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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暗暗许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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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见到呆瓜舅舅的时候,冬青正在和他闹别扭,已经持续了长达半个月的冷战。
不知为何,那天他强拉着她到一个男人面前。
都说外甥像舅舅,这个40岁出头的男子,眉目间有着呆瓜的影子,只是棱角分明的轮廓比呆瓜更刚硬,幽深如井的眼睛比他更睿智,好像一杯陈年老酒,经过岁月的沉淀,内敛而又浓郁,40岁出头的年纪,眼角的几条细细的鱼尾纹更显出男人的儒雅和成熟,笔直的身姿犹如在风霜中傲立的寒松,竟让人生出几分敬畏,几分爱慕。
冬青透过他,似乎看到了数年后呆瓜的样子,心中没来由地突突狂跳了几下
舅舅许长卿看着和呆瓜并排站着的冬青,礼貌地朝她微微点头,冬青也慌乱地对他笑了笑,有种丑媳妇见公婆的拘谨。
不过舅舅显然没有心情留心其他,沉重地看着呆瓜。
他说“纯熙,外公昨夜去了,你回去看看他吧”
呆瓜一听,眼圈就红了。
舅舅拉着呆瓜的手要走,呆瓜一动不动,他的另一只手紧紧拽着冬青的手。
“纯熙,我们这是回去奔丧,不是去玩的,改天有空再请同学回去玩好不好”
冬青拭图挣脱开他的掌握,可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将她握得更紧,指甲几乎嵌入她的肉里,骨格喀喀响着。
冬青痛得嘶嘶抽气,另一只手拍打他“放开我啦,疼死我了”
呆瓜抿着唇,倔强地看着舅舅,一向顺从的他,第一次这么执着。
舅舅叹了口气,微笑着对冬青说“这位同学,我……”
他还没说完,冬青用力地点点头。“我跟你们一起回去,送送外公”
舅舅松了一口气,心想这丫头真懂事,真让人省心呀。
第一晚,呆瓜给外公守灵,他挺拔瘦削的背影孤伶伶地跪在灵堂前。
冬青走过去,扑通一声,也跟着跪在他旁边。
呆瓜回头看着她,眼眶通红,眼角泪痕未干,他吸了吸鼻子,悲伤成云的瞳孔中有些微的清亮。
他起身点燃一把香火,递一些给冬青,一些自己留着,虔诚地对着外公慈爱的遗像,不知在交流什么。
冬青仰起脸看着他的侧脸,五官深刻,轮廓分明,长长的眼睫毛在灯光下笼罩出一大片阴影,坚定的眼神对着外公慈祥的双目,似在诉说着什么,允诺着什么。
他突然按住冬青的头,连同自己,咚咚咚,往地上磕了三个头。
舅舅走到他们身边,从一个陈旧但仍看得出很精致的锦盒里取出一块色泽不错的玉镯。
呆瓜接过来,小心翼翼地捧起冬青的左手,冬青意识到什么,猛地把手缩回去。
“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不能要”
呆瓜看着她,目光坚定,不容拒绝。
冬青被他看得没了底气,低声咕哝着
“这么贵重的东西,一定是你外公留给你的传家宝,我只是个外人-不能要!”
