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载琵琶》月下潇湘

1、千载琵琶

　　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
　　画图省识春风面，环佩空归月夜魂。
　　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
　　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
　　——杜甫《咏怀古迹》其五

　　乡村，月夜，静。
　　人已寐，梦中，她看到明月落在了自己怀里。
　　旦日，她诞下一女，取名嫱。
　　谁也没有想到，十几年后，国家的命运将与她紧紧相连。

　　今天，我十三岁，会织素了。
　　今天，我十四岁，会裁衣了。
　　今天，我十五岁，会弹琵琶了。及笄的日子，母亲绾起了我披散的长发，说起了那个梦，说我的一生注定荣华富贵。

　　她一天天长大，脸若银盆，眼同水杏，掩不住的美丽。正因为这美丽，她的一生，注定不平凡，而她，也并不甘于平凡罢。
　　于是，自然而然的，凭者那份美丽，那份才情，她作为秀女，走进了那个人人向往歆羡的宫城。

　　我迈过了那道门槛，重重的红色宫门在我的身后关上，看着眼前辉煌的宫城，我仿佛看见了那些华装美服的宫人，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班婕妤浮过木叶的御水，金盘依旧灿烂，御水依旧流淌，只是那金莲不再，木叶也早已杳然无踪。既然我已注定要在这里老死一生，那么，就让我成为第二个班婕妤吧。

　　绣楼，佳丽群聚，一片莺歌燕舞。每个人都在暗暗地攒积银钱，惟独她不。她依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日日看书弹琴，如同未进宫的日子。好心的婢女告诉她别人攒钱是想要贿赂画师，以求入选，劝她也这样。她一笑置之，是不屑，也是自信。她相信自己的美丽，而她，也确实美丽。

　　换上水蓝色的软缎，我对着镜子，打量镜中的自己，眉不画而横翠，唇不点而含丹，朱唇皓齿，柳眉清眸，华丽的珠钏，华丽的钗环，这是我吗？还是那个荆钗布裙的女儿吗？正想着，婢女清亮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于是，我微笑着缓缓立起，微笑着看着门外女婢惊艳的神情，微笑着走进画室，微笑着对着画师微微福身，微笑着坐下，微笑着从袖中取出书册，微笑着轻轻翻开书页。

　　她啊总是那样温和，不恃美丽而骄傲，这使得她的美不那么冷漠，而是温和的，如阳光雨露的味道，明媚而不刺目，让人移不开眼去。见了那么多美人的画师也不禁为之惊讶，他明白，这个美丽的女子必然会有一个灿烂的未来；但他不明白，这个骄傲的女子并不会为了这个未来趋炎附势。

　　我静静地坐着，翻着书页，一如在闺阁中，可那画师却总似乎在用言语暗示些什么，大概就是婢女对我说的那事吧。为什么到处都充斥着这样的事，令人憎恶。且不管这些，他们爱怎么便怎么好了，这是他们的事。我无意也不喜欢这样的事，决定我的未来的不是银钱，是我自己。

　　画师轻轻挥动着画笔，一笔一笔，静女其淑；一笔一笔，静女其娴。画纸上的女子体态婀娜，面带桃花，只缺了那一双凤眼，画师却就此搁笔，公然索贿。她愤然卷起书，抬手拔下头上的珠钏，扔出窗外。满头的青丝顿时散开，在空中扬起，美丽不可方物。
　　她挺起了纤细的腰肢，扬起了精致的脸庞，带着骄傲与自尊，一步一步，款款下楼。她没有回头，没有看到毛延寿愤恨地提笔。

　　我落选了，在情理之外，意料之中。我有我的骄傲，我的骄傲不允许我向任何人低头讨好，在这个男权主义的社会里，如果自尊与荣华富贵同时摆在一个女人的面前，大概所有人都会选择后者，但我不。我有着自己的精彩，我相信只要努力就一定会成功，我相信只要是金子就一定会发光。

　　她还是留在了宫里，做了一名宫女。虽然有卫子夫的先例，但她并不喜欢那样的结局，也许像她那样美丽的女子，注定不会拥有爱情，注定要在宫墙内看着青丝变成白发。可是，她是不甘于平凡的。在那样的一个社会里，她依然拥有自己的骄傲与尊严，这便是最好的例证。

　　我并不甘心就这么在这深宫内苑中度过余生。突然间好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好想去看看草原。听说那里碧草万顷，牛羊似雪。也许，只有在那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地方，我才能永远保有属于自己的美丽。只是，在那个望家乡，路远山高的地方，注定是要孤独一生的啊。
　　不过，就是待在这金丝笼中，没有知己，也未尝不是一种寂寞，更何况，满眼见到的全是些趋炎附势，尔虞我诈，与其这样，倒不如去那塞上，与天地日月为伴，做真正的自己。

　　她站在皇榜前，军队打了败仗，匈奴要求和亲。君王舍不得自己的女儿，想在宫女中挑选一名合适的女子，赐予封号，作为公主远嫁和亲。阳光下，她站在皇榜前，挺起了纤细的腰肢，扬起了精致的脸庞，带着骄傲与自尊，伸出了纤细白皙的手臂，坚决地揭下了那张薄薄的告示。皇榜飘落的那一瞬，没有人看到她颊上的晶莹。

　　圣上很高兴有人主动要求和亲，而我这样做，真的对吗？我真的忍心离开这里，离开父母亲人，去那遥遥的大漠吗？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明天，是我在这里的最后一天了，要去拜别我那未曾谋面的“父王”，后天，就要远行，去那塞上，去寻找真正的自己。

　　红色的蜡烛，红色的缎带，红色的嫁衣，满眼见到的，都是红色，喜庆的颜色。这是个喜庆的日子呢，对国家，也对……她。青丝被一缕缕的绾起，绾成华丽而繁复的髻，望着镜中绝艳的自己，她出声唤退了为她梳妆的女婢。一个人对着铜镜，她缓缓身手，拔下了发簪，任长发披下。她一缕一缕梳着柔顺的长发，泪，却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我被带到了圣上面前，低垂着头，青丝散开，静静地搭在肩上。圣上唤我抬头，我顺从地抬起，恰有一束阳光射入阴沉的大殿，照在那流动的大红宫缎上。意料之中的，我看到了圣上眼中的惊艳，然而明天就是出行的日子，一切都已无法改变。于是，毛延寿被满门抄斩。然而这一切都已与我无关。明天，我不再是王嫱，我是王昭君，尊贵的大汉公主，尊贵的宁胡阏氏。

　　长长的仪仗夹着那金黄色的板舆缓缓起行。天边残阳如血，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却没有眼泪与歌声。她下了板舆，面对送行的百官，微微福身。然后，上马，在一小队人马的簇拥下缓缓西去。她没有回头，迎着耀眼的夕阳，泪却流了出来。光太刺眼了，她想。

　　于是，塞上响起了铮铮的琵琶声，穿过云霄，穿过唐宋，在我们的耳边回响，在我们的心中萦绕。静静地诉说着那千年之前的传奇。
　　千载琵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