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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5章 温池偶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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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下站着一人,手臂上托着那只雀鹰。此人年岁与寻梦相仿,一身玄色曲裾华服,头上戴着远游冠,黑眸亮若星辰,薄唇嫣红如血,姿容比寻常女子还要美貌,但他浑身透着一股邪气。
这男子并不是水中的男子。
男子瞧着她半湿不干的衣衫,摸着雀鹰光滑的羽毛,声线微扬:“你是京兆狱的逃犯?”
这话两三分疑问,七八分肯定。
寻梦分不清他是敌是友,看他衣着气度不像寻常百姓。她不动声色后退一步,逮着时机要溜走,那人身形一闪,快她一步挡住了她的去路,而那只雀鹰识趣地落在一旁的假山上。
“呵呵......想跑了?”他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笑盈盈道,“京兆狱守备深严,十五年来,从未有人逃出来过。你是如何逃出来的?”
寻梦瞳孔一缩,她竟是第一个成功逃出京兆狱之人?这事隐隐有些蹊跷。那场大火是如何烧起来的?为何没有人替他们开牢门?牢中其他人有呼救过吗?还有......
今夜的逃亡太成功了,细细想来处处是破绽。
“你是哑巴吗?”玄衣男子仿佛失去了耐心,声音越发幽暗寒凉。
寻梦长睫一闪,白了他一眼:“你问了,我便要答吗?”
玄衣男子微怔,旋即幽幽笑道:“我问了你自然要答,否则你会变成真哑巴。”
他面带微笑,话语轻巧,仿佛割人舌头这等事如切个菜般简单。
寻梦心中微颤,莫名心惧。
“六弟。”声音淡若熏风,悦耳动听,随之而来一个蓝色曲裾锦衣男子。
他从侧边的假山后走出来,手中拄着一支细长的竹杖,眼睛蒙着白纱,月光铺在他的身上,光影流转,如诗如画,叫人挪不开眼。他正是水中那个男子,仿佛从画中走出来的温润书生。
可惜,他竟然患有眼疾。
玄衣男子敛了敛周身的邪气,迈出一步想去扶他,又犹豫了,只轻轻唤道:“三哥。”
蒙纱男子拄着竹杖站在那里,唇角勾起一抹淡笑,声音温柔似和煦的清风:“六弟,你莫要吓他了。”
玄衣男子不以为意:“三哥,他可不是普通人,他是京兆狱的逃犯。”
“哦?”蒙纱男子吃惊,“你犯了何罪?”
他明明患有眼疾,蒙着白纱,可当他面向她,寻梦生出被人打量的错觉。他那般淡若熏风的声音好像有魔力一般,蛊惑着她去回答,而她也果然鬼使神差般地回道:“殴打官差,忤逆上卿。”
“上卿?”蒙纱男子偏头思索,片刻说道,“朝中上卿寥寥可数,不知你忤逆的是谁?”
若是换了别人,寻梦大约不想理会,可眼前这个温润的男子,让人不忍拒绝。她抿了抿唇,答道:“江玄之。”
“竟然是他。”玄衣男子抢先道,瞳眸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然。
“江御史虽说疏离冷淡了些,但着实是个好相与的谦谦君子,你如何会得罪他?”蒙纱男子似乎知晓江玄之,言语中透露出对江玄之的赞赏之意。
“什么好相与的谦谦君子,我不过弄脏了他的衣衫......”
“你弄脏了他的衣衫?”玄衣男子兴奋打断她,忽然狂肆地大笑起来,“哈哈哈......真想看看他的狼狈样!”
