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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木与花之诗(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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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我承认,罗贝尔同学作为女性确实高洁美丽,但她可是个Alpha,还能挥出斩舰刀。喜欢她跟喜欢同性有什么区别?相比之下黎晓同学就温柔得多。说是只教一次,结果是每个人都只教一次……也太可爱了吧。”
“确实黎晓同学更好看。”
“而且她动作好轻啊,手指软软的,跟男人完全不一样。”
“等等……就没人觉得雷奥妮最可爱吗?”
“可爱是可爱,但她个子也太小了吧。根本就还是个小学生嘛。”
“你那是没见过她抡改锤的样子。上次负重越野,我亲眼看到她在标准配重里又加了一块两公斤的铁饼。”
“……”
“说起来……黎晓同学好像也全地形都跑过前二啊。”
“……”
“……我们是不是有点狂妄了?”
比其他人晚回了一会儿的陆清源站在302室门外,听着同寝生们热火朝天地讨论着异性话题,为自己该不该进去——该何时进去而感到了轻微的苦恼。
他确实毕业于寄宿制学校,住学生宿舍的经验比住本宅还丰富,但从小到大住的都是配备全套管家仆役的单人宿舍。鸽子笼一样成排摆放的上下铺八人寝室的体验,对他来说是比军训本身更严峻的人生挑战。
目前为止他适应得还算顺利,但这主要得益于舍友的自觉——他们主动为集体生活改掉了诸如半裸、囤积臭袜子、聚众喧闹、毫无征兆地表演虚空运球、乱用别人的杯子……等等坏习惯。
当然,陆清源也学会了使用公共洗衣机,叠衣服,带耳塞眼罩,对莫名其妙搭到他肩膀上的胳膊报以微笑,对开到他身上的不合时宜的玩笑假装没听清、和蔼地请对方复述一遍……等等生活技能。
但卧聊异性话题?
多少还是有些太没有边界感了。
陆清源不想表现得太不合群——当然他也完全不准备去合这个群。
他决定等他们聊完再进去。正安静并且困扰地等着,就见门边探出一磕毛茸茸的脑袋,加布里埃尔同学弯着兔毛蓝的眼睛自来熟地笑:“老大你回来了啊!”
寝室里的空气瞬间安静,其余六人各自讪讪,正懊恼自己百密一疏,居然在这个从出身到品行全都透着大写的“尊贵”两字的首席面前暴露了自己低俗的一面,就听加布里埃尔同学天真无邪地问:“对了,老大你觉得谁最可爱?就我们基地里的女孩子。” ——同训练基地里女同学很多,但目前他们接触过的只有三个。所以其实也就是在问这三个人。
众人内心撕扯着,在“嗷!你怎么敢?”和“干得漂亮!终于有人敢问了!”之间疯狂跳针。不由自主地同时转身,死死盯住了陆首席。很好——首席没有生气!
——首席深吸了一口气。
——首席走进屋里,谨慎地仔细关上了房门。
——首席正认真地思考。
——首席开口了!
众人目光炯炯心跳加速凝神细听,就听陆首席中正客观地回答:“……我对她们所有人都很尊重。”
众人:……切!敢不敢说句实话啊!白瞎情绪了!这种答案用得着这么长的前摇吗?!
那声“什么嘛,也太敷衍了吧!”传到耳中时,众人差点以为是自己不留神说漏了嘴。幸好发出质疑的那个还是脑子里缺根筋的加布里埃尔同学,他不满地戳穿,“你明显更喜欢黎晓同学嘛。”
众人:等等,这就有些过火了啊!
陆清源:……
陆清源很少会对一个人产生这么强烈的“想请他消失”的情绪,但他知道此刻所有的眼睛都盯着他,他必须得正面做出有说服力的回答。
“我和黎晓同学并肩作战过,”陆清源轻呼了一口气,用自己最平淡的语气说道,“如果你们订阅了军网简报,也许读到过——今年2月达瓦市东郊珞珈山,8703号未知种……”
已有人急切地失声喊道:“是那只尸块克拉肯吗?!”
