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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十七 · 出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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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狂风大作,带着哨音般咆哮着吹得门窗瑟瑟发抖。翌日清晨,天空不似往日在东方见得着金红的霞彩而是乌蒙蒙一片,云层厚了许多,因而看不到太阳的攀升。庭院内道路上石阶旁是理所当然的遍地被刮落的枯枝败叶,一片狼藉,努力清扫的下人们面露无奈地挥动着手中的柳枝笤帚加紧清理着。
守殿队已经换下了夜勤班子,正殿外的早班侍卫站了一会儿便觉得寒风阵阵吹得人有点哆嗦,暗自后悔没多穿一点。这一入冬便是一场风雨一场凉,瞧着情势会不会下雨不得而知,这风却是让深秋仅剩的一丝温暖气消失了个无影无踪,让人切切实实地感受着冬日临近的脚步。
或许是天一凉,锦被便显得有些薄挡不住寒,弘正夜里没睡踏实,做了一晚上乱七八糟的梦,断断续续醒了好几回,早起之后眼圈发黑,脸色也是有些晦涩。
“天凉了呢。”洗漱完,正是宫女为他更衣的当儿,弘正瞧着外面的天色,对一旁的徐常士吩咐道,“老太后腿脚受不得风寒,一变天就腰酸背疼,交待着太医院开几个进补方子,让御膳房留点心好好伺候。”
“遵旨!”徐常士领命同时不忘拍马屁,“皇上为国事操忙却仍惦记着老太后的身子,这般忠孝令老奴感佩万分。”
弘正知道徐常士嘴甜,但人听好话总不会不高兴,面上露出一丝得意:“这风是一天比一天凉啊,没准儿这几日就下雪了。”
徐常士躬身道:“皇上说的是。不过一下雪,皇子们可高兴呢,打起雪仗来可是一点也不怕冷。”
弘正摇摇头:“听你这话就知道你没打过雪仗。朕小时候也经常与众家兄弟打雪仗,一玩起来浑身冒汗,哪里可能会冷。”
“皇上圣明,老奴是没打过雪仗。老奴腿脚不利索,若要玩起来定是被围攻的那个。老奴有自知之明,打小儿便不在兄弟里争那风头。”
“依朕看,你是太懒,懒得活动,才长了那么一身肉。”
“皇上果然慧眼,一眼就看出老奴在往自个儿脸上贴金呢。”
弘正哈哈大笑。
徐常士悄悄窥探弘正自然的表情,暗忖这般暗示都没个反应,皇上果真把殿外的伏月忘了个一干二净。
此刻,宫女捧着朝服走了过来,弘正见托盘里的朝冠,手一摆示意退下。
“皇上?”徐常士怔了怔。
“传朕旨意,今日不早朝。”弘正掸了掸袖口便负手朝前厅走去。
徐常士暗暗一惊,弘正几时也没说过不早朝了,急忙跟上:“奴才斗胆敢问皇上为何不早朝?”
弘正冷冷一哼:“早什么朝,看着刑部的一群老脸,朕就气不打一处来。让他们都滚回去吧。”
徐常士讪讪一笑:“遵旨。”暗想为了莫深的事儿,皇上心里头是憋着股火呢。
传完了圣上的口谕,徐常士询问着早膳在哪里用,弘正嫌御书房太冷,便起驾回他的未央宫。出了殿门,弘正猛一瞧见殿外石板上跪着个人,吓了一跳,仔细望去,竟是伏月,便想起了徐常士昨日是报了好几回,却没料想那孩子还当真一直没走,转头问道:“他在这儿跪多久了?”
