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春秋》莫道安

23、23.守墓

　　墨发铺陈在喜床上，大红与乌黑交杂出妖魅的美感，绝色的佳人半倚在床头，艳妆下的容颜透着几分疏离清冷，冷漠的目光如锐利的剑锋般，刺向坐在桌前的新郎。
　　“你莫非看不出我究竟是何性别？”赫连微冰冷的声音响起。
　　他一醒来就发现自己坐在喜轿里且失去了灵力，一直不动声色是为了搞清楚怎么回事，但将和一个男人洞房时，他却不能再沉默下去了。
　　那位常家少爷眉眼清俊，虽身着大红喜服，却有种翩翩浊世佳公子的气质。
　　常少爷把玩着杯盏，闻言一眼看过来，那双眼眸有着赫连微很熟悉的冷漠，不带一丝情绪地问道：“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一口饮尽了杯中酒，他拿着剑站了起来，刚打开门，他的脚步又停住，“……我走了，你自己小心。”
　　说完这句话，常少爷就大步流星的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前院的喧闹声隐隐传过来，红色的烟火点缀了夜色，他们这里却无一人，安静极了。
　　赫连微从床上起来，脚步有些不稳的走到门前，神情若有所思。这个常府、这座城池都透着古怪，这个人，似乎是唯一清明的存在。心中这样想，他却也没有后悔让对方离开，反而又阖上门，坐到了梳妆镜前。
　　红衣金饰的美人对镜卸妆，风吹动窗子，庭内竹叶沙沙作响。
　　虽然这位美人神情冷如寒霜，却更添冷艳的气质。一件件的将金钗、玉簪、头花等卸下来，再解下束发绳，三千青丝柔顺的垂了下来。风一吹，两颊的乌发飞舞起来，遮住他的视线，不禁蹙眉，还未拢到耳后，便有人又推开了门。
　　他警惕的看过去，那人轻柔的嗓音已带着笑意道：“先生若是托胎为女儿，这世间要添多少痴情郎呢？”红衣的女子眉目温婉，仍是蒙着眼睛，她向赫连微走了过来。
　　看到她，赫连微那些焦躁莫名的消失了，心下一片宁静，不紧不慢的将墨发松松挽好，随手挑了个玉簪别上去。他这才平静地问道：“姑娘所为何事？”
　　他不问红衣女子是谁，亦不恼为何会灵力尽失，反而用平淡的语气问她所为何事。
　　“先生可称妾身为元君，”她站在赫连微的身后，从铜镜中看着两人的身影，赫连微的反应让她也有些讶异，转瞬又眉眼弯弯，“那是个想来很长，说来很短的故事，不知先生可愿听呢？”
　　赫连微干脆道：“你说。”
　　“好。”元君沉默了会儿才应道，她回忆着，缓缓诉说，“仙界有一位女帝，冰冷而不近人情，她一向以杀戮至上，养蛊一般培养弟子和手下……”
　　女帝在一次对敌中受了伤，遇见了一个很平凡的仙人，他阴差阳错下和女帝产生了交集。
　　渐渐的，他发现女帝并非如外界所说那样，她心中有一分被冰封的柔软。这个仙人开始不自觉的影响女帝，原本残忍令人敬惧的女帝变得愈来愈收敛，同时，她看向对方的目光愈来愈柔和。是的，女帝喜欢上了他。
　　“但他却有了爱人，在女帝不知道的时候。为了他的爱人，当女帝开口要嫁给他的时候，他不敢拒绝。”
　　元君轻描淡写地道：“出嫁的那一日，整个仙界都为女帝送上贺礼。可她等过了吉时，那个人还没来。有仙人禀告，他带着爱人逃往下界去了。女帝截住了他们，看着她喜欢的人为了另一个人愤怒的朝她喊，历数她曾造下的杀孽。她似乎累了，只说了句，今日是本宫出嫁的时候，不宜见血。”
　　女帝是如何的性子呢，残暴无情，杀人不眨眼。
　　她管辖的不归之都，可进不可出，人人好争善斗，城内的居民每日要杀一个人，否则便要进贡自身的仙源，变得虚弱，第二天成为他人手下的亡魂。
　　最出色的人不一定杀戮最多，但杀戮最多的一定是那百年内最出色的人。
