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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七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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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道之暗,有如黑夜,人对于神玄之学的崇拜便从自然之象伊始,尤其对天文星象的祭祀崇奉是最古老的一类。信徒于本命生辰及诸斋日,清身净心,焚香持经,自认北极本命所属星君,随心祷祝,善无不应,灾罪消除。而北斗居天之中,当昆仑之上,运转所指,随二十四气,正十二辰,建十二月,又州国分野、年命,莫不政之,故为七政。
七星教建立以来绵延两朝之久,因其行事诡谲、专奉教义,被朝廷乃知江湖各派称为邪门魔教,总址于苍天顶,势头巍峨险要,至今未被攻破。
每每金折虹沿峡道运功而行,都不免在心中感叹:这是一座永不会颠覆的宫殿。
说是宫殿未免太谦逊些,苍天顶的布局结构绝非一宫一池所能概括:从最中央恢弘无双的紫光殿往四面延伸,是内七星宫、外十二政塔,再足足分设二十四城府供教众习武居住,其间缀点湖池亭廊,内蕴黄宫星辰运行之理,无不极尽工艺,恍如天境。这其中耗费财力人力之巨,足以看出七星教虽与世独立,但其教务事由与世间有着诸多牵连,不消多说。
自飘着细雪的峡道而上再行数里,便是苍天顶七星宫的宫门,以通行之令而过,一踏入宫内,就是另一番景象:教众身着赭衣来去匆忙,神情肃穆,内廊雕梁画栋,日夜不息的火坛照耀着巨幅的黑曜石壁,刻画着七星之相的壁图即使在黑夜里仍然熠熠生辉。
他沿着紫光殿的方位而去,脚步轻快。
这条路他已走了无数次,从教主还是殷渡河时,就以瑶光宫破军星君之身份常入其内,事主领军行战事。但近来教内换主,殷欲明野心极大又不可捉摸,在江南各地兴招教众、广备军需,他便忙了许多,鲜少回苍天顶。
绕过暗红鎏金的帘帐,便步入紫光殿正堂。不同于朝廷极尽奢华的富丽堂皇,紫光殿显得昏暗难视,但地面四壁全以黑曜石打磨贴饰,昏暗之中又显出神秘灵气,尤其屋顶之上镶嵌的七颗夜明珠,光芒夺目,足以照明,无论日夜。
他脚步慢下来,走至座阶下,双掌合十行了教礼。
二十四阶上,七星教主静静坐在漆丹圣座中,仿佛他已在那里坐了许多年,还可以永远这样寂静的坐下去。他只是坐着,从膝腿以上全然隐没在黑暗中,一只手搭在扶手——那是一只骨指分明、均匀修长的手,凝聚着坚韧、刚毅的男性线条,如同紧绷的弓上之箭,有当机立法的决断;但又显得闲适悠然,如同琴上五十弦,有吞吐日月的睿智。这是一只执掌生杀之柄的手,也是一只可以摧枯拉朽、力挽狂澜的手,但同样也是一只薄情残忍、无心无情的手。
他只是远远坐着,就使人感到一股扑面而来的压抑与逼仄,他的眼睛在黑暗里如鹰一般凝视着,无人能逃脱,无事可遁形。金折虹并非没有见过他的面目,相反他曾与殷欲明共事,当对方还是贪狼星君之时,住在天枢宫,替已不再执政的殷渡河处理教务,事事周全,偶有下山,留下的都是恶名,于教中却是威望日渐,亲信无数,只是现在来看,那些事竟全都是他谋划中的一环,自七星之变后,野心终于暴露并日益膨胀,他变得更阴沉难处,难有信任之人。
他腿边斜倚着一个人,正是白绍安。着深紫的衫子,他手支在殷欲明膝上,斜托首朝他散漫地望过来,略抬一抬下巴,算是招呼,那双迷离的眼中阴鸷不再,伏坐在殷欲明脚边,显出一分难得的温驯寡言。
白绍安与他们带艺投教不同,自幼被殷渡河收养入七星宫,与殷欲明从小结伴,于武艺于行事都超绝常人,逐渐得了重任位列七宫护法,逐渐的他与殷欲明种种关系被几位亲信知晓,但这几人行事本不遵常俗礼法,行事为人大多难以揣测,并不如何在意,只当他与殷欲明朝夕相处,忠心至极又情难自已罢了。
弑父杀亲尚能被容忍,这区区私情又算何事?
有时金折虹以为,七星被称为魔教或有道理,但想来有些所谓规矩不过是沿袭始祖而来,又为何不能破之?