他素来瞧不惯江玄之清高疏离,不染尘埃的风姿,又听闻他爱洁,早想一睹他身染污垢的模样,只是尚未寻到合适的时机。如今碰到个“志同道合”的男子,做了他未做之事,他看她的目光不由柔和了一些。
寻梦本想好好发一顿牢骚,忽然被人抢了话,心中隐隐不快,对他的转变更是莫名其妙,莫非他与江玄之有仇?她可不想卷入别人的纷争,当即辞道:“你们该问的也问了,恕我先行告辞。”
“等等。”玄衣男子探究地打量着她,邪气一笑,“你是京兆狱的逃犯,我要将你送回京兆狱。”
寻梦瞥眼瞧去,撞上他墨沉的眼眸,四目相对,一个邪气幽深,一个狡黠敏慧。
良久,她虚虚勾了勾唇,露出一个假笑,神情笃定道:“你不会。”
“何以见得?”玄衣男子整了整衣衫,负手而立。
“啊切——”寻梦打了一个喷嚏,摸了摸鼻子,“其一,你无意管闲事,否则,当你得知我是越狱逃犯之时,你就会直接将我捉拿了。其二,你听闻我弄脏了江玄之的衣衫,兴奋地大笑起来,显然你与他不睦,至少有隙。所以,你不会将我送回京兆狱。”
玄衣男子挑了挑眉,笑道:“你倒是聪明,可是,我也没说会放你离开。”
“你想怎样?”她双手怀胸,镇定悠然又不减气势。实际上,这个姿势可以抵御春夜里的凉风。
“不想怎样。我只是好奇,长安城守备森严,你一个逃犯,要如何逃离长安城?”
“逃离?我为何要逃离?”寻梦不探一探柏梁台,绝不会离开长安。她狡黠一笑,“今日是逃犯,明日可就未必了。”
她要以钱币赎刑,然后取回布包,拿着长沙国举荐凭证去宫中任职。
玄衣男子自然也想到了赎刑,但他瞧此人一身粗布麻衣,举止气度并不像商人,如何拿得出几十万钱?
他问道:“你要如何赎刑?”
寻梦正欲再答,浑身一抖,一股冰凉刺骨的寒气从毛孔钻入心底。头有些昏沉,脚步也晃了晃,但她强撑着昏沉的意识,定定站在那里没有倒下去。
蒙纱男子双目失明,听力极佳,听到她细微的脚步声,联合先前的喷嚏,便知她受了寒,说道:“你受了凉,不如在此过一夜。”
此刻,寻梦昏昏沉沉,只想倒在床榻睡觉,也不故作推辞。
寻梦在侍从的指引下,来到一处雅致的居室。这居室暗色系为主,布局宽敞大气,陈设简单,一张堆着书卷的矮几,一张镂空雕花折屏,隐约可见折屏后的矮榻。
她脚步虚浮,脑袋昏沉,随意看了一眼,关了门往折屏后走去。
榻上放着一件浅色寝衣。
寻梦摸了摸身上衣衫,尚有一丝潮意,又瞥向室外,犹豫片刻,抖开了衣衫。这衣衫应当是新的,也不知按谁的尺寸做的,穿在她身上极其宽大,不过穿着就寝倒也无所谓。
她再也撑不住那阵疲惫的晕眩感,倒在床榻上。
叩叩叩——门外传来叩门声,不急不缓,颇有礼数。
寻梦的意识被人叩醒,细长的睫毛抖了抖,极其艰难地睁开了眼,头顶的居室在她眼前晃动,仿佛有一股力量在拉着她,不停地往深渊处坠去。她挣扎着坐了起来,眼前的居室如陀螺一般转着圈,令她几欲昏厥。
她闭上眼静坐在床榻,听得扣门声又起,无奈地踩着木屐鞋,摇摇晃晃地走了过去。
室门一开,那个身量不高的青衣侍从站在那里。寻梦觉得他十分眼熟,略一思索,才想起这人就是刚刚引她过来的侍从,名唤林宁。
林宁一只手托着一碗汤药,一只手微抬,做着敲门的姿势,这一瞬间却愣住了。
他惊讶地打量着月下的寻梦,只见她挽着松垮而凌乱的发髻,身着宽大的浅色寝衣,脚下踩着木屐鞋,姿态慵懒,似醒非醒。这般仪态着实失礼,所幸他常年跟随自家主君,练得一身处变不惊,愣了片刻便神色如常道:“奴婢奉命送姜汤过来。”
寻梦迷糊地扶着门框,眯着一条眼缝,这才瞧清林宁手中的汤药,没想到那个蒙纱男子还挺细心周全。
“多谢了。”她端起姜汤,咕噜咕噜一饮而尽,重重放下药碗,朝着他懒懒一笑。
这么粗鲁的姿势让林宁又是一愣,他微微敛目,极其有礼道:“尊驾早些安寝。”
