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雨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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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达时下着大雨。
我从车上下来，接过司机手中的伞，低头看了看表。
晚上九点二十一分。
平常这时间我还在公司，但今天有事要办，我不得不放下手头的几个合同，冒雨跨越半个城市。话是这么说，其实我来也只是走个过场，该用到的手续和文件都在助理那里，和一对普通夫妇谈判也根本用不着卫氏集团的执行总裁上场。
但我还是来了。
标着红色拆字的这座居民楼大概是上世纪建造的老楼，扶梯独立在建筑侧面，墙皮也已剥落得不成样子。旧城区这块今年要被重新开发，卫氏旗下的房地产企业也有所牵涉，打算以中低档商城为中心建设起新的商业住宅区。
我不着边际地想着权当打发时间，脚下的钢板吱嘎作响。
轰隆一声落雷，震耳欲聋。
我们停在六楼走廊最深处的一扇门前。两张旧报纸用胶带贴在缺了一块的玻璃窗上，稍显油污的淡黄色窗帘的间隙之间，隐约可见到种在花盆里的葱。而老房子的隔音很糟糕，屋内吵架的声音和雨声混在一起，十分烦人。
助理低声问要不要现在进去，我摇了摇头，还是不要为双方徒添尴尬为好。
见我这么说，助理有些犹豫地道：“可是，那孩子……”
“目前他还不姓卫。”我说。
“是。”她不再吭声。
分针走到八和九中间，屋内的动静却不见小，反而越来越激烈。我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示意保镖撞门。动静惊动了隔壁几家的邻居，有人打着哈欠骂骂咧咧地推门出来，看清楚我们的样子之后立刻闭上了嘴。
但小市民的好奇心毕竟是强大的，越来越多的房间亮起了灯打开了门，几个胆大的还以谁都能听到的音量窃窃私语起来。
“警/察？穿黑西装啊，该不会是□□的找上门来了吧？”
“那谁知道。不过那家男的好像真的借了很多债，你是没见到前两天闹腾的。”
“谁闹腾？来讨债的？”
“不是，就那女的，神经不太正常老是打孩子那个，连吵带打，整栋楼都听见啦。”
“啧啧啧……”
一声巨响打断了津津有味的八卦。听全了邻里们念叨，助理早已按捺不住，此刻门开了，三步并作两步踏进门去。我没动，打算等她把那两夫妻摆平再进去。
但房里死一般地寂静。
“没什么大事。”过了片刻，跟着去看情况的保镖走出来，说。“但有人需要去医院……总之，老板，您自己进去看吧。小心地上。”
闹到要去医院的地步？我颇有些惊奇，举步进去。
那对夫妻背对门口站着，举止有些尴尬的样子，连另一个陌生人进了家门都不曾发现。而助理半跪在挨着墙的橱柜旁边，一张嘴咄咄逼人：“……光是以上这几条就足够判决取消你们对他的监护权。不要以为不是自己的孩子就能当个面团揉捏，虐待儿童罪现在是要进监狱的，听懂了吗？”
她的眼眶有些红，声音也比平常嘶哑一点。
看见我进来，助理扶着被她掩在怀里的人站起身，不忘警惕着那对夫妻。
有几秒钟我没反应过来那就是这次出行的主要目标。那小孩满身是血，从额侧流到脸颊，头发一缕一缕贴在皮肤上。外套的袖子和裤脚，也都被鲜红沁了一片。
我不自觉地向前迈了两步。
助理半搂半推着那孩子穿过两夫妻之间的缝隙往门口走，妻子伸出手试图拦下她，被助理凶狠的一眼瞪得缩了回去。丈夫则吼叫起来：“干什么！这是我家！我的儿子！！！你们他妈的不管是谁都滚出去，不然我报警了！！”
我蹙紧眉头刚要说话，助理却抢先一步冷冷道：“很快就不是你儿子了，徐先生。”
说着飞快地扫了我一眼。
我知道她是怕我责怪她自作主张，微微点了一下头，表示没事。助理这才算是真的松了一口气，把那小孩推到我身边，自己则去应付那位聒噪的徐先生。我低头看小孩，他正抬手去抹眼皮旁边的血，被我的目光一触，抬头与我对视。他的虹膜颜色比常人浅一点，有些像猫科动物，在闪烁的白炽灯光下亮得吓人。
我蹲下来与他平齐，用袖口帮他擦了擦眼角。
他任由我擦拭，忽然说：“叔叔，你认识卫余吗？”
连名带姓地直呼卫余名字的方式让我不知怎的有一点触动，我回答：“我是卫庄。是他的兄弟。”
他以完全不像一个孩子的沉静口气追问道：“卫余出什么事了吗？”
“他死了。”我说：“但他要我来找你，所以我来了。你愿意跟我走吗？”
他侧脸看着正在朝助理激烈地大叫的父母，又垂下头来想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我解下西装外套裹在孩子身上，伸手去抱他，他没有躲开。他和一只猫差不多轻，我单手托着他，胸口附近却很沉重，那是一个人藏在心底十数年的秘密的重量。
