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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回 ...

  •   *

      好说歹说地哄走捧着一堆纸片泫然欲泣的老先生,召王憋着一口气,阴沉着脸吩咐摆驾公主寝宫。

      召明娴还不知自己闯出怎样祸事,正兴致勃勃地同宫女们讲说褚先生瞧见一地废纸时的情形,先瞪大眼做一副不敢置信之状,再捂住胸口大张着嘴偏却发不出半个字音,继而是扑上前去将那一页一页拢到一处,最后……最后,她却学不出他望着她的那个眼神。

      是清清楚楚地晓得,是她做的,可是是愤怒么?好像是愤怒,却好像又毫不意外,像是在说,我早知如此。

      他早知如此?他凭什么早知如此?

      她只觉自己像被谁拿针扎了一下,笑声却不由得愈发大起来,直笑得前仰后合,这一幕正撞入召王眼里,无异于火上浇油,愤怒之下,顺手从架上抄起一个仿彩瓶,摔了过去。

      瓶子砸在召明娴身旁不远处,碎片四溅,殿中刹那安静下来,原本附和着小主子说笑的宫女霎时间跪伏一地,个个都大气不敢出。

      召王怒意汹汹喝道:“一个两个成日里就是这么教唆主子,全都撵出宫去!”

      召明娴从未见他这般动怒,一时惊诧非常,但只怔怔地看着他。

      召王心头不觉泛上一丝悔意,但话已出口,覆水难收,遂就别开头去,向跟着进来的太监总管喝道:“愣着做什么?全都拉下去!”

      几个太监唯唯诺诺上前要拉人走,召明娴立刻拦到前面,“儿臣一人做事一人当,您要打要罚,都冲着儿臣来,何苦迁怒他人?”

      “朕要如何行事,还轮不着你来管!”召王气得头疼,“拉下去!”

      召明娴仍然拦住不让,“父皇,您是贤君明主,自有圣明之断,怎可迁怒无辜?儿臣一人做事一人当,您罚儿臣便是。”

      召王冷笑一声,“少同朕扯那些闲篇,你若将心思错用地方,再聪明也是祸害。来人,给朕拉下去!”

      召明娴也急了眼,不管不顾喊道:“我看谁敢!”

      几个太监进退两难,愁眉苦脸,终于还是走上前来,可又实在是不敢碰那金枝玉叶。

      召王气极,直待要亲自动手,召王妃却在这时冲进殿来,急使眼色,叫众人且先退下,又转过头来相劝道:“有话好好说,动手动脚的是为啥子嘛?一国之君的威严还要不要哦?”

      召王将手中木盒掷于地上,冷笑道:“朕啷个要威严?看看你养的好女儿,做的好事情!”

      召王妃叹了口气,“罢了罢了,我养的好女儿,我同她一起做的好事情。”她将那木盒捡起来,打开便瞧见撕碎的书稿,不觉在心中微微一叹,蹲下身去仰头认真瞧着那小丫头,晓得她最是吃软不吃硬,只将语气放得温和,“我晓得娴儿做事情不是无缘无故的,能不能同娘亲讲讲,到底为么子要撕先生的书呀?”

      “儿臣不能说。”召明娴望向召王,“除非父皇答应不赶诗盈她们走。”

      召王怒而拍案,“你还敢讨价还价?”

      召明娴面无惧色,“此事本就与她们无关,父皇要罚她们,实在无理。”

      召王冷笑:“无理?怎地你撕碎先生的书,就不算无理了?”

      召明娴仰起头来,“撕书之事孩儿认,可孩儿并不无理。”

      “荒唐!”召王再冷笑一声,“朕倒想听听看,你有什么道理?”

      召明娴迟疑了一下,“那父皇可是应承了不为难诗盈她们?”

      召王只看召王妃向他微微摇头,终于还是勉强地点了点头,“你说。”

      召明娴却还是有几分犹豫。

      召王妃亲热地揽住她,微笑着宽慰鼓励,“说吧,若是褚先生真的过分,还有娘亲呢,娘亲为你做主。”

      召王不大高兴地瞪她一眼,但也默许。

      召明娴再迟疑一下,也就开口道:“孩儿并非有意为之,只是褚先生说的话实在过分,孩儿一时气恼,因此才失了分寸。”

      召王妃奇道:“褚先生说了什么?”

      召明娴此时想起来犹还愤愤不平,瞧着召王妃的神情有些委屈,“娘亲,褚先生说,女子无才方是德……”

      召王妃看她那委屈可怜模样,本来惴惴不安,但听她说完,却不禁失笑,“就为这个?”

      召明娴震惊地看着她,“娘亲,难道这还不够吗?”

      召王妃与召王对视一眼,有些为难道:“这个么……”

      召王打断她道:“褚先生说的不错,女孩儿家最要紧的便是德行,多少识得几个字也就够了,赶明儿朕会替你请女先,教你女红,识些礼数,好好再学一学那个礼字,免得总这般无法无天,待出嫁后在婆家失了规矩,还丢朕的脸。”

      召明娴不敢置信地望着他,“父皇,您是当真的?可是这不公平……”

      “不公平?”召王冷冷道,“在家从父,你是朕的女儿,亦是朕的臣子,朕让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哪里有你插嘴的份?”