呆瓜目光扫过舅舅,舅舅轻咳了一声。
“其实也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只是纯熙一个大男人,又不能戴这种女孩子才戴的首饰,所以送给你再合适不过,除非你嫌弃它”
单纯的冬青忙澄清“不不不,我绝没有嫌弃它的意思,相反我觉得这块镯子色泽纯正,非常漂亮,我很喜欢。呆瓜,这个宝贝就暂时寄放在我这里,你什么时候想要回去都可以,我只是替你保管哦”
呆瓜不悦,但仍虔诚地把镯子套进去,像在完成什么重要的仪式似的。
舅舅把他们往外赶“出去出去,丫头第一次到我们家,让她早点休息,明天还有得忙呢”
两人坐在院子的台阶上。
星空如洗,月光皎洁,草丛里是蟋蟀的叫声,远处田野里蛙声一片,还有偶尔扑腾着翅膀的小鸟叽叽喳喳声。
各种声音融合交汇在一起,竟然一点也不吵,而是那么和谐,悦耳,大自然的交响东就像莫扎特的摇篮曲,令人安心。
冬青拨弄着手腕上质感冰润的镯子,用戴着镯子的手握着呆瓜的手。
“呆瓜,你不要太伤心哦,外公虽然去了,但他是在睡梦中走的,应该没有痛苦的感觉,你看他的唇角还带着笑,应该是作了一个很美的梦,舍不得醒来,就继续沉醉在梦里了”
“虽然他人不在了,说不定已经变成天上的某一颗星星,继续守护着我们。你看,你看,那颗星星一闪一闪的特别亮,说不定正是外公,正对着我们眨眼睛呢,快,跟外公打个招呼吧”
她把手圈在嘴边,大声喊着“外公,你在那边好吗?您安心地走吧,我会替您照顾好呆瓜-不,照顾好纯熙的”
然后她对他嘻嘻的笑“外公应该不知道呆瓜是谁,他只认识他的好外孙-纯熙同学,嘻嘻”
“毕竟呆瓜-这个称呼,只属于林冬青”
仅管她安慰人的方式很笨拙,呆瓜唇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他望向冬青虚指的方向许下诺言,也在自己筑起一道心中坚定的信念。
“冬青,我也要照顾你一生一世,守护你一辈子”
冬青突然变得异常惆怅,把头埋进他怀里。
“呆瓜,你要是能说话就好了,这样我就不用老是一个人自言自语了,你耳朵又不聋,声带也没有问题,为什么偏偏就不能开口说话呢?
我好想听听你的声音啊,如果以后我们在大街上被人群挤散了,你只要大声喊着:冬青,我这在,快过来!
这样我就能回应着你,我说:呆瓜,我在这里,然后我们就能追随着声音找到彼此。”
她扁了扁嘴“可是你一言不发的,万一失散了,我就再也找不到你了,怎么办,呆瓜,和你在一起越久,我就越害怕分离,害怕有一天我们失散了,就错过了一辈子”
呆瓜的心似被什么钝器砸开他心中早已打包好的某一痛处,如潮的悲伤迅速漫延开来,铺天盖地,势不可挡。
妈妈在血泊中对他说“纯熙,对不起,妈妈不能陪你了,妈妈给你取这个名字,就是希望你将来不论碰到什么挫折,都要永远活在-光-明-中……”
可是怎么可能呢,当妈妈永远闭上眼睛的那一刻,他心中的那扇门就已缓缓关上,把自己陷入了一条暗无天日,漫无边际的黑暗中踽踽独行。
如果自己不哭不闹,爸爸不会发了狂似的打自己,一向温柔的妈妈不会小鸡护雏般承受爸爸落下的拳头。
如果自己不任性,就不会引发父母的战争,他恨爸爸施展在妈妈身上的拳打脚踢和毫无人性的羞辱,他忘不了妈妈泪眼婆挲中,心如死灰般的决望。
刚开始以为是自己害死了妈妈,所以用另一种方式惩罚自己,拒绝与外界沟通,试图追寻妈妈踪迹而去,可是妈妈生前的衣服、首饰、包包,所有跟妈妈有关的东西统统都被扔了,就好像妈妈从来没有来过这世上一样。
可是怎能没有来过呢,他就是妈妈留下的唯一永远扔不了的包袱,他想重新回到妈妈的子宫里,可是那条维系他们的脐带早已不见了。
爸爸是含着金汤匙长大的少爷,从小被宠坏了,只会一味地向别人索取,也只会伤害别人。和妈妈结婚后,从来没有承担起一个男人该承担的责任,心安理得挥霍着老爷子留下的钱,花天酒地,对家里的事不闻不问。
因为妈妈是从乡下进城打工的小白领,家势单薄,爸爸从不把她放在眼里,稍有不顺心,便暴力相向。
