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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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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期将至——我的死期将至;救赎之前,必先承受痛苦的煎熬。这是最廉价的魔法,但却是我们目前仅有的。
亲爱的朋友,我喜欢一开始便假装我们已谈到一半,我喜欢假装我们是老朋友了——虽然事实不然,我们甚至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道。
请原谅我这个奇怪的嗜好,因为一直以来,我听不到城市街头的声音,我只听到我自己的心跳。我一直都想说点什么写点什么,算是对自己前半生的一个的总结,我想让人们知道,这个世界上曾经有这样的一个女人,而这个女人在她30岁之前的生活……就是这样而已。
虽然,这一切的是非曲直爱恨嗔痴,从来就不为外人所体会和了解,而事情真相,更永远沉在当事者心底,一如沉没在大西洋深处的海洋之心
那么——让我们开始吧。
我相信在你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一定曾经有过仰望星空的经历,可是你是不是曾经这样想过——星辰,从远处眺望,它们是这样的神秘莫测,这样的充满力量,又是这样的完美无瑕。所以也许你永远也不会想到它们只是由一些滚烫的、难闻的气体所形成的巨大而肿胀的球。面目可憎令人恐惧。
除非你像我一样,阴差阳错地接触到其中的一个,才能了解到真相。
当然我所说的星辰……是指那些几百年来一直辉煌在中世纪宗教文化中的那一颗无时无刻不在阐释“死亡是美丽之母”思想的诡异星辰——吸血鬼。
应该事先说明一点:在拿到加拿大的移民许可之后,我就一直在纽宾士域省——加拿大的一个非常之小的省份,小得你甚至不能在地图上找到那里,我只能告诉你它是如此地接近美国,几乎就要和那个以自由开放著称的国家接壤——的一所高中教书。
必须承认,我想我的母亲对此是挺失望的——也许“失望”这个词我还用得太轻了些,实际上,她曾经大发雷霆,说她为我砸下了那么大笔的钱让我出国念书,为得可不是让我在国外一个米粒大小的城镇里当一个默默无名甚至穷得可怜的生物老师。
只不过早在几年前,我对我的母亲所抱持的感情就已经不再是什么爱了。因为就像她对我的工作不以为然一样,我对我的母亲——我亲爱的母亲——所剩下的恐怕也只剩下了深深的不屑以及那么些憎恨而已,毕竟如果未来我会有一个女儿的话,那么不管我的女儿做了什么,我相信我都决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死命扯着我女儿的长发并且大声嚎哭说我养了一个肮脏的、死不要脸的小婊子。
可是我称之为母亲的人这样做了不止一次,其结果就是,住在我家附近的所有人都知道——或者说他们以为他们知道——我那个可怜的、可怜的母亲所生下的唯一的女儿,是一个不知羞耻的、下三滥的、如果找不到男人,甚至愿意和一条狗上床的骚货。
话题扯得远了,也许现在最好回过头来谈谈我所任职的那所高中。
那所高中的名字翻译过来应该可以称为威河高中,是当地一所相当不错的中学,甚至有些类似于中国的重点高中。也许事实上它的设施以及学生并不比其他的高中更加优秀,可是我想我还是很喜爱学校后面那一大片的树林,那树林在外面看来也许并不怎么样,可是当你走进去之后就会发现那里其实很像迪士尼童话中所描写的森林,溪流,白桦树上的蘑菇,野趣横生——你甚至可以轻而易举地在这里找到灰色的松鼠以及硕大的白色——到了夏天时毛色就会变成灰褐色——野兔。
这是在中国绝对找不到的树林。
当然,我热爱这所学校的原因绝不仅仅是因为这片树林而已,我自有我更重要的原因,只是目前这原因还暂时与我所要对你们讲述的故事无关,所以我现在并不想谈论它,免得浪费我本来就所剩无几的纸张。
不管怎么样,那天,当费兰肯斯坦先生在广播里大声叫着我的名字要我去一趟会议室的时候,我正在黑板上写着有关卡尔文循环的板书。并且用红笔在黑板上用力地标注出卡尔文循环的三个主要阶段——羧化、还原和二磷酸核酮糖的再生——而忽略了他当时那么不同于往常的语气。
费兰肯斯坦先生以前同我一样是这里的生物老师,只不过一年前他升职称为了学生处的主人,不再授课了。他是个很好的人,在他还是个老师的时候,有很多学生疯狂地崇拜他。
事实上不只是学生们如此,我对费兰肯斯坦先生的感情也是介于一种亦师亦友的尊敬,这里是有原因的。
当我以一个实习教师的身份再次来到威河高中的时候,费兰肯斯坦先生是我的导师,他教给了我很多管理学生的办法,那是大学的在课堂上绝对学不到的东西。我们一起开怀大笑——我甚至敢说这是自从发生那件事之后我第一次笑得这么痛快了。他是一个很有魅力的人,古板而又充满幽默,老实说,我真的搞不懂他是怎么把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性格那么微妙地融合在一起的。
可是说老实话,当时我对这个通知的第一个反应是置之不理,继续教授我的学生那些我计划在这节课教授完的课程。因为费兰肯斯坦先生是一个风趣幽默却又古板的男人。他的信仰是课堂神圣不容侵犯,不可能会在明知我有课的时候把我叫出去开什么教师大会,而如果有人真的这么干了,他会认为那是对“神圣的知识殿堂”最大的一种侮辱。
所以依着我对他的了解,这次的广播通知多半是个无聊时所开下的玩笑。如果我真的抛下我的学生而跑到教师会议室的话,那么十有八九我会发现费兰肯斯坦先生站在门口笑眯眯地告诉我:我被耍了,现在最好赶紧回到我的教室里去,否则他会毫不留情地扣掉我这个月的工资。
有了这种思想作祟,我接下来的动作仅仅是转过身来面对着我那二十一个学生,并且随手敲了敲黑板:“好了,正如我刚才说的——所谓的卡尔文循环,又称为光和碳循环。是一种类似于克雷斯布循环——或者我们可以称它为柠檬酸循环——的新陈代谢过程,其可使起动物质以分子的形态进入和离开这循环后发生再生……你有什么问题要问吗?萨琳娜。”
“是的,德姆代克小姐,”萨琳娜白皙的脸庞扬起来,看着我,“请问你真的不去会议室吗?费兰肯斯坦先生他……”
我顿了一下,有点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刚才看她的表情,我还以为是她忘记了我前几天所教的克雷斯布循环的概念呢,没想到原来……原来那通广播比我想象得要有杀伤力。
“不去,萨琳娜。”我看看墙上的钟表,“以前费兰肯斯坦先生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在我授课的时候打断我是有犯罪性质的行为,我会采取任何一种粗鲁的方式予以彻底的拒绝。现在我奉这句话为至理名言。”
萨琳娜又把她的头埋回桌上的笔记上。
我继续把课程继续下去,“看似庞大卡尔文循环只是光合作用中的一部分,而光合作用的发现进程我们可以追溯到几千年前的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只不过他当时认为植物生长所需要的物质权来源于土壤中,现在我们知道他忽略了光……麦克?”