      召明娴急道:“可是父皇……”

      “行啦,少说几句!”眼看小丫头又要炸毛,召王妃赶紧冲召王打个眼色,回头柔声安抚道,“娴儿,你爹爹他不是这么个意思,他只是一时生气,口不择言……”

      “娘亲你不必再说了,孩儿都知道了。”召明娴咬了咬嘴唇,“所以孩儿五岁的时候没有开蒙,不是因为父皇忘了,而是根本就因为我是女娃娃,所以才没有这么一说,是不是?”

      召王妃一懵,“娴儿,你听娘亲说,其实……”

      “其实……”召明娴眼睛一瞬不眨地望着她,“这么说来,娘亲也是这么觉得了?女子无才便是德,是也不是?”

      召王妃一时无言以对,“这怎么会……”

      召明娴却执著地追问道:“是也不是?”

      召王妃自来晓得她性子倔强,然她一时却也说不出甚么违心的话来,只得求助地看向召王。

      召王咳嗽一声,冷冷道:“男主外女主内,世间本就是这样的道理,朕只是瞧你往日聪明,想你读书明义,将来也可为夫君助力,可偏你习不得尊师重道,这个书读得全无用处,朕看以后也不必再读。”

      召王妃急道:“你说甚么呢?也不至于就……”

      召王却很坚决道:“这件事她错就是错了。”

      召明娴定定望着他,“孩儿并没做错什么。”

      召王气极反笑,“还说没错?”

      召王妃生怕这父女再吵起来,正要打圆场,召王却挥挥手制止了她,瞧着那不服气的小丫头,平和了些语气,继续说下去:“褚先生只说一句女子无才方是德,你却不知这句话原本另有上联,乃是男子有德便是才,女子无才便是德。这个‘无’字作何解释,你可都知道?此处乃指莫将才学太放在心上,莫要恃才傲物,虽然有才,却不自炫其才,这才是德行。你不细思之,一知半解便断章取义,岂非冤枉死人?”

      召明娴被他这番话说的一愣一愣,却也反思起来,神情之中倒是没再那般炸毛不服了。

      召王趁热打铁,又道:“退一步讲,纵然你觉得褚先生所言有失偏颇,大可当面指出,虚心求教,你却只因这一句话,就扯碎褚先生视若珍宝的爱书,是不是过分了?今日朕要逐你宫人,你尚且拦住说不要迁怒,就事论事,你却自己迁怒于那本书,这还不算错吗?尊师重道,敬长爱幼,才是做人的本分,修书先修德,这都不知,又何必读书?”

      召明娴似懂非懂,若有所思地拧起眉头,不过倒是没再驳斥。

      召王妃看她似乎有所动摇,连忙就坡下驴,“行了行了,孩子还小,你这么多大道理,她一时怎就听得明白?慢慢教就是,大些自然就懂了。”

      召王瞧着默不作声的小丫头,自觉说了这么一番,她能懂最好,若不能懂……他只觉疲累,不由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便往外行去,“罢了,你自己好好想想罢。”

      召王妃还想留下来陪她,却被召王瞪了一眼,“还不走?”

      召王妃本要反驳,但看召王一脸疲惫,便也没有多说,只轻轻摸一摸召明娴的头,低声再劝一句,叫她安心,便跟着出去了。

      偌大宫殿里只剩下她一人,宫人想来被召王约束,也没有进来探看。

      召明娴呆坐了一阵,才起身把碎纸片都拢了过来,一张张拼起来,做得异常细致且认真。也不知过去多久,颇觉有些腰酸背痛,便站起身来伸展手足,打个呵欠,才又坐下去继续拼纸片。

      头顶上却忽然响起一个声音,“有趣,有趣极了。”

      召明娴惊诧抬头,却只瞧见华丽但空空如也的殿顶,她讶异极了,直着脖子望了半天,不料声音却倏忽在耳边响起,“看什么呢?老身在这呢。”

      她直吓得一个哆嗦,扭头时只觉身边阵风掠过,再一定睛,才瞧见几案上不知何时竟坐了一个人。

      那婆婆作宫人打扮,盘腿坐在桌上,将手里端着的一盘热气腾腾的包子放下,笑着望她,脸上皱纹密密细细,倒是和蔼可亲,“往哪儿瞧呢?老身在这儿呢。”

      召明娴站起身来,强作镇定地打量这不速来客,“你是哪一个?哪个宫的?报上名字。”

      “我么?”那婆婆拾起一个白白的包子,递在嘴边咬了一大口,含糊笑着道,“你可以叫我包婆婆。”

      召明娴瞧了一眼热气腾腾的包子,有些无言以对,向后退了一步,警惕地道:“你不是宫女吧?”

