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草斜阳》昏灯火市

2、许身

　　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
　　短短十几日的相交，两人已到了极为熟稔的地步。虽则是因为谢临孤立不群，鲜少有如此谈得来的朋友，但也有林砚刻意相交的因素在内。
　　林砚此人，少年老成，八面玲珑，对谢临却是真心相待，毫不饰伪。虽则常常被谢临笑为商人心性，也未尝想过要伪装自己。
　　只有一件事，关于自己到这京都来的缘由，林砚从来没有提起过。虽则谢临并未问过，然而，自己已算是欺瞒于他了。
　　不知为何，只要一想到谢临知晓真相后疏远他的情形，林砚便一阵心慌。越是相交得深，他便越失去坦白的勇气。然而日后呢？日后如何？他总有一天会知道。
　　来到京城时日已多，待到林砚意识到自己由于过度沉溺于与谢临的感情，已是耽误了任务的时候，他明白到了下定决心的时刻了。
　　那个夜晚，他们躺在房顶上抱着酒坛痛饮，仰面看天上的星子。夜风温柔地吹拂，林砚忽然便生出了一丝酸涩的留恋。
　　最先说离开的却不是他。月光如水里，谢临抚剑却立，眉宇间有淡淡情愁，更多的却是坚定如石，誓死不移的决心。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你我天地之间，不过为一浮尘，此身何惜？但愿海内清明，国家长享太平。吾当九泉之下，亦瞑目矣。”
　　剑眉朗目，清风霁月，端得是大梁少年英才。
　　林砚却觉得眼睛酸涩，手指紧紧攥住了衣袖。这是他的大梁，他去守护它。那他是哪里来的孤魂野鬼呢？他应当去守护谁？
　　茫茫天地间，竟有何处可安身？何处可安心？
　　谢临见林砚神色有些不对，还当他是惜别，便上去拍了拍他的肩，温言道:“持墨，这些时日与你相游甚欢，此后虽相见无期，却可不必伤感。”
　　顿了顿，又道:“有一言我说与你，原本怕你笑我，此刻却是不妨。”他说着，自己也笑了，非常温和又带点哀伤的笑容，让林砚心头蓦然一紧。
　　“我少时曾在家门外种了一株梨树，很是喜欢，但却未曾见它开花，为平生一憾事。后来离家千里，又过了这许多年，始终不曾回去过。我心里总惦记着那树，想着什么时候回去看看。若开了花，就挖出树下埋着的那壶酒。”
　　“先前一直担心，一人独酌，难免无味。不想却在这里结识了你。持墨，十年之后，倘若你我皆能放下尘间事，不如结伴去我家乡一游，持杯花下，彻夜长谈。”
　　谢临微笑着，对他作出约定。
　　林砚眼前一黑，心痛如绞，立时就想对他说出真相，却又噤口:已是迟了，他寻的那人已经找到，不日他们便要回到燕北王庭。
　　覆水难收。天意弄人。

　　林砚失魂落魄地回到了燕北。一望无边的平原上，草色青青，这赏心悦目的美景却让他更加伤神。
　　他生长于斯，按理说来，此处应算是他的故乡了，然而此刻，他默然注视着穹庐下的原野，心中升起的，只是孤寂与惘然。
　　大梁呢？那是他父母的家乡，他的家乡又在何处？
　　子清，子清……他翻来覆去念着这个名字，像要将它深深刻于心底。这世上还有一个人，愿意带自己到他的世界去，莽莽红尘里许他一溪故乡的梨花。盛住他那颗颠沛流离的心。
　　子清，我怎可负你？
　　林砚便在此刻下定决心，粉身碎骨，万劫不复，也要护住那人一身铮铮傲骨。
　　只要十年，十年之后，他便可以从这场争斗中脱身，不再为别人奔命。

　　“将军已经下定决心了么？”楚庭钰抬起头凝视谢临，敛起眼底深深的痛楚。他其实已经明白谢临为什么作出这个决定。他痛恨的，只是自己的软弱无力。
　　“殿下请回吧。”
　　谢临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回哪里去？回到长安？回到那座繁华的宫殿？回到没有他的地方？

　　其实他一直以来所想的，都不过是追随他的脚步罢了。
　　楚庭钰这一瞬间生出无限勇气。
　　他跪坐在书案旁，神色郑重地铺开宣纸，执笔写下第一个字。
　　末了掷笔，解下腰间符信印上，再将信纸密封，从侍卫营里唤出一人交与，嘱咐他快马送回京城九王府。
　　做完这一切，他像终于松了一口气似的，肩膀塌下来。怔怔地瞧了一会儿窗外，突然伏案痛哭。
　　他的将军大人啊。怎么会走到这个地步？
　　自古名将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

　　道郎携羽扇，那日初见，半面曾记。
　　今上三位皇子中，楚庭钰并不算得宠。加之幼年经历所致，性子过于生僻。皇帝也不很重视。只将其安置在了一处较为幽静的偏殿。
　　宫中处处行动受限，是以并没有什么机会接触到宫外的人。那日却是一个意外。
　　突然闯入御花园的青年，在他落入水中的那一刻，毫不迟疑地救了他上来，甚至还不清楚他的身份。
　　之后的事，不过是赏赐，谢恩，恭贺。楚庭钰黯然垂下眼眸，伸手轻轻拉住了这个人的衣角。
　　他身上有一种很好闻的味道，他的手是温暖的，臂膀有力。他一路把他抱回宫殿，告诉他不要怕。
　　我不怕，你来的时候，我就不怕了。以后我也不会再害怕，因为你来了。

　　楚庭钰求父皇留下他，他想和他在一起。皇帝笑了笑，像对着一个荒唐不懂事的孩子解释:“谢临是朕的麒麟之才，岂可屈身在这小小的宫殿里？”
　　随后，皇帝抱起他，一脸慈爱的摸了摸他的头:“朕答应你，若有朝一日他能为朕立下大功，朕便让他做你的太傅。”
　　那是楚庭钰还天真得很，以为父皇果然是喜欢谢临的，不然他为什么舍不得把谢临留在宫里呢？
　　谁料此后事如反掌。
　　帝心难测。
　　他终究护不住他。既然如此，便与他同赴泉期吧。有那人来料理谢临的身后事，他便也心无挂碍了。
　　千里之外的长安，有人执起信笺。半晌静默后，对着燕北的方向自语:
　　“西苑的的梨花要落了。且去醉一杯罢。然则与谁同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