“回禀教主,姑苏东山粮仓军备已收缮妥当,此行又招收行军教众五百余人,只待编制入名册。”他行云流水般说完,顿了一顿,又道,“……太湖玄鸟仙子一事,属下无能,未能说服招揽其入七星麾下。秋仙子说,除非……除非麦月落雪、川水倒流、日出西方。”
他说完垂下头,盯着自己靴尖,等了良久,阶上传来一声沉闷的应答。
“她不来,原能料想。”
这声音毫无波澜,更无情绪。于是金折虹知道,这趟差使算是交代了,不由松了口气,笑容又攀上唇口——他实在是个恣意洒脱的人,带着年轻人爱享乐的一点轻浮,即使在阴沉的枭雄面前,也能镇定自若。
“教主还有何吩咐?”
“你去罢。”
他听了深深弯腰又行一个教礼,转身要去,正这时风声一凛,便如一只机敏的兽般敛身躲开,但那暗器却速度太快、力道太足,带着一抹深色的紫,斜斜击中他身侧,但这一镖并非要伤他,只听得一声清脆之声,一件器物往地上跌砸,他眼疾手快,伸手稳稳接住——那是从他怀里被撞出的玉瓷酒壶。
“金护法何时这等嗜饮,竟还随身带着酒壶?”
白绍安一笑就露出股阴恻恻的神情,那颗泪痣晃眼,教人看了胆寒,但金折虹毕竟与他熟识,又是满不在乎的性子,只是咧开嘴打趣道:“这是我在苏州城跟一位姑娘的定情物,竟忘了卸下,白公子若看上了,便拿去玩儿。”
“不曾想金护法竟还是个深情之人,”白绍安冷笑一声,“我怎好夺人之爱,只是想瞧瞧你藏在衣中的到底是什么罢了。”
“白公子忒小心。”
“不能不如此。”
金折虹暗道,看来前几日听闻七星教中混了刺客之事绝非空穴来风了。想必自从鬼行奇袭二十客叛逃出苍天顶,殷欲明日子着实不好过,竟怀疑到身边之人了。自此他再没说一句话,只是也未制止白绍安之举,想必仍是心有疑虑。想到这里他终于有些怕了。
被殷欲明这等人怀疑到头上,是不能不怕的。
这七星教中,必将要陡生波澜。
他几乎是无意识地摩挲着平滑的壶面,心底忽然涌出些温情,只是这温情都带着些冰冷,就像太湖的水、皎皎的月、薄雾般的帘后一只白玉般的手。
天降玄鸟衔饮冰,露滴琼指拨弦惊。
秋时肃杀天下平,敛羽归去是怀清。
这天下中曾有一位至极的才女,名叫柳北凉,集饮冰门学识于大成,但自她叛出师门横死绝命岛后,名声便逐渐消隐于江湖。直到许多年后,鹤形君的女弟子秋怀清在商丘烽火台现身,大摆“三奇六仪天兵天将阵法”,举世哗然,一鸣惊人。那时金折虹尚未发迹,自然未能目睹,只是当时有幸观临的各路英雄至今仍逢人赞叹:商丘神地,天命玄鸟,得之可得天下。
但他仍能想象那日光景:孤山丘陵,苍苍风声,高台之上,帐中谪仙子纤指执令,掀开滔滔战火,兵甲曜日,戈声铿锵,沙土飞扬间奇门遁甲变幻无穷,人人热血沸腾,人人汗流浃背,他们好像已看到杀得那无形的敌军溃不成兵、丢盔卸甲,风云际会间胜负已定——寂静无声的烽火台上好像死伤无数的沙场,一阵肃穆秋风过,人们看到微起的面纱下,露出一寸冰雪般的颈子,与那无欲无情的唇。
江南有位才子叫项子轩,一睹秋怀清点兵布阵之态后,曾写千字诗文题为《玄鸟赋》,极尽笔锋之细腻,不亚于洛神长恨。数月后他感怀着那日秋怀清点兵风姿,在其落居的苏州太湖边徘徊,失魂落魄,郁郁而逝,传为一时唏嘘佳话,从此江湖间皆称秋怀清“玄鸟仙子”,冠以神女之名。
世间传闻其天象地理、琴棋书画、奇门遁甲无所不精,尤擅排兵布阵,不在鹤形君之下,他本不信,但前些日子奉教主之名请其相助七星时,听了一时半刻的笛子,他终于彻彻底底信服,以至于不敢抬头望她一眼。
天下若真有这样的女子,不薄情,便薄命。
想来她一定是前者。
金折虹这样想着迈过西处连廊,忽然听闻一阵笑声,甚是耳熟。
不消多想便已猜到,他露出满意的笑容,转脚往一处小园去。
果不其然,栽植着梅花的小园里,石桌边坐着一男一女,正笑语饮茶,好生闲适。
男人年近而立,穿着儒生长衫,举止文雅,手边却摆着一副金质算盘,眼中露着十足十狡黠势利的光,却因那举手投足的书生气显得顺眼许多,使人生一番亲近和蔼之感;女人是少见的绝色,一眼竟看不出年龄,藕粉的裙上罩着水色薄纱,颈子上戴一串晶莹的水红玛瑙,体态风流丰腴,面容却是少女般可亲青涩,正手捧绣绷穿针引线,每每男人说了句俏皮话,她便无遮无拦笑得弯下腰去,眉眼都是可人的春意。
金折虹笑眯眯站在园口,行个教礼道:“参护法,朱护法,你们好呀。”
二人瞧见他,也放下杯盏,行个教礼,招呼他坐。
这二位便是天玑宫禄存星君与天权宫文曲星君,一个叫“笑面财神”参恒,一个叫“五毒绣娘”朱点绛。
金折虹撩开缎子衣摆,懒懒坐下:“参兄,眼到月末,可否提前支些银子花花?”