我停下来并且看向那个坐在第一排并且正在掩嘴偷笑的米黄色头发男生。
“我很抱歉,德姆代克小姐。”他努力忍住笑,“可是我注意到一个问题,为什么错的永远是亚里士多德?一个月前,在学习人体器官功能的时候我们发现亚里士多德认为人是用心脏思考的;十六天前,你告诉我们他坚信腐肉生蛆;而今天——他又彻底否定了光合作用……为什么他能成为一个那么著名的哲学家兼科学家?他根本是一个谬论大师!”
谁能来告诉我,碰到这种学生我该怎么办?
我只好循循善诱,“哦,麦克。我很高兴你能记住我所教给你的知识——就连这么小小的细节也记得一清二楚!可是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听说过并且同意一个俗语,那就是烙饼再大也大不过烙它的锅。也许这句话我们可以引申为:无论一个人多么伟大,他的细想都不可能跳出他所生活的时代的限制。看看牛顿吧,他解释了地球是因为拥有惯力,才会在开始转动第一圈之后就依靠着惯力而不停地转动下去。然而由于他无法解释地球一开始是怎样转动起那第一圈的,所以只好把功劳推给了虚无缥缈的上帝——他说那是因为上帝推了它(地球)一把……可是难道你就能由此而断定牛顿只是一个满口谬论的神学家,而不是一个伟大的科学家吗?”
“不能,德努代克小姐。可是牛顿发现了地球的万有引力,而至今为止,我们都没有发现亚里士多德有什么杰出的贡献——除非算上他那支持同性恋的精神爱恋言论……”
“精神爱恋的言论出自于亚里士多德的老师柏拉图,并且柏拉图还认为做丈夫的不能对妻子的精神外遇心存嫉妒——但那并不是亚里士多德的言论,”提到同性恋这个词,我的眼眶就敏感地泛红了,一种好酸涩的、好难受的心绪萦绕在胸口挥之不散。
——那是,一种渗入骨髓的、血淋淋的绝望。
我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音调显得愉快依旧,“麦克,如果你再不用功,我想你的人文历史学就要拿不及格了——可是现在,还是让我们回到奇妙的生物界去感受大自然最伟大的自然工厂——”
“德姆代克小姐!”
——我简直不敢相信在说出“光合作用”这四个字之前,我第四次被别人打断,只不过这一次打断我话头的人不再是我的学生。
“费兰肯斯坦先生?”我有些诧异地看向门外那张熟悉的脸,“出什么事了吗?”
维克多•费兰肯斯坦先生的块头很大,肩膀斜斜的,姜汁色的浓密长须盖到背心上,虽然看起来庞大而粗狂,可是由于他一直摆着一张笑容可掬的脸,我一直觉得他看起来像是一只憨态十足的玩具熊。
可是现在玩具熊的脸色严肃得令人害怕,“德姆代克小姐,难道你没有听到刚才的广播吗?请你跟我到教书会议室去,现在就去。”
我皱起眉,“我很抱歉,费兰肯斯坦先生,出什么事了?”
费兰肯斯坦先生看了一眼我的学生们,有点欲言又止,“先过去,详细情况我们边走边说。”
“好吧,伙计们。”我转向我的学生,笑了笑。“现在开始自习,我要你们把光合作用的发现进程和研究意义以及卡尔文循环的三个主要阶段抄写在你们的笔记本上并且牢记在你们的脑海中——别忘了这周五我们还有一场课程测验,我要看看你们到底掌握了多少。”
然后我收拾好我的讲义,快步跟着费兰肯斯坦先生走出教室,顺便把那些诸如“哦,德姆代克小姐,如果你能把课程测验推迟到星期一的话我们会爱死你的”之类的哀号关在门里。
“我很高兴看到你已经有了一套你自己的管理学生的办法,”在走廊上,费兰肯斯坦先生笑着对我说,“这样很好。”
“谢谢你,费兰肯斯坦先生,可是你可不可以告诉我到底出什么事了,以至于你要这样把我拉出你一向认为神圣的课堂?”
“简,”他的脸色有点难看,“你一定知道有一个叫做理查德•迪瓦斯的学生,是不是?”