徐常士算了算,答道:“秉皇上,二皇子昨日下午庚时来的,怎么着有十个时辰了吧。”
“他一直在这儿这么跪着?”弘正瞧着此刻已抬起头望向他的伏月,冷冷的语气听不出丝毫关怀。
“是,皇上,二皇子自来了殿前便一直跪到现在。”徐常士瞧了瞧伏月单薄的衣衫,禁不住打个寒颤。
“他倒是忠心。”弘正鼻腔哼了一声,想了想才带着一丝不耐烦道,“让他进来吧。”
言罢转身走向御书房。
回到御书房,弘正只想快快打发了伏月,可等了片刻却没见他进来,一时间烦躁起来:“这么慢,爬也该爬进来了,他还想不想见朕了?”
徐常士劝道:“皇上息怒,二皇子跪太久,一时间有些站不起来,皇上稍等片刻,老奴去瞧瞧。”
徐常士刚想着找两人把伏月扶进来,却见伏月已经跨进了书房,瞧那一脸惨白的面色,暗想八成回去得病一场。
伏月行了礼,手执热茶的弘正只是淡淡瞧了他一眼,既没说平身也没赐坐,伏月便接着那么跪在他面前。
“你跪了那么久,是有什么大事非禀报不可?”
弘正有些年头没见过伏月了,这会儿瞧着眼前那张愈发标志的脸更加找不到他的影子,下意识便皱起眉。看见这张脸就觉着脑袋上顶着一巨大的绿帽,加上这孩子又不会撒娇,一点儿不招人喜爱,久违的厌恶感又涌上心头。
“禀陛下,臣有一事相求,敢请陛下恩准。”
在弘正面前,伏月不能自称“儿臣”,也不能称弘正“父皇”,于是这父子间的对话怎么也听不出亲情气儿。
“说吧。”
弘正暗想还不是莫深的事儿。
“臣斗胆恳请升上恩准臣出宫。”
伏月面无表情地淡淡道。
意料之外的要求令弘正以及身边的徐常士愣了一愣。
“出恭?”弘正皱起眉头,后又想想伏月断然不会为了上个茅房来求他,眯了眯眼,“何意啊?”
“臣欲离开皇城,恳请圣上恩准。”
说罢,伏月伏地叩首。
弘正眯着眼半天没吭声,在眼不见心不烦与皇族颜面二者间衡量许久,终于淡淡道:“准了。不过不管你心里怎么想,你既是皇朝二皇子,即便是出了皇城也别做些给朕脸上抹黑的事儿,不然的话……”
那后半句的威胁不言自喻。
“谨遵圣谕,臣谢主龙恩。”伏月就地磕了三个响头后抬起头望向弘正,“还有一件事。”
弘正不耐烦地叹了一声:“什么?”
终究还是莫深的事么?
“臣有一物欲呈与皇上,敢情陛下明日此时移驾太虚宫。”
“有什么东西现在呈上。”
弘正心想哪有那工夫陪你闹腾。
伏月却坚定道:“此物自臣出生至今十二年,日日陪着臣,臣欲以此报答陛下十二年养育之恩,却只有明日才可取出。”
弘正目露疑惑地瞧着伏月毫无情绪却十分认真的脸许久,心想反正日后再也不用见这孽种,便是顺他一回意又如何,允道:“既然如此,朕拿了那东西,你我就算是两清,宫里的东西你也不能带出皇城去!”
伏月眼眸垂了几分,两清?终于说了回实话啊:“陛下尽管放心,纵是一针一线,臣也没打算私藏。”
遂伏地再度叩首,“臣告退。”
说罢起身准备离去的当儿,弘正却开口道:“慢着!”
伏月抬起头,只见弘正一脸狐疑地望着他,便也不说话,默默地等着弘正开口。
“你既是莫深的弟子,不欲为他辩解几句?枉他那么疼你。”
弘正暗想着这孩子恁的薄情,愈发厌恶起他来。
伏月闻言长叹。那声叹悲凉无奈,怎么着也不该从一名十二岁的孩子口中发出,听得弘正心下有点不舒服。
“夫子有没有谋反,陛下心中一清二楚。臣便是求情也不见得能有何变化,更何况若是别人来求也就罢了,若是臣开口相求,只怕更会激怒了皇上适得其反吧。”
伏月淡淡的声音平静如水,没有一丝波澜。
弘正心中一惊,这孩子怕是把他的想法看了个通透了,瞧着那孩子深不见底的幽幽眼眸,莫名有些背脊发凉。他最讨厌的就是伏月这种仿佛什么都看得透的犀利,急急挥挥手示意他退下,却没来由地有些心虚。
徐常士望着伏月的背影,似嘀咕般问道:“皇上,这二皇子要出宫,什么都不带走,日后可怎么活啊?”