陆清源点头:“嗯,是它。当时黎晓同学、叶赛宁班的安德烈同学、雪莱班的成铭同学,和我一起参与了那次讨伐。”
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气——他们当然都订阅了军网内参,也当然都读过那份简报。无论是超规格的S级未知种,还是击杀者里“陆清源”的名字,都足以让他们在扫到通知的第一时间就点进去仔细查看。也因此,简报上配的那张从受害者视角近距离拍摄的狂舞着尸块触须把尖叫着的活人变成无法自控的傀儡的巨型章鱼怪动态照片,就给猝不及防的他们留下了深刻的心理阴影。
……迄今他们都还在庆幸,幸好它初战遇到的就是陆清源。幸好它已经被打倒了。
但当时他们普遍都只注意到了陆清源和安德烈的名字,以为另外两个只是幸运地蹭到了他们的战功。
……原来竟是全明星阵容吗。
众人心有余悸:“那只大章鱼得有六十多米吧?我看照片上的触须甩得比红杉树还高。”
“是。尸块主体堆了十八米左右,触须长度超过六十米。”陆清源平静地解释,“而黎晓同学在炮火援助彻底瘫痪的情况下,独自迎着触须高高跃起,杀穿了克拉肯体所有攻线,用双头矛一击刺穿了魔兽的本体……我借着矛头当引针,才能引雷劈散它的控肢。”
所有人都在倒吸气:“八条触须啊……她就这么杀上去了?”
虽然事实上大部分触须都被他和成铭牵制住了,袭击黎晓的并没有八条那么多……
但陆首席还是毫不犹豫地回答:“是的,她就那么杀上去了。”
“嘶……”
借助礼装跃起十八米,这点不稀奇,他们之中大部分人都能做到。但在如此巨大恐怖的触须威胁之下,腾空杀入控尸怪物的制空区,未免也太丧心病狂了吧!毕竟那可是腾空啊,腾空时身体是没有支撑和借力的,万一躲避不及被触须卷住……
他们甚至都不敢继续想。
饶是如此,也要亲身杀进去——明明陆地上还有陆同学这个人间大炮和罗西同学那个钢铁壁垒可以依赖——这究竟是怎样的肉搏狂徒啊!
“所以,”陆首席在心里默默对黎晓同学说了声对不起,轻描淡写地总结,“你们能懂吧——我确实‘尤其’尊重黎晓同学。”
所有人都疯狂点头:“懂懂懂,特别懂。”
确实很难不“尊重”了!
“黎晓同学果然好厉害啊。”众志成一的敬畏氛围里,就只有加布里埃尔眨着他清澈的蓝眼睛一脸憧憬地感慨,认真地追问着,“那她是怎么发现怪物本体的?我对着视频找了好久呢,完全没有发现破绽。”
众人:你是认真的吗?!
……却也不由自主地再度被拉回注意力,看向陆清源。
陆清源感到了轻微地难缠:“据说是算出来的。”
“算……出来?”众人有些听不懂。
“是的,算出来,事后她给安德烈讲了二十分钟的应用几何。如果你们感兴趣——”
“也没那么感兴趣!”众人果断切断了话题——这是什么鬼畜的战斗方式啊!各种意义上都太可怕了!