我怎么可能不知道,理查德•迪瓦斯这所中学出名的问题学生,五门功课有三门不及格,另外两门也只是险险擦着及格线的分数划过去的。而他则一点也不在乎自己的成绩,一心一意地满脑子里只想着橄榄球和交女朋友。
去年,他因为抽烟而被学校记了一个大过。
今年春天,迪瓦斯才刚刚因为一起打架事件而被停课一个月。
“是的,我当然知道他——他的我的一个学生,”我笑了一下,“他又怎么啦?老实说,我最近还对他挺满意的呢。”
“你这是什么意思?”
“迪瓦斯想参加这个假期我负责组织的夏令营,所以我对他说,要想让我这个负责人同意他参见,就必须在我的课上拿到及格以上的水平,并且不准在学校里闹出一点是非出来——我不得不说,这个威胁的效果还真的蛮不错的。”
“简,你越来越像是一个老练的教师了,” 费兰肯斯坦先生说,脸上没有笑容,反而僵硬得仿佛凝固了的石膏,“可是多么遗憾啊!看来迪瓦斯是去不成夏令营了。”
“什么?嗯,费兰肯斯坦先生,恐怕我不能搞懂你的意思。”
这时我们已经穿过了桃花心木镶嵌的走廊,经过一道半开的双重门,走进了学校专门为教师们准备的小型会议室。这是一个阴暗的房间,偶尔有光线闪烁——那是台灯散发的光芒;橡木镶花的地板辉映着炉火,我可以听见巨大火炉里燃烧的桦木条不断地发出哔哔剥剥的声音,整个房间暖烘烘的——当然对我们这些教师来说,在冬天最好的东西莫过于温暖的炉火了——可是我还是感到一股不祥的冷意顺着脊背爬上来:迪瓦斯到、底、干什么啦?
耳边传来纸张翻动的声音——冷冷的,有点不耐烦。一定是尤汉生正在翻阅学生们的作业。几年了,竟然仅由他翻阅学生们作业的方式,就能察觉到他在场。有趣……另一方面,也令人惊奇。
“你们干吗把德姆——德姆代克小姐找来?!她什么也不知道!我发誓我没让她知道,我——我没有告诉任何人!”
忽然一声带着哭腔的吼叫就这么冷不丁地撞进来,紧接着一个黑乎乎的身影从墙角猛然冲了过来——正是迪瓦斯。看来他从刚才开始就一直站在那里。
“迪瓦斯,安静。” 费兰肯斯坦先生严厉地对他说道,脸色难看得宛如大理石雕像。我有些震惊地看着他的脸——我从来都不记得他曾这样严厉地对待过哪一位学生,从来都没有。“德姆代克小姐是你负责的老师,现在你干了这样的好事她当然必须得知道!”
——谁能告诉我,到底什么叫做“你干了这样的好事”?
“校长,”我看了看迪瓦斯,然后把目光调向会议桌那头的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麦卡朗夫人,这个学校的执行校长,她的确是个好太太,可总是面容憔悴,鼻子窄如刀锋,“校长,我问了一路却没有一个人肯告诉我,就连费兰肯斯坦先生也不肯。现在我只好问您了:这孩子——迪瓦斯到底做了什么?”
“德姆代克小姐、德姆代克小姐、我要告诉您,这不是真的,这全是谎言!赛娅她——”迪瓦斯向我哭喊着。
“安静,迪瓦斯!你这个坏小子,你现在能做的就是闭上你的嘴巴,别让事情变得更加、更加糟糕!” 费兰肯斯坦先生吼道。
“可是,费兰肯斯坦先生,我……”
“我说闭嘴!孩子——闭嘴!你听不到吗?” 费兰肯斯坦先生咆哮着。
“好了,德姆代克小姐,” 麦卡朗夫人从她的椭圆形眼镜后面望着我,“当然了,我们十分理解你是不可能阻止这类事情的发生,事实上,又有谁想得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呢?虽然迪瓦斯这孩子一向不太……咳咳,你知道——规矩。嗯,不管怎么样,正如费兰肯斯坦先生所说的,你是这个孩子的负责老师,我们就有必要通知你这件不幸的事,并且和你一起如何作商量善后的工作……迪瓦斯——这个坏、坏透了的学生——□□了一个女学生。”
“不!”那个被指控的孩子尖叫般地哭喊着,“不——德姆代克小姐,这不是真的!谎言!这全是谎言!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做那样的事!”
“闭嘴,小子!”尤汉生叫着。“有胆子做就要有胆子承担后果并且接受惩罚!你那个伟大的妈妈不在这里,没有人会因为你大哭大闹就当没那回事似的——就是这位年轻美丽的生物老师德姆代克小姐也不会!”
可是当时的我简直听不见他的哭叫,也听不见尤汉生的吼叫。麦卡朗夫人的话就像是一枚原子弹,瞬间将我的头脑炸得一片轰然,仿佛有一千万颗星辰在脑中旋转,根本不能进行哪怕只是最基本的思考。这还是我这二十五年人生中第二次有这种感觉——是的,第二次,第一次感到如此震惊而惊慌失措的时候,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我只有十七岁半,几乎还是个孩子。
——跟眼前的迪瓦斯一样大小的孩子。
让我说什么好呢,□□!一个十七岁半的男孩子,尽管他换女朋友就像换衣服一样平常,可是我仍旧认为这里到底还不是美国,不是那个学生可以拿着枪进入校园的国家,一个正在读高中的男孩,还是应该对自己学校的球队——不管他是不是其中的球员——以及NBA什么的更加关注吧。
然而我现在却站在这里——这个该死的有火炉的会议室里——和一群脸色难看的学校董事们郑重其事地谈我的学生的……□□罪行!