弘正嗤笑一声:“你当他露宿街头么?离了这皇城还不是为了去投奔颛臾!”
徐常士长长地“哦”了一声,想着原来如此。
翌日,弘正犹豫了半天要不要去太虚宫,君无戏言,既然都答应了伏月,耐着性子也得去一遭。
还没走近太虚宫,弘正一行便听到了悠悠的笛声远远传来。那笛声悠远而洪亮,却不知为何透着浓浓的寂寞,让人忍不住为那萧瑟的声音一阵阵心痛。弘正驻足聆听了老半天才有些意犹未尽地再度踏上前往太虚宫的脚步。而越往太虚宫前行,那声音反倒越发清晰,待进入了太虚宫外墙,弘正断定吹笛之人就在殿中,示意不要通报以免打扰,有丝好奇是谁人吹奏得出这般音色,不禁加快了脚步。
一曲将了,伏月远远望见弘正正朝这边走来,便停下了动作,甩了甩玉笛管内的水,之后小心地别入腰间。
这番动作弘正看了个一清二楚,瞧了瞧伏月对面的颛臾听得一脸陶醉,心里一阵泛酸。
虽然他从未在嘴上说过,但私底下却无数次想过,若伏月是他亲生儿子该多好。他弘正也不是傻子,自然看得出这么多的孩子当中,没有哪一个能比得过伏月。而这种遗憾越是强烈,对伏月的厌恶就愈甚,弘正自己也在想,这种刻意的疏离排斥或许也夹杂着对馨宜不忠的愤怒与对拥有这般子嗣的颛臾的嫉妒也说不定。一年前,馨宜生下了第二个孩子,取名琪儿,封为天凤公主。这个孩子弘正能放一百个心,于是对这公主的宠爱到让各殿的主子眼红到滴血。同母所出的孩子却是不同命,弘正自己也搞不清楚这种刻意的炫耀到底是想要报复谁。
这会儿,弘正已经踏入了正殿,面对的便是急急行礼的众人。望着眼前颛臾,馨宜及伏月三人同时出现,即便三人互相离的很远,弘正心中的恶心还是好似熊熊烈火,不由自主地冒出“你们这一家三口是跟朕叫板呢”的念头,忍了又忍才没当场掉头走人,半晌才示意众人免礼,旁若无人地一屁股坐在主座上。
“你要给朕看的东西呢?”
弘正青着一张脸,也没个寒暄,开门见山冷冷问道。
伏月沉默地跪于地上,叩了个响头,拍了拍手,一旁便有侍女端着一张矮桌走了进来。
弘正见那侍女取了两盏雪白瓷碗摆在矮桌上,又在碗边摆了把短匕首,心中一阵疑惑,不解这是要干吗。这时另一边又来了一位侍女捧着瓷壶走来,将清水注满了瓷碗后退下,弘正愈发摸不着头脑,眉间紧蹙地望着伏月。
伏月匍匐至那矮几前,直起身,取过匕首抽出鞘。
这一动作令徐常士紧张了几分,暗自靠近了弘正。而弘正瞧了瞧一脸肃重的颛臾与开始便面无表情一语不发稳坐长椅上的馨宜,只微微眯了眯眼。
“龙生九子,九子不同;如若亲子,血脉可通。”
伏月依旧是淡淡的语气,边说边用那短匕首划向指尖,片刻,殷红的鲜血分别流进了两盏瓷碗中,清水顿时悬浮起层层红色的纱雾。
弘正觉察到了什么,一时心跳迅急几分,如临大敌地望着走近矮几的颛臾用白绫擦拭了那把短匕首之后划向自己的食指。
他似乎听得到颛臾指尖渗出的那滴血液滴落水面时的声音。
“啪”的轻微声响,清脆而剔透,仿佛溅起了无数细小的水珠四面八方飞去。若是平日里绝对听不到,可现在,弘正觉得自己听得一清二楚。
颛臾一语不发地端着那碗汇聚了他与伏月鲜血的瓷碗默默地摆在弘正面前,之后退在一边。
咚咚,咚咚!
