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全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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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家在长平街新购的府邸落成，家丁侍女们陆陆续续进府了，周家二公子也大张旗鼓地搬了进来，择良辰吉日，大摆宴席。
这新落成的周家宅子奇得很，珍奇花草颇多，立在庭院中央的一块太湖石尤为稀有。据说这太湖石放置之处原先是一方浅浅的池塘，种满亭亭的莲花。莲花虽开得极艳，红光漫溢，灼灼妖冶，却并非什么名贵的品种。周家人见这些莲花略贱些，便派人拔了这莲花。可此地怪异，珍惜莲种种下去无一存活。找神算子算了一卦，此地清气过盛，惧有水患，水来土掩，应由土石镇压，于是下江南求得一块太湖石，是为镇宅之宝。
周家设宴那日，正逢满月之夜，皎月大若银盘，夜幕之中一颗星子也无，倒是夏风吹动流云阵阵，惬意万分。众多宾客，举酒瞩月，高谈阔论，好不快活。偏偏周家二公子突然闹起脾气，说这筵席无新意，无趣得紧，衣袖一挥，是要提前退场。
周家二公子周泠是个不好伺候的主儿，行为乖戾，处事挑剔，到哪儿都整了一大副阵势，且不说这金丝云纹的暗紫色云锦外袍，光是腰间的朱玉腰佩，指上翡翠扳指，额头坠的鲜红宝珠，就足够让人瞠目结舌了，怕是人家不晓得这是周家二公子。
众人忙陪笑，也不知谁打头现起了自家宝物。周泠伫足，命人抬来一把雕花红木椅，斜身一躺，挑眼道：“不如给在场诸位看看，好叫我们开开眼界。”
一人长衣飘逸，仙风道骨，缓步走至周泠面前，道：“在下杨数，云游各地，有幸得来一柄尚方宝剑，随身至今，避灾除祸。”说罢，亮出腰间一柄银白长剑，“此剑乃在关外阿拉牟尼寺开过光的，去妖避邪，连神仙见了都要敬退三分。”
周泠懒懒倚在雕花红木椅上，眼皮子也没抬一下：“无趣。”
杨数讪讪退下。
“宴席上摆弄这些刀枪兵器做什么？各位该看看我这块和田如意，水头多好。白玉中一点翠，翠边一点黄紫，最是珍奇，这雕工也是极好的，金蟾如意并卷云，喻意吉祥顺遂。”
周泠拨弄着腰间一颗新近得来的朱玉坠子，打了个哈欠，“无趣得紧。”
“依我看，诸位即便再多名贵宝物，也抵不上周府院中这一块太湖石。”一人道，“此番赴宴，陈某准备了一点小小心意，望二公子笑纳。”
“呈上来看看。”
陈姓官员拍拍手，一群粉衣女子自外面走来，个个不施粉黛，却水灵灵香艳艳。女子手持琵琶、筝，还有些不知名的乐器，摆好阵势，美目俏兮，巧笑倩兮。
周泠以手撑头，道：“不如奏一曲。”
“是。”
奏乐。起初琴声低鸣，窸窸窣窣，似女子夜里呜咽，如泣如诉；再是琵琶独奏，声色铿锵，柔中带刚，时而低缓，时而急促，似大雨倾盆，不一会儿便蓄了水，豆大雨点砸在水潭中，水花四溅；尔后似雨势渐小，笙、箫、筝、笛皆融入了曲调，似贯通在一处，又能辨析每一种乐器音色。丁丁冬冬，曲调渐弱，最后化归于无。