让我说什么好呢,迪瓦斯才刚刚十七岁半。
可是……我又看看迪瓦斯,迎上我的目光的是一双天蓝色的眸子,那蓝色是那么澄澈、那么无辜、那么不知所措,以至于我可以凭着自己的直觉相信:麦卡朗夫人错了,费兰肯斯坦先生错了,他们全都错了——有着这样眼睛的孩子,绝对不可能像他们说得那样是个十恶不赦的□□者。
也许有人会说直觉不可相信,可是这一回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我绝对没有错。
“麦卡朗夫人,”我说,尽力让声音显得平静而不是颤抖,“发生这样的事真是让人心寒、让人不敢相信。可是,您是不是可以允许给我一点时间让我跟迪瓦斯单独谈谈?”
“简,你……”
“费兰肯斯坦先生,我向你保证这不会占用太多的时间的。就像你说的,我是迪瓦斯的负责老师,所以我想我必须弄清楚这孩子是怎么想的,为什么他会……做下这种事?”
“他为什么会吗?谁知道!他该死的为什么会!不过,那是警察的工作,简,你只是一个生物老师,不必……”
“警察?”我笑了,很张扬的那种,“费兰肯斯坦先生,我就老实说了吧,其实自从我上大学以来直到今天,我就一直不怎么相信警察了,他们只能看见他们像看见的东西而看不见真相——尽管有的时候真相就在他们的眼皮底下摆着。”
“简——”费兰肯斯坦先生说。
“我坚持我的责任,费兰肯斯坦先生,我坚持我要对这个孩子负责。”
“那么好吧,”麦卡朗夫人忽然从桌后站了起来打断了我和费兰肯斯坦先生的争执,并且向门口走去,“德姆代克小姐,你们就在这里随便谈吧,然后告诉我们……谈话的结果。哦,对了——顺便拿着这个,这是那个女孩的全部资料。”
“理查德,”当整个会议室只剩下我和迪瓦斯的时候,我开口了,“坐下来,然后告诉我这件事情到底是不是真的——你有没有对那个女孩子做那种事?说吧,把一切都说出来,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会相信你就像相信我自己一样。”
“那不是真的,德姆代克小姐。”迪瓦斯看着我,声音里依旧充满了那种无助,“或者说,是真的也不是真的。”
“是真的也不是真的——你这是什么意思?”我看着他。
“我们的确做了那种事,德姆代克小姐,我和塞娅•埃维尔。”迪瓦斯看着我,声音很小可是也很清楚。“可是那不是□□,那是……那是她自愿的。是的,德姆代克小姐,赛娅自愿和我搞的。我们是□□,而不是□□。”
“如果我告诉你,赛娅她简直是个□□,德姆代克小姐,你会不会相信我?”
我自认为今天受到的刺激已经足够了,自从麦卡朗夫人以那样的声调说出“□□”这个词的时候,我就知道即使发生在大的事我也不会像刚才那样表示惊讶了。
所以我决定不告诉这个十七岁的孩子,在中国,有些人会认为这两种只有一字之差——那就是“□□”与“通奸”的区别。特别是发生在他们这样的高中生之间。
“我不认识赛娅,”我回答他,“理查德,可是你说这女孩是自愿的,是吗?为什么你刚才不说呢?如果她是自愿的——尽管这种事同样不应该——又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呢?”
“我说了,德姆代克小姐,我说了那不是真的,我说了那全是谎言,可是,”迪瓦斯低下头,“费兰肯斯坦先生、尤汉生先生,还有麦卡朗夫人,没有人听我说什么。”
“可是现在我在听你说,理查德,”我说,并且伸手握住他的肩膀,那里是冰凉的,“我是你的老师,我给予你完全的信任,现在你说,我听。”
于是迪瓦斯开始了:
“塞娅……曾经是我的女朋友,她在我们第一次约会的时候就投怀送抱了。我陪她看完那部无聊至极的电影之后,还不得不陪她到情人街去,因为我知道其他人会预期我们这么做。我们在那里可以消磨一两个小时,亲亲嘴,然后第二天就有话可以告诉各自的好朋友。她会故作姿态地转着眼睛,告诉她的女伴们,她是如何抗拒我的进攻——哦,姐妹们,你们知道男孩子最烦人了,我可不是那种第一次约会就上床的女生——她的朋友们就会傻呵呵地点点头表示同意,然后大家一起涌进女盥洗室,在那里补妆。”
尽管现在的话题十分严肃——甚至也许可以说是严峻了,可是当迪瓦斯装着赛娅的声音说话的时候,我还是克制不住地有一种想法小的冲动。
“而对于我们这些男生而言……你至少必须站上二垒,尝试进攻三垒,因为这牵涉到名声问题。德姆代克小姐,老实说我根本不在乎别人会不会觉得我很厉害,或者诸如此类什么的,我只希望被视为正常的男人——可是如果我连试都不试,闲话便会传开来,其他人就会开始猜测我到底正不正常。”
“可是我碰上了赛娅这种——这种第一次约会就要上床的女孩。还有在每次约会,甚至在——小姐,也许你不相信我——在约会的空档,她都要上床。”
房间那头的炉火懒洋洋地烧着,不时发出“噼啪”的木柴爆裂为粉末的声音。
在说这些话的时候,迪瓦斯的脸上带着一种近乎于厌恶的微笑,他的声音并没有颤抖,可是声调里却透出来一股显而易见的鄙夷,那是一种对于赛娅,更是对于自己的鄙夷。
而我,则想到了在某本书上看过的一句话——或许爱情真如诗人形容得那般神圣,□□却与在弹簧垫上跳来跳去的小丑相差无几。
尤其,对象是两个还只有这么大的孩子。
“说老实话,德姆代克小姐。我认为我在第一次经验中表现得还不错,我不知道这么说你是不是可以理解得更加明白一点:那就好像是一个年轻投手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就被派去主投今年最重要的一场球赛——他会表现得很好,因为根本就没有时间让他紧张焦虑。”
“其实我一直觉得,如果我真的开始和一个古板的女孩约会,那么可能我们就会展开一场爱情长跑,甚至最后还会娶她。因为——不是我自夸——以前每当一个女孩决心等到下次约会,就要放弃原本的矜持的时候,我都感觉得出来。是的,我的确有这种感觉。一般而言这个时候我就会开始和另一个女孩约会。我并不想把局面闹得不可收拾,德姆代克小姐,一点都不想。”
“那么赛娅呢?”我问。
迪瓦斯不知所措地看着我,而我则看见我的脸庞倒映在他的瞳孔里,脸色有点苍白,“赛娅?嗯……我想我第一次和赛娅玩得很好,尽管她不是处女,那却是我的第一次经验,我……我只好靠她指导了,可是赛娅却好像觉得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做到一办的时候,她咯咯笑着:‘噢,我就是喜欢搞!’没错,就是喜欢搞……她就是那样说的——德姆代克小姐,你能想象吗?她说那话的语气简直就好像别的女孩说她们很爱草莓冰激凌一样。”
我忽然觉得呼吸有点困难,并不是因为别的什么,而是——“玩”!这个十七岁的孩子把他和那个女孩所做的事情称之为“玩”!