心跳的声音如此清晰,弘正只觉着额间冷汗不住地滑落。那不过是碗水,弘正却觉着里面仿佛马上就会冒出个妖怪来。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心跳得愈发急促,弘正的气息也渐渐乱了几分。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弘正死死地瞪着那碗水,浑身发冷,终于抬起微微颤抖的手伸向那瓷碗。一旁的徐常士更是禀住了呼吸,伸长了脖子望着那碗水。
弘正的手不住颤抖,碗终于来到了眼面前,他阴郁的眼神扫过面无表情的馨宜,伏月与颛臾,才缓缓落在了瓷碗中。
片刻,弘正低垂的眼睛圆睁,微微打颤的手稍稍用力晃了晃,狠狠瞪了好一会儿才“啪”地一声将那瓷碗半摔在案几上,泼洒了一半水在桌面,破天荒地一脸惊恐,死死瞪着伏月:“你!!”
指向伏月的食指止不住地剧烈发抖。
发觉身边有人欺近,弘正转头,是那馨宜嘴角挂着意味深长的浅笑,将另一盏只有伏月血滴的青瓷碗与一枚银针呈在了弘正面前:“皇上请。”
弘正猛地站起身一把抓过那枚银针刺入手指,挤出鲜血滴入那碗中,急忙端起瓷碗细瞧着。
徐常士悄悄伸了脑袋探望去,顿时脸色铁青。
与方才那碗无论如何摇晃,两片血液总是泾渭分明的水不同,此刻碗中的血液融于一体交汇在清水中,完全分不出哪儿是伏月哪儿是弘正。
太虚宫的殿堂上响起了瓷器摔落地面的碎裂声,弘正脑海一片空白,踉踉跄跄退后几步跌坐在座椅中,半张着口,难以置信地瞪向馨宜,瞪向伏月,再回头瞪向颛臾,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伏月淡淡道:“父皇,儿臣第一次这么叫您,也是最后一次。正如皇上昨日所说,得了这么个东西,皇上与臣之间这十二年来的缘分便两清了。皇上请保重龙体。”
言毕叩首,面上依旧是读不出一丝情绪。
弘正呆呆地望着伏月起身离去的背影,一时间却发不出声,浑身僵直了动弹不得,求救般望向颛臾,只见颛臾满脸凄楚地仰天长叹;又急切地转向另一边的馨宜,却见馨宜闪烁着精光的眼睛中毫不掩饰那露骨的嘲笑,方才的浅笑已化为狰狞,咧开涂得鲜红的嘴唇厉鬼般阴狠地哈哈大笑起来。
像丢了魂儿一般,弘正就那么瘫坐在座椅上,愣愣地望着已看不见伏月背影的殿外,满脸的呆滞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一日,太虚宫的上空那种瘆得人浑身直起鸡皮疙瘩的笑久久未曾断绝。
那一日,伏月离开了皇城,无人知其去向。
隔了一天,太虚宫便发现了自缢的宜贵妃尸首。
隔了一月,靖亲王颛臾远赴北狄守卫边疆十年间不曾回京。
三天后,不顾朝臣反对,弘正出奇强硬地下旨释放了莫深。
莫深出天牢的那日,漫天大雪,狱卒瞧见了一名十岁出头的少年来接走了莫深。而待闻讯追来的卫队赶至天牢门前,那两人的身影早已消失在了纷乱的雪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