      那婆婆笑了笑,低头瞧了瞧自己衣服,“你当老婆子是什么,那老婆子便是什么。”

      召明娴稍稍无奈道:“不知……”说到一半便被那婆婆的突然的靠近吓得失言,“你做什么?!”

      那婆婆身法如同鬼魅,竟然一刹便到面前,伸手捏了捏她的脸,心满意足道:“真可爱。”

      召明娴从小到大何曾被人这样对待,但却偏偏闪避不得,眼睁睁瞧着那油乎乎的手凑过来,顿觉生无可恋,失声要叫,只是才张了张口,嘴里就被塞进一个肉包。

      肉汁四溢,芳香微烫,她一时仅能唔唔地表示抗议,却发不出声,待要伸手去取,又不知那婆婆做了什么手脚,使得她双手都不似自己的,急切间竟抬不起来。

      那婆婆却是笑嘻嘻地瞧着她,“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晓得么,女娃娃?”

      召明娴好不容易咽下包子,才觉双手能够动弹,立刻摸出块帕子擦了擦脸,皱眉望着那婆婆道:“婆婆究竟是什么人?为何偷入宫里?”

      “这些倒不紧要。”包婆婆笑道,“只你这小丫头给人骗了,我老人家看不过眼,才出来管上一管。”

      “给人骗了?”召明娴奇道,“谁骗我了?”

      包婆婆咬着包子,“女子无才那一句,断章取义得多了,也就有了另一层意思。”

      召明娴眨了眨眼,忽地笑起来,“婆婆是说这个?其实我知道的。”

      包婆婆倒真奇了,“哦?你知道?”

      召明娴点头道:“父皇虽然那么说,可我晓得褚先生不是那个意思。他是真的觉得女儿家不该有才,但细想想,在他眼中,我确实也没有怎样用功,我都不曾尽力去要他改观,又怎能只怪他心存偏见?现在我偏要他刮目相看。”

      “有志气。”包婆婆举起油乎乎的手,向她比了个大拇指。

      “不过我也晓得,我确实是过分了些,所以我要把这本书拼起来,然后去道歉。”召明娴又沉沉叹了口气,不知为何,她觉得面前这位长辈可以信任,便将许久以来困扰她的问题和盘托出,“可是我还是想不明白,为什么连娘亲都觉得这是件没有关系的事呢?女娃娃为什么就不能入学读书呢?娘亲说是男女有别,其他的贵家千金也没有入学,而只请夫子在家教授,可是男女又为何有别呢?他们没我跑得快,也没我爬树爬得高,我也不觉着他们比我更聪明,可为什么入学的便不能是我?诗盈她们私底下常说我不像个女娃娃,父皇还想找嬷嬷教我规矩,可我就是想不通,怎么,女娃娃便要弱不禁风么?那些叔伯家的姐妹每回入宫来,都穿得漂漂亮亮,细声细气地跟我请安,受了丁点委屈就要红眼睛,我喜欢她们,可我不爱同她们玩,而且我不明白,她们是生来就这个样子么?若是跟我一样不是,那为什么非得‘装也要装出那个样子’?可召明磊也一样,声音小得叫人听不清,胆子也小,怕黑又怕高,常常要哭哭啼啼去找母后告状,父皇却要呵斥他,说他婆婆妈妈没有男儿气概。那什么叫作男儿气概?像我一样的么?可我并不是个男娃娃啊。婆婆,我是真的想不明白!”

      包婆婆没有打断她,由着她倾吐苦水似的一口气倒完,迎着她闪闪发光的期待的眼睛,忽然无声地笑了一下,“你想知道为什么?”

      召明娴重重点头,“想!”

      “想啊……”包婆婆如有似无地叹了口气,“其实这世上的道理,有的对有的错,有的十分无理取闹,有的却又互相矛盾,老婆子我倒也讲不明白,你若真想知道为什么,不如跟老婆子去个地方。”

      召明娴先听她推辞,不禁失望,后来才又欢喜起来,“好啊。”

      “这么容易就答应了?”包婆婆看她眼里只有探究好奇却无惧怕,不由微微沉下脸来,“你就不怕老婆子是坏人?”

      召明娴丝毫不怕,“婆婆武功这么高,要是真想对我做点什么,我也无能为力啊。”

      “小鬼灵精。”包婆婆笑着摇了摇头,吃掉最后一只肉包,漫不经心地揩了揩手,便要往衣服上抹。

      召明娴见状连忙掏出一块干净手帕递上去,“婆婆,用这个罢。”

      包婆婆瞧了她一眼,扑哧一声笑了,“真是个有趣的小丫头。”用完手帕便顺手塞进怀里,站起身来,“不过现在还不成,须得三更半夜,才好办事。”

      召明娴讶异地瞪大眼睛。

      包婆婆呵呵一笑,指一指宫门,“那些丫头要进来了。”

      召明娴转头去瞧,再回过头来时,休说包婆婆,连那一只空盘都已无影无踪,她不禁张大了嘴,此时才松下一口气,又是惊叹又是钦羡。

      若是我也有这样的本事,那该有多好?

  •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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