也许我的眼睛不小心泄露了我的想法,因为迪瓦斯接着说:“请你原谅我这么说,德姆代克小姐,可是后来的五次经验就没有那么愉快了,而且每况愈下……虽然即使到现在,我都不觉得赛娅察觉到了——好吧,至少直到最后一晚才有感觉——相反的,我相信赛娅认为她找到了梦想中的床上情人,我并不是想炫耀什么,相信我,而且这感觉真的很不好,很恶心。因为在过程中我没有感觉到任何我认为我应该有的感觉,吻她的唇简直就像是吻着温热而没有住过的猪肝,她的舌头伸进我的口中时,只会使我怀疑她是否带着什么可怕的病菌……而她的胸部则像是两袋肉团。”
“所以后来我就想和她分手,因为我……嗯,就是,不再喜欢她了,那种感觉不一样了,你是了解的,对吗,德姆代克小姐?”
“是的,我了解。”我微微笑了笑,我希望我可以给这个孩子安慰,以及继续说下去的动力 “我了解爱情是这个世界上最匪夷所思也最可怕的东西。”
“正是这样,可是我一直在想,跟一个交往得好好的女孩忽然分手,会不会有害我的名声?其他的人会不会很好奇我们为什么分手?我一方面觉得不会……我全都想好了,如果有人问我为什么甩掉她,我就说玩腻了。但是如果赛娅告诉别人,我们只不过做了五次,那样算是够了吗?……要多少次?……谁会闲言闲语?……他们到底会怎么说?”
“我想了整个晚上,得出来的结论是我意识到我是在小题大做,而且无法解决这个小问题正显示我现在是多么脆弱。所以,管他呢!第二天我就跟我的朋友杰克——你知道,他也是橄榄队的人,就是皮肤黑黑的,头发半卷的那个——说我玩腻了,结果他居然问我,你为什么要跟她做?伙计,我想她不怎么样——也许我们可以把她介绍给比利那个犹太鬼?他这么说着,然后我们一起哈哈大笑。”
“德姆代克小姐,”迪瓦斯忽然抬头看着我,用一种我从来也没有见过的眼神看着我,“能不能请你告诉我,如果你的情人把你给甩了,你会怎么做——当然如果你不想说也没关系。”
我面无表情地说:“理查德,我想我的回答并不能使你现在的处境好上哪怕只有一点,如果你不能告诉我事情的真相——你跟那个女孩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么恐怕你最终还是被因为□□罪而被送进少年感化院的。”
“不要这样!”迪瓦斯尖叫了一声,“我不去少年感化院!我会说的,马上就说到了——后来赛娅知道了这件事,她怒气冲冲地跑到我面前质问我是不是真的要甩了她,我回答说,我很遗憾,赛娅,但是恐怕你不是我所喜欢的类型。”
“‘我不是你喜欢的类型?!’她尖声嚷嚷着,脸变成了难看的红色,‘什么,什么!理查德•迪瓦斯——你跟我上了五次床之后才说这话?我告诉你,你休想有这么便宜的事!我不是那种无所谓的臭婊子!你休想上了我之后就甩了我!等着吧,我会让你尝到我的厉害的!’”
“而且她也的确做到了,三天以后整个学校就传遍了我□□了她的谣言,然后——今天下午——我就被麦肯朗夫人带到这里来了,德姆代克小姐,我之后一直待在这儿,听他们讨论如何处置我,直到你来了。”
我无言以对,他们当着这孩子的面说到处置问题了吗……也许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在我刚进来的时候,会看到迪瓦斯露出那么惶然的表情了
可是如果这是真的……让我说什么好呢?迪瓦斯还是一个十七岁半的孩子,而赛娅……也许更加年轻,可是他们却在一起做了……做了那种事,而且在此之后,这个本来应该是天真无虑的女孩却用这么深沉的心机和这么——狠的方式来惩罚这个伤害过她的人。
“孩子,”沉默了好久之后,我开口说道,“所以你的意思是说那女孩撒谎?一个弥天大谎,是吗?这一切都是真的吗?”
“是真的,小姐,我告诉你的一切都是真的。”
我知道麦卡朗夫人一定是认为我发疯了——或者至少是有意识地在包庇我自己的学生——因为我从会议室里出来以后所说的第一句话就是,“麦卡朗夫人,请问我是否可以和那个叫塞娅的女孩子谈谈?”
