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者”》秦鞅

1、一

　　他疯狂地想要将一切回归到他见过的最完美的时刻，他偏执地追求那些他再也得不到的东西，他所热爱的事物最终毁了他。他疯了。
　　人们最终都能听见，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反反复复地嚅嚅着：“斯普雷拉特，斯普雷拉特，斯普雷拉特。”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总有一个散发着臭气的邋遢男人对路上的行人一个一个地询问：“请问你见过我的蝴蝶吗？”一旦得到了否定的答案，他就会失声痛哭起来。
　　在我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他已经离开了这个地方。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也没人知道他是何时离开的，他就像是一个影子，太过渺小，以至于无人会在意。但至少可以肯定的一点是，直到他离开这里为止，他都没有再见到过那只名为斯普雷拉特的蝴蝶。
　　同样，当我记录下这些东西的时候，我想，大概没有人还记得他是什么人，曾经做过什么事了。但我依然还记得。我记得他发疯前的模样和他做过的事，记得他嘴角上扬的弧度，记得他温煦的目光，他悦耳的嗓音，优雅的身姿，他将世界拯救。
　　但没有人会相信一只蝴蝶的话吧。

　　“爱是光明，爱是阻止死亡，爱是生。因为有爱，我们才有了生命的意义。”

　　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还是个幼童，穿着精致的小马甲和白色绸裤，金发明亮过太阳。
　　他看见了我，但却够不到，只是仰望了很久很久，在正午烈日的光斑下不断唸嚅着：“斯普雷拉特。”
　　“斯普雷拉特……斯普雷拉特……”
　　能看出他犹豫了很久很久。他最终决定爬上粗大高耸的橡树，瞄了瞄四下无人，深吸一口气，他漂浮了上来，坐在我对面的树枝上。
　　“你太过美丽了，斯普雷拉特。”坐定后，他友好地冲我笑了笑。
　　这对于一只雄性蝴蝶而言并非什么美妙的赞誉。我拍了拍翅膀，在他的惊呼声中飞起，飞过他的头顶，我离开了。
　　过了不到半天，我又飞回来，刚进入花园，就看见他被一个妇人狠狠地训斥着。“你怎么能做如此粗鄙的举动！爬树！那是下等人才会干的事情！”那妇人喊。
　　他只是抽噎着：“斯普雷拉特……我看见斯普雷拉特……”
　　妇人气愤地拉起他的胳臂，将他向洋房拽去。他哭泣着任对方拉扯，在某个瞬间抬头看见了在空中停驻的我，将那只自由的胳膊高高地举起：“斯普雷拉特！妈妈，看！看他！他就在那儿！”
　　妇人回头看向他指的地方，我不慌不忙，笃定她的双眼无法映出我的身影。果然她向他喊道：“我什么也没有看见，爱德华，你这个撒谎的坏孩子。”
　　“不，妈妈！我看见了，我看见了，他就在那儿，就在那儿，在橡树枝的右边，翅膀映着太阳的光，就像爷爷那样！”
　　我为他奇特的比喻而讶然，显然妇人也是如此，但这惊讶并没有使她松缓手里的力道，她硬拉着他进了房子，充耳不闻他的哭闹。
　　弗兰克家的新后代真是越发特别了。带着这样的感慨，我飞回了我的花丛。

　　人类的生命是短暂的。
　　我曾眼见数代弗兰克家的家长的诞生，通常在我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那个襁褓中的婴儿就变成了青年，弯下了腰，无法下床，最后都不见了。
　　并非每代家长都有魔法——爱德华的曾爷爷就没有。那是个风趣健谈的人，时刻都散发着朝气，如太阳般引人注目，然而我无法与他有任何交谈。
　　“那爷爷呢？你和他有过交谈吧？”他眨了眨眼，又自己笑着接了下去，“一定有过的，我知道。爷爷总是对我说，等我能自己去后花园了，一定要去找找那只名为斯普雷拉特的碧蓝色的美丽蝴蝶。他很过分，他明明知道那时候的我没有魔力，是无法看见你的。他在故意寻我开心。”
　　「艾伦确实是会做出这种事的人。他以前就经常与我开玩笑。」我说。
　　他皱了皱眉，“你以前经常和爷爷聊天吗？就像我们现在这样？”
　　「不。」
　　艾伦是傲慢的人类。他从未将我真正的放在眼中，他不认为精灵与人类是同一级别的生物，虽然他并不鄙视我。他只是将我当做一个漂亮的会说话的小动物，仅此而已。当然，我对他的态度并无意见，我不在乎人类的想法。
　　「你爷爷经常……有事。」我扇了扇翅膀，「艾伦并不总是到花园来找我，我们之间的交流乏善可陈。」
　　他似乎快乐了起来，晃了晃悬空的脚，问道：“我是第一个与你亲近的人吗？”
　　「当然不。在你之前，还有许多同样好奇的孩子，他们都经常会与我聊天谈心。」
　　顿了顿，我补了一句：「但他们都不如你这般长寿。」
　　他的脸皱成一团，“这和我的寿命有什么关系呢？”
　　「有，当然有。他们都是人类，早早的就老去死亡了，但你是勇者，与天地同寿，就像我们精灵一样。」
　　他的脸上慢慢地焕发出光彩。
　　“我能陪你一起吗？一直——我是说，在我拯救世界的时候，你能够和我一起——我们都能一直生活下去……”
　　「我想是的。」我回答道。
　　他开心极了，以至于不停地把身边的花变成金黄色和银白色。“斯普雷拉特，你都不知道我有多高兴！得知母亲和亲人会先我而去的时候，我……我居然能有人陪伴，我真的……”
　　他飞了过来，捧起我，给了我一个象征性的吻。然后他又一边欢呼着，一边在花丛里乱窜，将整片整片的花变成奇怪的颜色。
　　“我爱你，斯普雷拉特！”他在花丛里快乐地喊叫，咯咯地笑着。
　　唔。我扇动翅膀，落在了一朵半粉半蓝的花上，默默地在心里回应。荣幸至极。