呆瓜心中对爸爸这个父职的期冀,从妈妈死亡的那一刻全部幻灭:他不再期冀爸爸下班后能抱一抱他;不再期冀爸爸像其他同学的爸爸一样带他到游乐园玩,玩累了就去吃肯德基;不再期冀爸爸和妈妈和好,甚至他们家,连一张全家福都没有。
一块完整的玻璃分崩离兮,他没有了妈妈,也没有了爸爸,他甚至恨这个人为什么是自己的爸爸,哪怕老天将他换成别人,隔壁的王叔叔,楼下开超市的陈叔叔或是别的什么人,是不是换成了别人,妈妈就不会离开。
妈妈,你不要走。他甚至连最后的挽留都没能冲破喉咙,就这样永远地封印在心里。
当舅舅牵着他的手回乡下时,他对自己曾经的家连回顾一眼都不愿,并在心中暗暗发誓,此生永不再见爸爸。
他是妈妈留在世间的恨。
呆瓜从长长的回忆中走出来,只觉脸上有冰凉的液体凄凄婉婉地爬满脸庞,他狠狠擦了把泪,冬青已经趴在他的大腿上呼呼大睡了。
他暗松了一口气,幸好,幸好这么狼狈的自己没有落入她的眼里。
呆瓜抚弄着她的头发“可是现在我不再是一个人了,我还有冬青,冬青还有我”
他抱着熟睡的冬青走回屋里,轻轻放在床上。
舅舅双手抱胸,斜倚在门上“纯熙,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呆瓜望着他,好似也在问“那么舅舅你呢,你又有什么打算呢”
“你外婆走了,外公也走了,你也长大了,舅舅孑然一身,无牵无挂,打算辞掉目前的工作,出去外面走走,哎呀,终于可以干点自己年轻时一直想做但一直不敢去做的事情,这种感觉真好。兴许走着走着就能碰见她了呢”
呆瓜望着他,目光中满是抱歉。
舅舅年轻的时候,原来有一青梅竹马的女朋友,本来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了,可是自从呆瓜被舅舅领回家的那一刻开始,女方家长嫌弃舅舅一个人不但要养活年老的父母,还带着一拖油瓶,怕自己女儿嫁过来后,要承担这么一大家子,吃苦,所以硬生生拆散了他们。
女朋友很快被介绍嫁给一户家境殷实的家庭,舅舅灰心丧气,一直都没再娶的念头。
舅舅看出他眼中的歉意,不在意的笑笑“不关你的事,别在心里给自己拷上太多的枷锁,你心里承担的已经够多的了,舅舅还是很相信爱情的呀,所以这次打算勇敢地去追逐自己的爱情。”
他拍拍呆瓜的后脑勺“祝福舅舅吧,早点给你带个舅妈回来”
呆瓜似是被他的乐观精神感染,微笑着用力点头。
舅舅面色一沉,转入另一话题“纯熙,你现在不再是一个人了,你有需要保护的人,从此以后你要变得更加强大,才有能力照顾好她”
“听说你爸爸打算送你去国外治疗,被你拒绝了,纯熙,你现在还打算拒绝他吗”
呆瓜低重下脑袋,抿着唇,拳头紧握。
舅舅像对待大人一样拍拍他的肩,他的右肩微微一沉,马上又倔强地挺起来,似乎要向他证明自己能扛起一切重担。
舅舅仰天长叹“你们这对父子可真是无缘呀,自从你妈妈走后,你就再也不肯见他,也没享受过家庭的天伦之乐,可是再无缘,你们身上毕竟流着相同的血呀,难道真打算一辈子老死不相往来吗”
他长长的睫毛投下一大片阴影,覆盖住他的眼睛,像受惊的蝴蝶扑闪着,泄露着他眼底的情绪。
“你爸爸时日不多了”
呆瓜猛地抬起头,睁大眼睛看着他,满是诧异和探询。
他接着道“肝癌-晚期”
呆瓜眼中弥漫着一层水气。
“纯熙,你躲了他一辈子,你不好过,他也不好过,他这辈子最对不起的是你们母子,可是他最后也受到了惩罚不是吗。你就最后一次顺从他吧,顺从他的安排,如果不是为了他,就当是为了你现在最想保护的女人吧”
两人同时望了望屋里沉睡的人。
“你爸爸安排了美国最好的心理医生,国内最专业的语言老师,只要你积极配合治疗,相信不久后,重新站在我们面前的会是完全脱胎换骨的一个人。”
舅舅探询地问道“冬青那丫头知道你的过往吗”
呆瓜眼中闪过挣扎,摇了摇头。
“需要我跟她解释吗”
呆瓜没有任何回应,舅舅投降“好吧好吧,我三缄其口,等你好了后,亲自跟她解释清楚,我知道你比任何人都在意她,如果现在跟她说,估计你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人就被你吓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