　　女帝留了他们一命，却又给了他们一条绝路。
　　——从不归之都走出来，便放过他们。
　　他们谁也不是杀神，在第二个日出时，他的爱人死在了他的怀里。他被满目的血色刺激到发狂，愤怒的辱骂着女帝，到最后又哭的不成样子。
　　他决定逆转时间，回到他和女帝遇见之前，也就是……“两千年前。”
　　元君垂眉低首，赫连微从铜镜中看不清她的神色，只轻柔的声音在火光噼啪声继续响起，“仙界的时间不是他能逆转的，所以他想到了下界。他向女帝祈求、忏悔，用一切来换取女帝的原谅，终于，女帝愿意放他出来了。他用极快的速度冲破屏障，来到这里——玉安界。他回到了两千年前，然后他发现，他回不了仙界了。”
　　时间线有了差异，处于玉安界两千年前的他，无法回到那个时候的仙界。
　　他意识到这个规则后，绝望中选择了自杀。
　　女帝一直跟随着、注视着他，他最后一眼充满了绝望与后悔，后悔与她相遇么？后悔答应她的求婚么？
　　一直显得不动声色，波澜不惊的女帝，收敛了他的尸骨，安葬在离仙界最近的地方。她回到了仙界，有一样东西却永远的留在了这里。
　　“那是……她的泪。”
　　元君轻声道，难掩那一抹哀愁。
　　赫连微不知何时转过身，静静的看着她，外面的火光有些灼人，映照在他的脸上，清冷而又幽魅。他看了半响，忽然语出惊人，“你恨她？”
　　元君俏脸瞬间失去血色，什么哀愁什么温婉都不见了，怨恨道：
　　“这片海域名为不归，这座城名为不归，这里生活着的，都是不能归去的人！可是我，我，”她声音颤抖，“我是唯一活在两千年前的守墓人！”
　　“这就是一个坟墓！所有人都在为他守墓！而我是她的血泪所化，她将我抛弃在两千年前，为她的情郎守墓……呜，她还是那个无心无爱的女帝，那我呢？就要背负着她的爱她的恨一直守下去吗？”
　　她在极力抑制自己，却还是在颤抖。赫连微看着她，忽然将她搂入了怀里，淡淡的冷香将她包围，清冷的嗓音响起，“不要哭了……”
　　不要哭了……
　　独自生活在两千年前，无法离开这座坟墓。一个人孤独的守候，等待不知是否会来的救赎。
　　时间之道神秘莫测，如果不是赫连微以元身状态前来，也无法见到两千年前的她，更无法将她带到现在这个时间线。
　　元君的哭声渐渐低下来，埋首在赫连微颈处，倦懒舒适的不想起来。
　　“很抱歉，这里的规则是我制定的，如同不归之都。白日是休息时刻，夜晚是杀戮的盛宴。你们的实力太强了，我做了削弱，但不用担心，你不会有事的。”
　　说着，她还是从赫连微怀里起来了，俏脸微红，“之所以会失去灵力，是因为我借由你的力量来到现世，当我离开后就会恢复。”
　　“你想待多久？”赫连微冷不丁地问。
　　元君轻轻笑了下，知道这是愿意让她留下了，她也没贪心，点点头道：“我看到这次有几个小家伙进来了，看他们中有没有人能打到八十一层或者全都死了的时候吧，在此期间，我会保证你的安全的。”
　　她忽然看向窗外，低声道：“我先走了。”赫连微看着她来去如风，消失在眼前。
　　火势一瞬间大了起来，门窗都点燃，然后“嘭”的一声，被人踹开，离去不久的那人又重返，冲进屋里一把搂过赫连微的腰，护着他出去。
　　两人才到庭内，身后的建筑轰然倒塌，残垣断木火光冲天。
　　“为何不出来？”赫连微在屋里等死的行为，很显然让常少爷很生气，语气都冰冷的掉渣。
　　赫连微自然不会去解释，淡淡的看了他一眼，掰开手从他怀里挣脱，径直向前院走去。没走几步，又被人拉住，蕴含着冷怒的声音响起，“你去给妖怪送菜吗？”
　　赫连微眉头一蹙，冷冷的看向他，“前院有妖怪？”
　　常少爷反而偏过了头，侧脸在火光下显得冷峻，陈述道：“我去到前院，那些人早已化为了鬼魅，妖魔乱舞，一群没有理智的妖怪和他们厮杀起来。死了的，原地出现了一枚珠子。”