就在刚才,在与迪瓦斯交谈的时候,我大致地翻阅了一下麦卡朗夫人交给我的有关于赛西莉亚•埃维尔的所有资料,那上面既有校方的公文资料也有费兰肯斯坦先生私下里找学生询问过后的所谓的“情报”,我不得不说,在这方面我的导师费兰肯斯坦先生也算得上是用心良苦了,看得出来他正在设法做一个不带个人偏见的公平的天平。
赛西莉亚•埃维尔,女,16岁,通常自称为赛娅,曾经因病休学一年,家庭住址是在威河镇的第三号街41号。是家里最小的女儿,和父母埃维尔夫妇,2个分别叫做乔舒亚和莱斯的哥哥,一个叫阿比盖尔的姐姐住在一起。现在是威河高中的高一年级学生,其课程有西方美术、音乐、法语、英语语言艺术以及中等数学。其中以音乐以及法语尤为出色,埃维尔嗓音不错,容貌性感美丽,可是由于性格孤僻傲慢而一直没有太好的人缘。在3个月以前开始担任学校乐队的主唱。其中最受学生们欢迎的是一首名叫《爱我不必太伤心》的独唱。一个半月以前,埃维尔和朋友玛丽安一起去看了迪瓦斯的橄榄球比赛时与迪瓦斯相识,接着便开始交往。后来埃维尔提出分手,而迪瓦斯因为害怕面子上过不去而断然拒绝,可是埃维尔在第二天便公然对另一个男生表示好感,迪瓦斯则在愤怒之下在五天前将其□□。
让我比较在意的是这段资料的最后一段:后来埃维尔提出分手,而迪瓦斯因为害怕面子上过不去而断然拒绝,可是埃维尔在第二天便公然对另一个男生表示好感,迪瓦斯则在愤怒之下在五天前将其□□。
这,这跟迪瓦斯说的截然不同啊。
也许真的是作为一个年轻女教师的私心,我下意思地希望相信迪瓦斯说的才是真的。可是,就我对迪瓦斯的了解以及刚才的谈话也明白地显示出了迪瓦斯的确是一个十分重视面子的男孩,他刚才说过的话仿佛还回荡在耳际:
……老实说我根本不在乎别人会不会觉得我很厉害,或者诸如此类什么的,我只希望被视为正常的男人——可是如果我连试都不试,闲话便会传开来,其他人就会开始猜测我到底正不正常……
……可是我一直在想,跟一个交往得好好的女孩忽然分手,会不会有害我的名声……
是的,迪瓦斯很重视他的面子与名声,那么他会不会由于担心这方面的问题而决定撒谎骗我呢?尽管有私心作祟,我依旧不得不承认理查德•迪瓦斯并不是一个多么老实听话的学生,就算目前我自信用他对我的信赖还可以压得住他,可是难道我就真的了解这个叛逆的孩子吗?
然而,我也同样不能想象迪瓦斯会欺骗我,不是因为我自认为我对于迪瓦斯有特殊的威慑力,而是这个男孩虽然可以说是品行不端甚至劣迹斑斑,可是他还是有一个颇值得别人欣赏的优点,那就是——他从、来、也、不、撒谎。
这正是我之前完全信任他的原因。
那么是埃维尔在撒谎吗?可是这个善于唱歌的漂亮女孩会因为憎恨一个人而如此浪费煞费苦心吗?并且以她的能力,难道真的能编派出这样完美的谎言吗?不但安排出了之所以被□□的前因后果,而且还准确地利用了迪瓦斯要面子这一点而顺理成章地让这个前因后果变得如此可信……如果这一切都只是个精美的谎言的话,那么这是一个多么可怕并且心机深沉尤胜于成人的女孩!
赛西莉亚•埃维尔,你会一个是这样可怕的女孩吗?
所以,基于以上这些疑惑,我感觉到我必须找到这个女孩子好好谈一谈,否则事情的真相绝对不会水落石出。
我并不是一个喜好作侦探或者警察的人,我只是一个贪图安逸的正常人——也许曾经我会选择为了爱情而抛弃安逸,可是在那爱情化为绝望的灰烬的今天,我会说,除了安逸我什么也不要——而这种事情对我而言只不过是令人烦恼不堪的麻烦,只不过出自于一个教师的职业本能,我不希望任何一个学生蒙上哪怕是一点点的冤枉。
仅此而已。
可是麦卡朗夫人依旧是有些怀疑地看看我,才慢吞吞地说:“我很抱歉,德姆代克小姐,可是恐怕你这个要求不能得到满足吧,因为可怜的埃维尔在经历了这件事以后精神上受到了很大的刺激,并且拒绝上学,一直在家里休养。”
因为受到刺激一直与不能上学?本来对一个受到□□的女孩子来说,这理由的确是不可辩驳的,可是如果她如费兰肯斯坦先生所提供的资料里那样是个性格孤傲的人的话,那她会是这样不堪一击的吗?更何况,迪瓦斯刚才也说过,她在认识迪瓦斯之前就已经不再是处女了,迪瓦斯的第一次经验还是由她引导的……那么照理说,这个女孩所受到的伤害应该……没有麦卡朗夫人形容得那么大——或者说,就算的确感觉到痛苦,也应该是因为男朋友的背叛之类的,而绝不应该是因为什么失身,那,这休养到底是……真的呢,还是另一个高明的幌子?也许,一个为了博得他人同情的幌子?