“你这小子,最爱图些享受,一准提前将月禄花光。”参恒只是笑,并不接他话茬,朱点绛却弯眉打趣道:“千金散尽的豪情才教人喜欢,年轻人本当如此,哪里像参护法,肥的流油却偏偏要勒紧了腰带,装出副穷酸模样,难怪女人都爱虹弟这般。”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参恒正色道,“若人人都这么提前支银子,如何跟教主交代,后头粮饷军需都等分配,胡来岂不乱了套。”金折虹听了苦笑:“是是是,这分尽职尽责、铁面无私,倒像极了杜前辈。”那财神听了又满面春风道:“但咱们却是一家人,金老弟想借钱花,做哥哥的岂能不答应?只是这厘头儿却得算清楚……”
金折虹一听,只觉头大,自个儿没有防备,早已在其单子上欠了足足千金,利滚利来正愁白头,须知这财神虽总笑面对人,心里却是一水的黑,赶紧摆手谢绝。
“虹弟,听闻你前些日去见了太湖玄鸟仙子?”
一盏茶毕,朱点绛好似漫不经心提起,只是针走得慢了些,一双水波的眼瞟去,噙着笑。
“正是如此。”
“那秋怀清可否如传闻中一般惊若天人?”
金折虹哂笑:“绣娘姐毒术名震武林,人人不寒而栗,竟也同寻常女子一般,生了好奇妒忌之心?”
绣面之上,一对栩栩如生的鸳鸯已出雏形,她垂下眉眼不紧不慢的笑。
“只怕我还未生妒忌心,已有人生了爱慕心——那秋怀清的模样,我早已见过了,若你有心,我劝你早些剜了去,只因那燕子是你碰不得的。”
“那为什么?”
“因她是那鹤精的宝贝徒弟,还曾与教主有过桥底拾镯之缘。”
“哦?”参恒一听,也来了兴趣,“如何一个桥底拾镯之缘?”
金折虹忽然想起了那只手上的镯子,迂回流转的金色,苍茫飘雾的湖面,决断清冽的歌声,一曲《落月》,不染凡尘。他心里忽然钝钝的痛起来,竟若有似无的失魂落魄了,想来项子轩之传闻或有三分真,凡人对谪仙岂非不怀着这崇敬而谦卑的爱意,熬尽心神才肯罢休?
朱点绛笑骂:“要死了!你有心听,我却没胆子讲来——若是教主的狗嗅着找过来,撕咬碎了我这张嘴,你可赔得起么?”
古来云“白雪凝琼貌,明珠点绛唇”,她这张嘴,实在不负其名,生得丰腴饱满,浓朱衍丹,正是一点桃花殷,未动先觉香。参恒瞧了又瞧,只觉得自己是赔不起的,但又好奇得紧,只得哄道:“好绣娘,我虽赔不起你这绛唇,倒还有别的法儿么?”
金折虹转转眼珠,笑道:“那也不难,绣娘姐,你教他划去了我的债款子,我下回出山,给你带珠翠阁的好东西来。”
她早已看不惯参恒往自个儿人身上赚银子的嘴脸,心中暗自叫好。参恒心里一惊,只听得绣娘笑盈盈开口:“财神爷,你可依不依?”
他本想回绝了,但一个赚钱活泛的人,定然是一个消息灵通、好奇心强的人,他何等精明,这笔买卖看似不划算,日后却说不定是个绝好的筹码,于是狠了狠心,苦笑道:“绣娘既然开口,参某如何还价。”
于是小炉上温了新茶,咕嘟咕嘟冒出热气,朱点绛稳稳斟了三杯,甜而轻缓的调子如同歌吟,缓缓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