爱讲数学题的肉搏系温柔少女,这就不是他们这个年纪的小男孩配讨论的神仙。
就只有加布里埃尔同学一脸迷醉地抱住了枕头,满面红晕地把自己团到了床上:“啊,真羡慕啊……我也好想让黎晓同学给我讲几何题。”
众人:……
在察觉到寝室里气温骤降之前,他们已经七手八脚地扑上去把加布里埃尔摁住了。
“你想个鸡毛!”“住嘴啊,晚上会做噩梦的。”“快按住他,我今天非让他知道知道厉害不可……”“别急着挠脚底板,先臭袜子堵嘴!”……
陆清源无语地看着眼前的乱局,片刻后失笑。
军训开始十天之后,寝室里的氛围第一次破冰,同伴们毫无阴霾地打闹起来。
一切似乎就从加布里埃尔喊住黎晓,请她教自己“喘气术”开始……也或者更早些,从黎晓放弃谦逊,勇猛地杀穿战术班的队列跑到了最前,而加布里埃尔居然跟她较起劲来开始。
有这么个活宝在,其实也不算是坏事……吧。
不……果然还是想请他尽快消失。
不经意间走到窗边,正见窗外天高月明,银光如流霜遍洒。一时风过,层层树影婆娑摇曳,飞霜如霰,漫舞眼底。他喜欢的女孩儿就在此刻奔跑着穿过了光影变幻林间小径,推开了对面宿舍楼的门,只留一个轻快的背影。
陆清源心境一乱,不觉烦恼地叹了口气。
明明这样都能遇见……为什么还是没能得到机会单独和她说一句话?
五
这一夜,黎晓久违了地怀着平和愉悦的心情入睡。
第二日早起洗漱时,安杰洛盯着她的脸,忽然就问:“昨天夜班下课后,陆清源去找过你了?”
黎晓差点呛了牙膏。
虽然回宿舍后她特地确认过,军训手册里确实没有“禁止恋爱”之类的条款,最多只禁止在公共场合发生涉性的不雅举止——但作为一个习惯了自我规训的优等生,在半公开场合趁着四下无人扯住别人的衣领亲上去什么的,她事后其实还挺心虚的。
当然,她觉得陆同学应该不会去揪这种小错……但如果被人看到,她还是会感到非常窘迫和愧疚。
“我没遇到他。”她尽量做出若无其事的表情,“他去找我了?什么时候?为什么?是班上临时有什么活动吗?”
安杰洛半眯着眼睛盯着她,似笑非笑:“他真没去?”
黎晓:啊……原来如此。
她恼火地瞪着安杰洛的眼睛重复了一遍:“没有——所以,你为什么觉得他会去找我?”
安杰洛盯了她一会儿,大约是确定她真的生气了,才恢复了他一贯的那种与人为善般语调轻巧的阴阳怪气:“只是这么猜测——昨天课上他好像一直都想跟你说话。”他抿唇一笑,“你今天看上去心情不错,是遇到什么好事了吗?”
黎晓不想跟安杰洛掰扯无中生有的流言,只道:“没,就是想清楚了一些事。”
“什么事?”
“我有同伴、并不孤单这件事。”
安杰洛噎了一噎,故作大惊小怪地把还处于半梦游状态的雷奥妮拽了过来:“这还需要想吗?我们不一直都是你的同伴吗?”
雷奥妮被强行拽入事端,含着牙刷被吵醒过来,不在状态地左看右看:“什么……”
“是我和他之间的事,你不必在意。”黎晓低头安抚了雷奥妮一句,便再度越过雷奥妮的头顶和安杰洛刀光剑影地对峙,“既然当我是同伴,就有话直说,别总是阴阳怪气。我听不懂。”
安杰洛眼中笑意也冷下来。
雷奥妮察觉到气氛不对,小心翼翼地把肩膀从安杰洛手臂里掏出来:“我洗好了……就先回去了啊。”
对峙的两人都没说话,雷奥妮便直接弓着腰从漩涡中心钻出来。没被卷进去的沙奎尔也尽量压低存在感,跟雷奥妮对了对眼神,悄悄逃掉了。
等洗漱房里只剩他们两人,安杰洛才收起他那皮笑肉不笑的笑容,抬眼直视着黎晓。
“你教我吐纳,我很感激。但一码归一码,在争取搭档这件事上,我希望你能和我公平竞争。”
黎晓反而要被他气笑了。
“不用客气,我只是做了我应该做的事,完全不需要你的感激。我只想知道,我究竟做了什么,才会让你质疑我在跟你不公平竞争。”
“我没质疑,我只是希望——”
黎晓冷冷地打断他:“无缘无故地强调公平,就是在质疑不公。”
两人对视着,片刻后安杰洛忽然嘲讽地一笑:“——你是一个omega,你该不会半点自觉都没有吧?”