话说回来,如果这件事可以降低到普通的学生情侣分手的问题上,那么校方便实在是没有必要,也没有立场再去管这件事了,毕竟,情侣之间的发展问题,那完完全全可以归类到个人隐私上,任何人不得询问。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发现,我这时的思维一直是偏向信任迪瓦斯的。并且处处都在设想对他有利的一切,可是说实在的,这并不是一个多么值得称道的现象。
“我知道了,麦卡朗夫人,”我对着那位可敬的女校长挂以职业化的甜美笑容,伸手弹了一下一直抱在怀里的关于赛西莉亚•埃维尔的资料。“今晚我会好好想想这件可怕的事情到底该怎么处理才最为妥当,那么,明天见了。”
呵,真不知道对于我这种转身就走的行为麦卡朗夫人会怎么想呢。
回到我的专用教室兼办公室以后,已经放学半个小时了,教室里一个学生也没有。我从那个白色的手提包里掏出手机极快地按下了一组号码,是刚才从那些资料上抄下来的赛西莉亚•埃维尔家里的电话号码。然后静静地等着电话接通。
当然这期间我的动作并不如我所希望的那么流畅,因为只要一抬头,我还是可以看见我的学生留在黑板上的一句话:
哦,亲爱的、亲爱的德姆代克小姐,求求你把考试推迟到下周一吧,我们真的十分不希望你因为看见了一堆糟糕的答卷而生气,以至于不能快乐地度过这个原本很快乐的周末。
从这笔迹上判断,一定是那个把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彻底搞混淆了的麦克干的杰作,我无声地苦笑了一下:这个……臭小子。
结果到最后,我等来的不过是赛西莉亚•埃维尔家的电话留言。
掩饰住心里的失望,我拿捏了一下对这个女孩子的家人应该有的态度,然后用一种略带忧伤又充满了关切的语调说道:“嗨,我是威河高中的教师简•德姆代克。我对五天前发生在您女儿赛西莉亚身上的事情深为震惊。同时也感到遗憾,不管怎么样,这一切都是我们教师的责任,我为我们没能保护好我们的学生而深表歉意。虽然我知道现在说这些话恐怕都已经为时已晚,是的,为时已晚。但是不知您是否可以在方便的时候让我和赛西莉亚好好谈一谈,是的,任何时间都可以。在听到留言之后请给我回个电话,拜托了,再见。”
然后我把手机放回了包里,把这个偌大的教室大致地清扫一遍,整理好桌面上的学生作业——他们上节课所画的蚯蚓的解剖图——并且关上实验台的总电源,熄灯,最后锁上的门,踩着褐色的HOWKINS高帮鞋离开。
这应该是每天学校放学之后我必做的事吧,几年来一直都是一成不变的这样做,无所谓是否厌烦。这日子就像数学的公式一样,永远都不会有所改变。
有的时候我会想,也许就要这样过一生了吧,将一生都用于这注定没有结果的等待里。可是,一辈子都像这样绝望地沉浸在没有希望的企盼里,拥抱着几乎是不存在的希望而不想、不愿、不能自拔,这样的结局,对我这样的人来说,未必不是最好的。
之所以有时会感到伤心,也只是因为我这颗贪婪的心,奢望得未免太多了。
尽管我知道麦卡朗夫人对我处理“迪瓦斯事件”的态度不怎么满意,我还是没有想到她居然会对我采取围追堵截这一手——刚刚走到学校门口,我就发现这位可敬的夫人正像根灰白色的电线杆一样严肃地直愣愣地立在大门口。
虽然学校的出口并不止这一个,可是显而易见的是她已经看见了我,现在才想绕道走未免已经为时太晚,所以我只能在叹气之后,扬起一张笑脸迎上去:“嗨,麦卡朗夫人,怎么还没有走吗?”
“是啊,德姆代克小姐,发生了这样的事,谁还能装作一副没事的样子轻轻松松地下班回家呢?这场悲剧我们至少要负一半的责任……关于迪瓦斯这件事,请问我是否可以知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怎么想吗?”我把眼睛闭上又睁开,做出一副不胜苦恼的样子来,“我在想,这样的事情实在是太令人寒心了,我不想相信,也不愿意去相信——可是既然现在事实摆在我们眼前……比起怎样惩罚那个男孩来,也许我们更加应该想的是这种事情为什么会发生?……哦,不,我决不是包庇我的学生,麦卡朗夫人,我十分同意给予迪瓦斯一个严厉的处分,让他这辈子都牢牢地记住这件事——可是,我们也得想想这事发生的原因,以确保以后不会再有类似的悲剧。”
我认为现在并不是把迪瓦斯说的有关赛西莉亚的那些话告诉麦卡朗夫人的一个好时机,那些话如果在现在这个时候由我说出来,我敢打赌麦卡朗夫人一定会百分之百肯定我在包庇,那样一来,到时候无论我说什么都不会管用了。
“你说得也是有道理的,也许我们应该找个时间开个会来讨论一下。”麦卡朗夫人点点头,可是她的脸色并没有变得好看一点,反而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忽然变得更加忧虑起来,“哦,德姆代克小姐,你是个年轻人。你想我们应该怎么做呢?闹不好这会一次毁了两个孩子……是的,两个!迪瓦斯还有埃维尔!我不能想象……□□!我的天哪,只要想想看:谁知道迪瓦斯……咳咳,我是说,要是,要是那个可怜的孩子……要是那个孩子怀孕了,这绝对会是个丑闻!到时候报纸上一定会连续报道好几天的……也许还会有该死的追踪报道……到时候我们又该怎么办呢?”