众人皆像被吊住了魂，静默了须臾。周泠眯起眼，眼尾挑起，落了一点笑意：“曲是好曲，不过……”他目光停在粉衣之中的一点红上，“这位小姑娘是做什么的？”
小姑娘一袭鲜红褥裙，手指还含在口中，懵懵懂懂，跌跌撞撞地朝着他的方向走过来，歌女拉都拉不住。
陈姓官员又是急又是羞，忙上前挡住她。小姑娘被他箍住手脚，动弹不得，眼睛却仍定定地胶在周泠腰身。
“哎你这小女娃娃，怎的这般无礼？”陈姓官员大喝，小姑娘吓得瑟缩成一团。
周泠摆手，翻身下了木椅，来到小姑娘跟前，蹲下身来，捏住她一只粉嫩白皙的小手：“你叫什么？”
小姑娘乌黑的眼珠子转溜一圈，直直地盯住他，话也不回。
“嘿你这小兔崽子，周公子问你话呢！”陈姓官员扬手就要往她脸上掴去，她呜哇一声，也不知怎地逃到周泠背后，露出一双可怜巴巴的眼睛，偷偷瞄他。
周泠笑眯眯地将她抱起来，“同这小姑娘计较什么？陈大人，您这礼，我是收下了。”
似是察觉四下已无危险，小姑娘坐在周泠手臂上，抱紧了他的脖子，可劲儿地吮起他衣襟上的玉珠，只听得他在耳边低声道：“小乞丐，这衣裳倒是新了不少。”
周泠不是第一次见到这小姑娘。先前有一日，他在街上游玩，罕见地没带大队随从。这人嘛，偶尔也会倦的，那便是他为数不多疲倦的一次。他在街上走着，见一群脏不拉几的小娃奔逐而过，手中拿了一把石子，笑闹着向一处掷去，嘻嘻哈哈地玩作一团。他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裹着破烂红衣的小姑娘坐在小娃的中心，脚边放着一只破碗。小娃们闹哄哄地向她掷石子，嘴里“傻子”“傻子”地喊着。
周泠默不作声地抱臂看着。只见小姑娘不哭也不闹，一双清冽的眼里竟含着笑，抓着一颗石子玩。
她眉间点了一点赤红的印记，被灰挡住，周泠看不明晰，走近了点。小娃看到这位衣貌不凡的贵家公子，纷纷逃散了。唯有那红衣小姑娘不明所以地玩着石子。
周泠鬼使神差地蹲下身子，用一根手指抬起她的下巴，迫使她看着他。他深深看进她的眼睛里去，那里是深不可探的黑。
他的手指几乎要掐到她的皮肉里去，指腹手感极好，软糯细腻，如同莲花花瓣。他不住低头下去。
真是荒唐。
他是被魇住了么。堂堂周家二公子，如何能去亲吻一个脏兮兮的傻子？
他倏然起身，将她踹向一边，丢下几两碎银，拂袖而去。
周府大宴过后，那小姑娘被留在府中，好吃好喝养着。因其眉间有一点赤红印记，状如红莲，唤其名为阿莲。
周泠甚是宠爱阿莲，为她裁最好的衣服，给她喂最好的饭食，还破例让她与他同乘一顶轿子，时常抱她四处走动。
府上人都不明白了，为何这苛刻的二公子会对一个痴儿这般上心。真真孽缘啊孽缘。
只有周泠知道，他对她再上心，她也是无心的。
阿莲随他摆弄，让他穿戴，喂食，不哭也不闹，成天咯咯咯笑着，也无烦恼。唯有一点，便是不喜戴珠宝。周泠给她戴上一件，她便丢一件，乐此不疲。只有周泠腰上佩的朱玉坠子，令她爱不释手。
周泠抱着她时，她总不安分地伸手往他腰间探，摸着了坠子便要往自家怀里扯。周泠不是没想给她，可她一拿这坠子便要往嘴里塞，含了朱玉正要往下咽，玉穗儿还在嘴巴外面，周泠怕她噎着，忙抢了回去，再不敢让她看见这坠子。