寻梦脑袋昏沉,困顿不堪,以手掩唇打了个哈欠,摇摇晃晃折回床榻,倒头睡了过去。
晨光熹微,榻上之人懒懒地伸了伸手,精神抖擞地坐了起来。视线扫过居室,落在折屏旁的衣衫上,她低头瞅了瞅身上的寝衣,起身走过去摸了摸自己的衣衫,晾了一夜总算干了。
换回了粗布麻衣,她悄悄探出居室,院外薄雾弥漫,空无一人。清冽的气息隐隐传入鼻间,那是一种微凉而清甜的幽香,直觉是某种花木之气。
这花香甚是好闻,她不由循香而去。
这院落空旷鲜少有人,一路行去竟未遇到一个仆从。穿过水榭长廊,绕过几株矮柏树,花香愈浓。前面是一处花圃,一簇簇白色的花朵争相竟放。微风一过,那浓郁的花香扑鼻而来,寻梦一时恍神,不经意捕捉到一个人影,昨夜所见的蒙纱男子。
他拄着竹杖站在四角亭外,一身蓝色曲裾笼在熹微的光影之中,白纱随风轻扬,朦胧又飘逸。他所站的角度有些奇怪,侧光而立,面向花圃,那姿势像极了在“赏花”,又或许真的在“赏花”。
寻梦想着昨夜承蒙此人援手相助,该过去道一声谢,才踏出一步,便见林宁领着一人朝他走去。她轻轻挪了挪脚,躲在树后,定睛一看,竟是京兆尹钱复。
甫一靠近蒙纱男子,他颤颤巍巍地行了个正规揖礼:“见过明王。”
明王?蒙纱男子竟然是明王刘济?关于明王的传闻,她倒是听过一些。
传闻他是当朝皇后唯一的儿子,聪慧明达,尤善诗书,甚得陛下宠爱,可后来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这天之骄子突然隐匿皇城,深居简出了。
炎朝皇子满十八岁便会受封为王,迁居封地,而封号大多来源于郡名国名。刘济早已逾十八,却没有迁往封地,而明王这个封号也并不属于郡名国名。这一点着实奇怪。
莫非陛下对他寄予厚望,欲封他为太子,只是碍于他的眼疾,暂封为明王?
“钱令尹,不知你京兆狱的官差围在孤的院落外,意欲何为?”刘济的语调一直清清淡淡,温温润润,如和风细雨滋润心田,让人生不出抗拒之心。
“昨夜京兆狱有人逃狱,衙差们追捕逃犯至此......”
“追捕逃犯?”刘济忽然打断了他,加重了语气,“你是说孤藏匿逃犯?”
“不不......下官不是这个意思,下官......”钱复急得满头大汗,摸了一把额头,结结巴巴说不清了。
寻梦不由暗暗摇头,钱复这个京兆尹做得真是窝囊,一点文人风骨都没有。谁都不敢得罪,偏偏哪里都不讨好。
“钱令尹,你若真想搜查院落,大可明着向孤知会一声,孤不是不讲理之人,不会阻拦你办案。但是,你的人这般不声不响围在院外,窥视着院中人,实在是叫人心中不悦。”
“是是是......都是一场误会,下官这就让人撤了去。”钱复完全失了主意,只知低头附和。
“如此甚好,你去吧。”刘济交待完也不再留他,简明扼要地将人打发走了。
待钱复的脚步声消失,他才道:“出来吧。”
寻梦缩了缩脖子,左右看看,狐疑地想道:他在唤她?她犹豫着是否要走出去,见他的脸一偏,准确无误地对着她所在的方位。
她避无可避,走过去向着他行了一个揖礼:“见过明王。”
刘济缓缓偏头,面向着园圃中的一簇簇白花,平静地下了逐客令:“孤已经替你将官差支走了,你可以离开这里了。”
“明王,为何要助我?”他们素不相识,为何要留她歇一夜?又为何助她支走官差?
静默,一阵长久的静默。
刘济久久的沉默,久到空气中的薄雾被日光驱散殆尽,久到寻梦失了耐心将要离去,他才缓缓说道:“即使入了狱,也未必有罪,孤该给你个机会。”
从前,他锋芒毕露,是非分明,并不是那么宽容,而如今他想改变。
他拄着竹杖飘然远去,下脚果断,步履流畅。若不是那根竹杖和那块蒙纱,与常人又有何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