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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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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魏的大厦风雨飘摇,千疮百孔,它的倒掉是迟早的事,就看谁先去捅那一指头了。当时,已经扯起大旗,要趁乱分一杯羹的人已有不少。史书中说高欢此时开始有澄清天下之志。但是我觉得,在这样的乱世,高欢开始的行为和其他许多人一样,并没有什么明确的目标,怎么看都有一种打着打不着先打一竿子再说的投机性质。
如果说,起义造反也是一项事业,那么,娄昭君无疑是这项事业最坚定的投资者与最可靠的合伙人。做个小买卖失败了还可以重头再来;造反失败了搭上的可是身家性命。虽说较大的风险往往意味着高额的回报。可是,一将功成万骨枯,你怎么就知道幸运的石头会砸在你头上呢。一个不慎,连胜利的果实是什么味儿都没闻到不说,还有可能倾家灭族,死无葬身之地。大多数的女人,图的不过是现世安稳,做了母亲的女人,尤其如此。但是娄昭君想的无疑比大多数人更深更远。
代北是个火药库,一触即发,这样的世道,做个安分守己的老实人,保家全身,可能性极小。既然躲不过,不如主动出击。除了倒追高欢以外,有证据表明,娄昭君的一生都活得颇为主动。
——这是一个不肯为他人“斟酌”的女人。
高欢倾产结客,无疑得到了娄昭君的认同和首肯。他自己一文不名,花的还是娄昭君的钱。所以,北齐王朝建立,娄昭君无疑是最大的股东,而且,她申购的是原始股,除了高欢以外,她有最大的建议与决策权。
他们要造反这件事,从谋划到发动,都有娄昭君参与其中。不是不恐惧的,支撑她的,除了开创一个新天地的激情以外,就是对于高欢的信任,与生死以之的爱重。
孝昌元年,柔玄镇人杜洛周反于上谷,高欢瞅准了机会,带着他平素结交的那一帮朋友加入了这个阵营。呆了一阵子,又对杜洛周的行事风格看不上眼。意欲“图之”。结果被人戳穿,不得不携带家眷仓皇逃命,夜黑风高,成群的追兵紧紧尾随在后,生死悬于一线。
彼时,娄昭君骑在牛背上,怀里紧紧地抱着一对小儿女。奔逃的途中,不知道是因为过于惊恐还是什么别的原因,男孩屡次从牛背上跌落。生死攸关的刹那,如此拖拖拉拉,简直就是要人命。倘若让他落到敌人手里,多半也是死;不死,也有可能成为要挟高欢的筹码。他又没有同杜洛周结拜,不能象当年刘邦那样,对吆喝着要烹自己父亲的项羽耍赖。此时此刻的高欢,当是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深切地理解了“家累”这个词的涵义。
没错,他是一个父亲,可是他也是司马子如这群人的带头大哥,这些人把身家性命都押在他身上了,他能怎么办。当断不断,必受其乱。从背后抽出一只箭,他无声地瞄准那睁着一双惊恐的大眼睛的孩子……娄昭君看到高欢的架势,知道这个男人不是做做样子了事,惶恐与无助简直要将她淹至没顶。可是,身为一个母亲,怎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孩子殒命?千钧一发之际,她朝骑在马上的段荣大喊一声,段荣应声回头,见到此情此景,心下了然,策马疾驰过来,探出手去,将滚落在地上的孩子抱在自己怀中。
这个孩子,终于捡了一条命。他,就是后来北齐的文襄帝高澄。
看过一个对参加二万五千里长征的女军人的报道,那种精神与□□上的磨折,不是一般人所能够承受的。至此,终于明白,为什么说,战争让女人走开。
颠沛流离的生活,朝不保夕的现状,生死难测的未来,心惊肉跳的时时刻刻,危机四伏的在在处处。等待灾难比承受灾难更加令人难以忍受。
在纷飞的战火当中,生命,微如尘芥。
夜深人静的时候,高欢不在身边,孩子们又睡得正酣。在暗弱的灯光下,揽镜自照,陡然发现,皱纹已经不知不觉地爬上额角,鬓边似乎也染上了霜花。而明天,还是个未知数。不知道,此时此刻的娄昭君,有没有一丝的悔意——后悔自己当初的选择。
安踏运动鞋有一句著名的广告语:我选择,我喜欢。第一次听到的时候,有些诧异:这是什么逻辑,难道不应该反过来来吗。属意之后,才会靠近。爱上之后,才会选择。后来想了一想,觉得这么安排也有几分道理。既然选择,当然是有意。选择了之后,就要达观知命。左顾右盼,朝三暮四,伤害别人,也贬损自己。人家娄昭君,可不就是这么做的。
在与高欢的共同生活中,娄昭君唯一的一次任性,就是坚持要嫁给他。此后,她扮演的一直是一个深明大义的角色。
那一年,高欢率师西讨,她身怀六甲,临盆在即。夜幕刚刚降临,她的孩子就迫不及待地要到降临到这个世上。产婆说,这是一对孪生的儿女,如果照顾不周,大人和孩子恐怕都有性命之忧。身边的仆妇急得跳脚,担心万一有故,所有的下人都脱不了干系。就向自己的主母建议,派人前去把这里的情况告诉高欢,也好有人拿个主意。