之后阿莲便如同死掉的魂灵，安安静静地任他抱着，笑也不笑，眼神空空地看向别处。周泠有些怒了，大力将她脑袋扳向自己。说来也怪，她眼睛朝向的确实是他，眼底却无一丁点儿他的影子。周泠怒极，一把松手，将她扔在地上。
他晓得自己病了，且病得不轻。
忒荒唐。
堂堂周家二公子，如何能对一个没心没肺的痴儿动了心。
见阿莲爬起来踉踉跄跄地朝一个方向走，半点依恋也无，周泠一手提起她的后领，扯她入怀，往太湖石那边走去。往常不带阿莲去看，是因为怕太湖石模样狰狞，吓着她，如今他顾不得这么多，只想给她点惩罚才好。
方见着太湖石，阿莲便捂住眼背过身子去。周泠放下她，双手牢牢将她夹住，掰开她的双手，强使她睁眼看这太湖石。
阿莲惊叫起来，叫声凄惨，似某种凄厉的鸟鸣。周泠按住她的手脚，笑容乖戾：“你不是无心的吗？为何会怕？为何不敢看？嗯？”大手在她面颊一拂，竟是满手湿。
他一下子松了手，怔愣地将阿莲抱起。她的小身体在他怀中不住颤抖，呜呜咽咽。
阿莲在此之前，从未哭过，即便是衣衫破烂为他人欺凌，也不曾哭泣。不知为何，这太湖石彻底将她吓着了，回房后，她便病了。高烧不退，尽说些他人听不懂的胡话。
周泠愧疚又心疼，亲自端了药喂她。她也安静地吃下，眼神愈发空灵。
周泠不悦，又不能发作，回房砸了好些陶瓷桌椅。
真真魔怔了。
他目光转到锁着那颗朱玉坠子的木盒上，伸手过去。
荒唐。甚是荒唐。
他打开木盒，拿出朱玉坠子，一把剪掉玉穗子，将朱玉撺在手中，摔门而去。
阿莲病恹恹地倚在床榻上，呜呜地喘气。周泠推门进来，让侍女退下。阿莲见他，乌黑的眼睛亮了几许，伸长手臂抓他衣角。
他知道她并不是在抓他。
他攥紧手中朱玉，手背到身后。阿莲双手去拿，他长指一扬，反手扣住阿莲双手。
她抱着他，手指拽紧了那颗鲜艳的朱玉，往回缩。
周泠拉着她的手臂，眼见朱玉将将要塞入她口中，他蓦地俯身，含住了她的手指，连同她指间朱玉。
她眼睛移过来。
终于。
她的眼中，终于出现了他的影子。
她小小的手捧住周泠的脸，嫣红的嘴唇贴过来。唇齿相触，他的舌头将朱玉翻卷在里面，一点一点往后退。她的小舌钻入他的齿关，一点一点地寻。
她的舌头，带着一丝甜味。将朱玉吞入腹中之前，他这般想道。
是夜，周府上空红光大作，庭院中央太湖石孔洞之中淌下汩汩血水，红如火烧。风穿过孔洞，风声凄厉，如同哀鸣。
阿莲房内几乎寂静无声，唯有窸窣声音响动。周二公子吩咐不得入内打扰，是故侍女们翌日清晨方敲门询问。周泠不答。
次日正午，周泠仍未出房门，侍女大着胆子推门而入，尖叫出声。
周府日后每况愈下，家产尽数变卖，连同那块珍奇的太湖石。那块太湖石由于先前闹出怪事，卖得并不好。
侍女们犹记那日周府二公子死状，被人开肠破肚，血流满地，面容却安详宁静，嘴角甚至带着笑。
痴女阿莲不知所踪，据说，房内鲜血干涸之处，被踩出一串红脚印，至窗台消失不见。
有人说，周家擅自拔莲填池，放上太湖石镇压仙灵，是违了天道，惹怒神明。
神明不可欺，不可欺。
要知道，原先这一方池塘满满粉白莲花之中，唯有一朵，鲜红似火。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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