……哈,她可太有自觉了。黎晓在心底自嘲。
“所以呢?”她忍不住露出了讥讽的神色,“你想说什么?”
“我的天,你还真没有意识到啊!”安杰洛被她的目光点燃了恶意,忍不住就想要伤害她。他恶意的笑着,字字清晰,“——omega对alpha有天然的、无法抗拒的性吸引力。”
黎晓猛的一怔。
安杰洛近前一步,在她耳边说道:“就算你完全没有这个意思,陆清源也会因为信息素的吸引,不自觉地想亲近你、给予你优待。这无关能力,无关团队的最优配置。仅仅因为——你在不自觉地吸引他。”他按着黎晓的肩膀,眼尾余光冷冷地扫过她,“身为同伴,给你一个忠告——陆同学也好,加布里埃尔同学也好,你要是没别的意思,就离他们远一些吧。这不只是为了班级的友爱,也是为了你自己的前路。”
他说着便感到索然寡味,甚至为自己必须得用这么卑劣的方式点明事实、结束竞争而感到厌恶。
却忽然听到黎晓发出一声冷笑。
她看向安杰洛,眼底带着从未在她身上出现过的——对于某个人的彻底的轻蔑之意。
仿佛在说——哈,我先前到底在对你期待些什么,你这个连坏都坏得跟庸碌无能之人千篇一律的、不过如此的男人,能给我什么惊喜,什么新意啊。
她像掸灰一样掸开安杰洛的手,收敛起眼底轻蔑,恢复了她一贯的耐心温和。
平淡地问道:“还有别的事吗?”
安杰洛张了张嘴。
在萨克森人最引以为傲的西铭公学里就读时,他总是面带谄媚的微笑却心存冰冷的蔑视。因为命运给他配备了卑微的出身和聪明的头脑,又把他丢进高贵的蠢材们手里谋求生路。他不得不微笑,也无法不轻蔑。
在很早之前他就已经决定,他既不需要朋友,也不需要对手——因为他根本就打从心底里蔑视着所有人。他只需要不择手段地抓住一切机会往上爬,一直爬到卑贱的出身不再是他被人轻蔑的根源,而成为他为人畏惧的理由。最愤懑不平的年纪里,他甚至想过,至少也要在掉下来摔死之前,在这秩序荒谬的世界头顶撒一泡尿。
直到此刻,他才忽然意识到——原来,他对眼前的omega产生过“或许能成为朋友、兼对手”的期待。
她的蔑视,比他从小到大所遭遇过的一切轻蔑,都更令他感到刺痛。
他忽然就意识到,他今天之所以非要找她的茬,是因为昨天她才得到了些许在意,今天就露出了轻快的心情。
……肌体里的两粒砂石,有一粒是可以化消的。
倒不如说有一粒从一开始就不是砂石,它只是一块儿暂时游离的软骨。只要它选择回归,它就必然能重新融入,成为整个肌体里最多余、最可悲,但也最甜美、最顺滑的一块。
这种随时都会背叛的“同类”,这种可恶的东西……
他几乎是口不择言地反击:“Omega就是Alpha的私产,你有什么异议吗?”
而后,他便从她那已收起轻蔑的眼神里,看到了清晰如暗夜火光的厌恶。那火光一瞬间洞穿了他用听从却嘲讽、妥协却要找茬构织起的虚弱且虚伪的自尊,烧得他整个都焦灼暴躁起来。
黎晓却已垂了眼皮,像甩开垃圾一般转身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