　　爱德华·弗兰克，新一任被世界所选中的勇者，被世界赐予最为强大的魔法，他的宿命就是同魔王斗争。
　　我想我热爱这个世界，他说，眼底闪着光。这个世界是如此美妙，温和，光明，充斥生机，到处都是美好的事物……如果这样的世界即将被毁灭的话，即使我不是勇者，我也会尽我所能去拯救这个世界的。
　　稚嫩的人类幼童——我感慨。有光明的地方就有黑暗，人类世界并非都是一片光明，显然，此时的爱德华并不懂得这一点。
　　我向他指出了他思想的片面性，换来他困惑的神情。“即使有坏人，也坏不过魔王吧？”他无意识地动着手指，指尖跃动彩色的光点，“魔王危害众生，妄图毁灭世界……就像画本里说的那样。他是极恶。勇者负责驱逐极恶。”
　　我一定会驱逐极恶，他坚定地说。
　　我传递了一个善意的信息过去。
　　多么正义的孩童，也难怪世界会将他选为勇者。他具有一切勇者所需的素质——正义的善恶观、极佳的魔法天赋、优秀的品格——他确实如同人类所撰史诗中的勇者。
　　「很快，所有人就都会记住你的名字，爱德华·弗兰克。」我说，「你的名字将被写进诗人的篇章，你的雕像将立在世界的各个角落，妙龄女郎为你编织黄金的荣袍，孩童们将桂冠虔诚地戴在你的头顶。你会享有比国王更尊贵的荣耀。」
　　他的脸很快就红了，手上变出了一朵白玫瑰，又蓦地用蓝色的火焰烧掉。“你所说的……你太抬举我了……斯普雷拉特，而且我……我也不需要这样的荣耀啊。”他轻声说。
　　「接受与否，那将取决于你自己。」我落在他膝上，扑扇着翅膀，「我明白你不需要这样的荣耀，可那些将被你拯救的人们却需要将他们的谢意表达出来——通过这种方式。」
　　他鼓着双颊，皱眉想了一会儿，“我可能明白你的意思，斯普雷拉特。”
　　「很好。」我愉悦地说，「现在你该回到你的房间去了，我想，你的家庭教师将在十分钟内敲响你的家门。你该去学习了。」

　　随着新魔王的诞生，世界总会选择一个勇者来与之对抗；同样，每当魔王被击败，魔界的人们总会选择最强者来填补空位。魔界的魔王，人界的勇者，两个实力分庭抗礼，使得世界不至于陷入一边倒的战火。
　　世界对于勇者的选择是非常有序可循的：通常是青少年，体格健壮，精力充沛；天赋异禀，尤其是魔法潜能高于常人；性情人品极佳，乐于助人，充满正义感……
　　历代勇者都会被给予与天地相同的寿命以及世界上最强大的魔力。他们的身体将会停在最强壮的状态不再老化，他们将成为世界上最强的魔法师，他们将把生命贡献给世界的和平。一旦勇者的义务完成，世界就将收回所给予的一切——他们会如普通人般衰老，死亡，没有魔力——但他们的荣耀永存。
　　我想我可以接受这样的宿命，他说着，手中捧着先代勇者撰写的书籍。倒不如说，比起自己的荣耀，我更在意世界的稳定。
　　过了很久，他又突然说了一句：“但是，斯普雷拉特，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我和魔王永远争斗下去。”
　　「为什么？」
　　“因为一旦我胜利——或者是魔王胜利，当然这不可能——世界就会收回我的寿命。”他蓝色的眼睛看着我，“我会死亡，斯普雷拉特，我会在你的面前死去，槁颈没齿，白发苍苍。”
　　「……」我哑然。
　　过了很久，我才搜肠刮肚想出了一句应答的话：「人类总归是要死的。」
　　爱德华却笑了起来，“可我是勇者。”
　　「你不可能一直当着勇者，爱德华。」
　　他保持着微笑，移开了视线，沉默了一阵后跳下树枝，轻盈地落在草地上。少年的身形修长而健壮，面庞也渐渐褪去了以往的稚色。
　　他对我大声说：“我有没有让你见识过坎德拉老师教我的新魔法？能够自由地操纵植物的魔法？”
　　他回避了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