当时的医疗条件低下,妇人产子,九死一生,更何况,这还是一对双胞胎。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再坚强的女人也心底也会有一丝丝的脆弱。娄昭君当然希望丈夫在身边,给自己支持与鼓励。可是,她也知道,她的男人现在正在进行一场豪赌。他赌的,是命——身家性命。在这间不容发的时刻,稍有差池,就是自寻死路。不,不能告诉他,不能增加他的负担,不能令他分神,不能让他因为自己的缘故而自蹈死地。想到这里,她对手下的仆妇说:大王率军出征,怎么能因为我的缘故就轻易离开大帐。生死由命,就算他回来了,又能改变什么?该怎样还不是怎样?就让这一切,由我自己来承担吧。
上天眷顾,孩子和大人终是无恙。高欢回来之后,听手下人细讲事情的原委,“嗟叹良久”。他的心,是真的被这个女人折服了,我想。
跟随高欢在不同的大佬之间辗转多次之后,他们终于可以站稳脚跟了。当年怀朔镇的小兵,现在是大丞相、太师、世袭定州刺史。曾经,他在令史麻祥面前连坐着吃饭的资格都没有,现在,连皇上都摆弄在他的股掌之间。而娄昭君的身份,也随着丈夫的头衔而不断变化。她最初的投入,得到了超乎想象的丰厚回报。
他们不再是仰人鼻息的可怜虫,但是,并不意味着他们可以掌控一切。他们拥有了中国北方的江山,然而,这江山只得半壁。他们跳出了一个又一个包围,却陷入了更大的包围当中。
南方有萧梁,西部是西魏,北方盘踞着柔然。高欢是东魏的缔造者,却与同出北魏的西魏势同水火。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东、西魏之间保持着一种摇摇欲坠的均势。此时,柔然的向背是打破这种均势的最后一根稻草。而和亲,是向异族示好的最便捷途径。高欢手下的谋臣们纷纷游说他们的主公娶柔然公主为妻。高欢犹豫着,这件事虽然事关国运,但是,他不能不考虑娄昭君的想法。
娄昭君看出了高欢的犹疑。她也知道,这件事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高欢是大局感极强的人,他可能因为自己的缘故延宕一时,但是,不会为此而扰乱了自己的通盘考虑。
这世上没有哪个女人愿意同别人分享自己的丈夫。然则,此时此刻,她最先考虑的,只能是利益,而非感情。如此紧要的关头,做小女儿情态,撒泼打滚,上吊寻死,百般阻挠,那是一般小女子所为,此时此刻,有用吗?
她做不出,也不能做。
高欢并非寡情之人,他的犹豫,他的困扰,已经说明了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分量。
她太了解高欢,也太了解自己。
这是她同他共同开创的事业,根本无需权衡,她已经知道该怎样去做。
在夫妻独处的时候,她对他说:听说朝臣建议你迎娶柔然的公主,这是国家大计,不要再犹豫了。
他敬重自己的原配,在她的面前,所有的思虑都会被她看穿,无所遁形。
当最初的激情消失之后,她们之间的关系似乎也从男女之爱转化为同志之谊。他们互相信赖,彼此依托,共同面对朝廷内外的风风雨雨。
那一年的八月,秋高气爽,丽日晴空。大队的人马护送柔然公主来到晋阳。公主的叔叔也一同前来,临行时,柔然王嘱咐自己的弟弟,如果不见外孙,你就不要回来见我。这句话传到娄昭君耳里,应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吧。但是,她并没有抱怨什么,而是将她和高欢寝居的正室让出,避居侧室。高欢见状,又是感激,又是惭愧。——自己的天下,竟然要一个女子来成全。他郑重地向她行了一个大礼。她却轻巧地侧开身子,摆了摆手,对他说:只要公主满意就可以了。不要这样,不要让公主看见起疑,安心地做你的新郎,不必管我。
她不妒,不争。
她尽量将自己收缩再收缩,此时的收缩,为的是以后的尽情舒展。
她的爱,浩大而富有弹性。这是地母般的爱,能够承载一切。
她为高欢生了六男二女。四个儿子,在高欢之后,成为东魏、北齐的主宰。两个儿子,是北齐的宗室诸王。两个女儿,嫁给魏帝,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
高欢称王以后,她被册封为王妃。儿子登基以后,又冠上了太后的头衔。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她已经走上了社会层级的至高点。
年轻的时候,她没有颠倒众生的花容月貌,如柳腰肢,明眸皓齿。但是,她掌控了自己的命运,并且,赢得了一个男人的心。
夜晚,雍容华贵的太皇太后在宫娥的簇拥之下,剔亮银灯。
听,是什么地方,传来一阵清朗的歌声。
侧侧力力,念君无极。
枕郎左臂,随郎转侧。
她的嘴角浮出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