　　他拿出来一枚，那是血色的、仿佛有液体在流动的珠子。
　　赫连微认出这是血气精华，将一身血气淬炼到极致才产生的奇物。
　　“果然是杀戮的盛宴，”赫连微淡淡道，随即仍旧向前院走去，“做个看客也好。”
　　常少爷之所以回来，就是看到有火光怕他出事，却没想到这人如此不领情。不过是凡人而已，明知道有妖怪还要去，他心头涌起莫名的火气，一阵阵的沉闷感让他觉得难以呼吸，生硬而冰冷地道：“你跟我走。”
　　他出口后又意识到过于强硬，皱了皱眉，看着赫连微停下了脚步，同样冷漠的声音传了过来，“理由。”
　　不知为何松了口气，常少爷不假思索地道：“我保护你。”
　　赫连微不喜人将他当做弱者，更厌人说什么保护他的话。既然做不到，何必轻许诺？他嘴角掀起一抹笑，眼眸暗沉，喜怒难明地问：“……保护我？”
　　从无人做到，他也渐渐厌了这种话。宁愿固守着骄傲，做他高高在上不近人情的剑灵。
　　曾经有个人说会保护他，却倒在了他的剑下。他不像那位仙人疯魔发狂，只是静静的看着对方化为光雨，迟了很久很久，才意识到那个人是死了啊。
　　「你没有做到，你失约了。」
　　他其实知道，是以死换生，叶轻摇的死，换来他的生。受制于天道的他脱离桎梏，却没有了活着的理由，在天地间流离飘荡。
　　不知来路，不知归途。
　　也有人曾因他是神兵利器的缘故，哄骗他认主，“自此一生相守，护你周全。”
　　那人阴险毒辣，赫连微经他不知杀了多少人，更被他暗中炼去神智，想彻底得到这把神剑。他没有做到，他毁约了。赫连微杀了他。凶剑弑主，传言如此而来。
　　从无人做到，口口声声心慕他的连雨尘也曾伤了他，即便他隐约意识到对方是被控制的，那又如何？
　　常少爷哪知道这短短的时间内，赫连微想了这么多，甚至还动了杀念。他干脆利落的一点头，走过来，牵住赫连微的手，“现在城内到处都有血光，中央有一个高塔，黑雾弥漫，我们去那里看看。”
　　他完全没给赫连微拒绝的机会，气定神闲的带路，避开鬼魅和妖怪，时而搂着赫连微的腰飞上屋檐。
　　常少爷是有实力杀了那些鬼怪的，但却带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花瓶，他顾虑之下，还是决定避而不战。赫连微看到了他眼中的跃跃欲试，但始终没有冲上去。
　　……很奇怪的感觉。
　　赫连微一直注视着他的侧脸，看他的脸渐渐泛红，动作变得僵硬，才收回了目光。
　　若做不到，就做不到吧。
　　路上遇到了十几波妖怪，常少爷躲不过去就直接硬闯，踩着它们的头飞了过去。他的剑很快，落地后妖怪们也随之倒下。
　　赫连微倚在他的肩头，少见的露出柔弱的姿态。
　　他困了，想睡觉。
　　城中心的那座黑塔看着很近，其实真的很近。当进入黑雾笼罩的范围后，那些鬼怪都没敢跟过来。他们也终于见到活人了，又或者说，半死不活的人。
　　衣衫褴褛，缺胳膊少腿，满脸凶煞之气。众生苦相，街边有人面不改色的切掉自己身上的肉，塞进嘴里；巷子里一个大汉压在女郎身上耸动，随后被一刀封喉；几个人围攻一个青年，分而食之。
　　“污秽之地。”常少爷冷冷道，感到厌恶，他有些后悔带赫连来这里了。一低头，赫连已在他怀里闭上眼睛，似在浅眠，没有看到周围的景象。
　　他继续往前走，人群渐渐围了过来，贪婪的目光从他到赫连身上扫过，甚至还有淫邪。
　　盯着赫连微的人要更多，比起看起来杀气腾腾的常少爷，这个柔弱娇嫩的红衣美人无疑更让人心动，想吃掉，满足口腹之欲亦或是生理欲望。
　　终于有人走了出来，哑声道：“把他留下，你可以走。”

作者有话说

　　放飞自我进行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