“怀孕?新闻?我亲爱的麦卡朗夫人啊,”我笑起来,这的确不是没有可能的事,而且如果真的发生,那么学校的声誉一定会一落千丈,这也是不可置疑的——可是现在就开始担心这个未免也太早了点,“你担心的事情太多了,不妨,去教堂放松一下心情吧,仁慈的上帝可不会让我们大家那么倒霉的。”
然后我有点自嘲地笑起来,偷偷地在心里加了一句,是啊,仁慈的上帝不会让我们大家那么倒霉的……他只会单独地玩弄某一个人而已。怎么折磨人怎么玩。
打发了麦卡朗夫人以后,我加快脚步向停车场走去,然后开出我的车子,回家。
在车上我打开了音响,一首很古老的、在我中学时代很受欢迎的歌曲霎时流淌出来,好像又把我带回到了那个只有倔强的不后悔、只有忧伤的年龄。
只是我还以为那些记忆都已经随着那个人的消失而湮没在时间的尘土中,一去不复返了。
那首歌,是这样唱的:
……
我原以为你是我的童话
一个我作的美梦
一个成真的愿望
但任何人都知道
我在骗自己
因为我喜欢那场景
只有我和你
……
没想到居然还记得那些有的没的啊,我冷笑着狠狠踩了一脚油门,一直是这样念念不忘的,先不说是不是没有出息的表现……不怕到最后脑容量不够用了么?
忽然之间又想起麦卡朗夫人说那句话时候的语气——哦,德姆代克小姐,你是个年轻人……可是其实,我这个人早就已经不再年轻了——我只是个25岁的女人,可是我知道我已经老了。麦卡朗夫人难道不能明白,对于经历了那么多回忆的人来说,苍老,往往就在那一瞬间完成了。
那是无论多么漂亮衣裳,多么高档的化妆品也不能掩饰的分毫的、眼神的苍老。
因为这个世界上最残酷的事不是你忘记了什么,而是你牢牢地记住了什么,却又无力改变。
就如我。
接到赛西莉亚的母亲,埃维尔夫人的电话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了,——当手机响起帕格尼尼的那首名曲《魔鬼的颤音》时,甚至吓了我一跳,还以为今天不会受到回电了呢——而在与她通话的时候,我感觉到也许她并不想我们所想象的那样悲伤。可是她说话的语气却充满了刻薄,还有一种屈尊纡贵的态度:
“简•德姆代克小姐——你还没嫁人吧?我听到你的留言了,我就是埃维尔夫人。”
“哦,是的,我是德姆代克。”我说,“晚上好,埃维尔夫人。”
那边冷笑了一声,“呵,好——我倒是一切都好啊,可是我那可怜的小女儿赛娅是不是也那么好我就不知道了。”
我顿了顿,然后决定对她的态度无动于衷,“听到你这么说,夫人,我由衷地感到很遗憾,可是你是否能抽出时间来让我和赛西莉亚谈谈?”
“德姆代克小姐,漂亮话你就不必再跟我多说了——谈什么?谈迪瓦斯那小子吗?如果是这样的话我看还是算了吧,那个小子啊,我看送到少年感化院去教训个几年就可以了,我们也不要他的什么赔偿了——真是的,一开始我还以为他是个值得赛娅好好把握的那种男孩呢……”
我忽然感到恼火,也许是埃维尔夫人的语气——或者是用辞,激怒了我,“不,埃维尔夫人,我们不谈迪瓦斯,可是赛西莉亚总不可能永远不去学校。”
“她当然不会不上学了,可是,对不起,我的丈夫还有我已经不敢再让女儿在贵校读书了,我们已经决定给赛西莉亚转学,所以,德姆代克老师,恐怕我们赛娅不能再浪费您的时间了。”埃维尔夫人说。
“转学当然也不失为一种解决问题的方法,可是,夫人,我仍然希望能和你的女儿谈一谈。”
埃维尔夫人在电话那边顿了顿,似乎是正在考虑,然后,终于——
“嗯,如果你坚持要的话,明天上午9点,赛西莉亚会在家里等你,既然你连电话号码都搞到手了的话,我相信小姐你肯定有我们的地址,那么,就这样了,再见。”
然后她挂断了电话。
那天晚上,忽然之间就想起了学生时候的那些事情,那些很久以前的回忆,就像是做梦一样在脑海中回荡,那少年的轻狂不悔,那乱七八糟的爱情,都清晰无比,就像是……就像是又回到了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从前。
尽管,我一再地告诉自己,不要回想,不能回想。那都是少年时轻丽透明的梦境,狂风吹尽深红色,回首相看,满目疮痍
认真地说起来,赛西莉亚•埃维尔其实算不得是个多么漂亮的女孩,可是她那苗条的身材,和那双深蓝色的眼睛,却还是使她有了几分可称为性感的魅力。她把头发剪得长长短短,正是现在最流行的发式,脸颊左边的一缕头发染成了鲜艳的红色。
不过……就从衣着打扮这一点上来说,我实在是没有看出她为了迪瓦斯而受到了多大的精神刺激。
“你,一定是简•德姆代克小姐。”埃维尔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同时侧了侧身子把我让进屋里,“我妈说你要跟我谈……该不会是为了理查德来求情的吧。”
我看了她一眼,不明白怎么所有的人都认为我在包庇,难道真的如此明显?
“不谈理查德•迪瓦斯,埃维尔,这不是我今天到这里来的目的。我只是来问问你——什么时候回去上学?”
埃维尔有点支吾,脸上也不像刚才那样自然了:“我妈没有告诉你吗?德姆代克小姐,我准备……我要转学了。威河高中……就可能、可能不回去了。”
我愣了一下,然后才知道苦笑——威河高中……我就不回去了,很难看——这样的话,很多年以前——确切地说,十七岁 那年——我自己不是也说过吗?谁知道,到底我还是回来了……虽然是以另一种身份,教师,而不再是学生的身份……
而现在又听见一个十六岁的女孩亲口说出这句话,还真是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慨。
一种看见命运的轮子一轮轮地循环轮转的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