觉索然无味,在夏夜里悄悄离开了南国。

      他也不知道该去何方,他始终没能找到小女巫,这个小姑娘好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他也没勇气再去东方,他害怕那片鸢尾花园里什么都没有。东方的神灵,灌木丛里的小姑娘,像是一场大梦,现在梦醒了,他像一个新生的婴儿一样摇摇晃晃走在北国的阳光里,周遭却依然那么寒冷。

      他发现自己的伤痕不会再愈合了,他照镜子,原本深褐色的双瞳,不知何时长出了一圈浅灰色的纹路。他抚摸自己的脸颊,胡茬不知何时悄悄疯长,他竟已不再是那个英俊的青年。皱纹悄悄爬上他的眼角,只有他的眼神依然清澈,像几百年前的他。

      天还很亮,天马上要黑了,明天太阳还会这样从东方升起,下一个明天,下下个明天,他还有无数个明天,他的每一下心跳都是新的,每个明天都朝着死亡的终点奔去。美丽又让人向往。

      他低下头,将双眼覆在双手里,睫毛扫过他的掌心,好像在回应几百年前的亲吻。

      他想起了当年族长带他们逃出东方时说的话,他脱下斗篷细细看那烫银的族徽,他开始笑,笑得喘不过气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哪有什么鸢尾花能刺破时光罅隙的说法呢?

      都是她种的啊。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全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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