雨越下越大，我拒绝了保镖的帮助，有些艰难地用空着的手撑开伞，向前走去。
黑色的防水布料把嘈杂水声隔绝在外，我不免想起了卫余的葬礼，那也是个雨天。着黑衣围在他墓碑前的人有很多，其中真正感到伤心的，却是屈指可数。衣袖被人微微拉扯，我从那种浮游感中回过神，发觉自己怔然立在打开了的车门前，歪倒向一边的伞缘使得他左侧的头发被雨水打湿了好些。
他从下往上静静地看着我，或许是那双眼太明亮，有那么数秒钟我有种错觉，他已看透了我的心不在焉，和潜藏在这之下汹涌澎湃，无处置放的情绪。
幸而他很快又挪开了眼，垂下长而浓密的睫毛。
我躬身把他安置在座位上，放好他的双腿好让伤口不至于被什么磕到，他非常顺从地任我摆弄。伤势不等人，事情解决之后助理也自然会设法离开，导航地图显示离此地大约有两三公里有一所医院正在营业，车辆便缓缓开动起来。
我素来喜静，车里从不放什么音乐，司机更不是个爱说话的，一时间，车内安静得有些尴尬。我不愿让这种安静持续的太久，忽然想起之前忙着交接没有仔细看过那份文件，时至此时只知道他父亲姓徐，却不知他的名字，便尽量用温和的语气向他询问。
“……简。”
他的声音有点哑：“是简单的简，徐简。”
说这话时他挺直了脊背，虽然模样狼狈，两手还抓着对他来说太宽大了的外套，却体现出一种良好的家教。徐家以前把他教得很好，虽然那位徐先生在三年前破了产，一家人搬到了旧城区的老楼躲债，但从小培养出的东西是很难改变的。也是因为这些事的缘故，徐简比同龄的孩子显得早熟许多。
这不是坏事。我不擅长应付小孩，如果他能像一个大一点的孩子那样理解事物，之后的事会变得容易很多。
“那么，徐简。”我斟酌着措辞，道：“我不知道卫余是否和你说过，但你很有可能是他的————也是我的亲人。他最后的愿望是带你回家，我这次来也是为了和你的父母商量这件事。当然，你和他们一起生活了很多年，你或许并不愿离开他们。我不会强迫你，一切都看你自己的意愿。”
徐简没有说话，只肩膀颤了一颤。是因为流血而头晕难受吗？还是突然面对陌生成年人的话不知所措？我有些懊恼不该在这个时机提出这种话题，可有些话必须得说，早些或晚些没什么区别。
直到在急诊大厅门前停车，我把他拎着放在就诊床上，徐简都没有再说话。
他的额头出了不少血，看着吓人，实际上连轻度脑震荡都没引发，只是皮外伤。倒是左边小臂有些骨错位，就算正了过来，也得有一段时间不能动弹。大概是撞倒了什么器皿，不少玻璃渣扎在徐简的手上和腿上，要先用酒精擦洗，再用镊子一点点挑出来。我一个成年人看着都疼，徐简却一声都没吭，咬着医生给他的纱布坐在那里，只有攥紧的拳头和发抖的脊背能证明他不是个没感觉的玩偶。
医生私下跟我说，徐简营养不良，身上也有很多旧的外伤。话里话外有那么几分怀疑我对他家庭暴力的意思，我哭笑不得，再三解释这是一个朋友家的孩子，仍然被警惕的眼神上下扫了个遍。
好容易被热心肠的医护人员放过，我拿了药回去，徐简已经结束了包扎。
他披着我的外套在候诊厅的长椅上蜷成一团，脑袋时不时地往下一点，又飞快地抬起来。时针指向十二点，已经超过小学生该睡觉的时间很久了，也难怪他困成这样。不得不说这个孩子真是继承了父母的优良基因，擦干净了血痕，徐简有一张秀气的小脸，长睫红唇，眉眼弯弯，过往的护士都忍不住要去逗弄他。
我站在原地看了一小会，这才走近前去，把他解救出来。落进我的怀抱里时他很明显地松了一口气，我有些好笑，但还是一语不发。
倒是他忽然说：“他说过的。”
“什么？”我一时没反应过来那是对我之前的回应。
“卫余……说过的。”徐简把脸埋在我脖颈边，断断续续地道：“他说我是他的家人……他说要带我回家。”
这些事卫余从没对我说过，我只能说：“嗯。”
“我一直在等卫余来，可是他没来。”他又说。
我一面把他塞进车厢，一面耐心回答：“他生病了，没法去接你，但是他一直想着你，从来没有忘掉你。”
“……嗯，我知道。叔叔，我以后还可以见到我妈妈吗？你会让我去看卫余的墓吗？”
“当然可以。我会陪你一起去。”
半天没有回声，徐简已经睡着了。我摸了摸他的额头，觉得温度还好，便轻声让司机开车。窗外大雨初歇，夜空蒙着一层青灰的雾气，这个经历过太多不该经历的事情的孩子在我膝盖上恬然睡去，睡脸洁白，如同一朵小小的莲花。
徐简永远也不会知道卫余为他做了什么。
但这样就可以了。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雨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