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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过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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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珍比海青大几岁。
有一个四岁的儿子据说聪明才智不比一般人,小小年纪没进一天校门只是听大孩子们念书,他就能摇头晃脑背出几十首唐诗宋词来,惹得全家上下当个宝一样呵着。子凭母贵那自然对玉珍也是格外地尊重,只拿些轻便的手脚活给她干。
因此虽然年长个几岁,但从样貌上玉珍却不比海青显老。
“来就来,干嘛还带东西,你这不是见外嘛。”玉珍把张海青迎进屋。
海青把面和糖放在堂屋的饭桌上:“咋的没有客人吗?”
“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生,推了没有办。劳慰你还记得给姐过生。”玉珍倒了一杯水给她。
“海燕也想来的,我没让。”
“你应该带她一起的嘛,姐妹们现在也难得聚在一起。”
海青灌了一大口水:“我好不容易从家里出来透透气,让我消停一天吧。”
“你先坐着,时间也不早了,我把饭弄了下午咱姐妹俩好好摆摆。”玉珍扯过饭桌下搭着的围腰系在身上,海青也跟着进灶屋,让玉珍推了出来,“你干地里活还行,这灶屋里的事嘛,哈哈,还是让我来吧。”
“洗个菜我会吧,放把柴我会吧,真是的,看不上我,我还就等着吃饭了。”
玉珍还是把她推回堂屋:“你好不容易出来一天,就歇着吧,小虎应该快回来了,你陪着他耍……”
话还未说完,一个虎头虎脑的胖小子就从院门口飞奔着扑到玉珍的怀里来,发现屋子里多了一个陌生人后,直拿眼盯着张海青看。
“小虎,这是大姨嬢,快叫人。”
“大姨嬢。”小虎扯着嗓门大声地叫了一声,丝毫没有一丝怯意。
张海青从桌上抓了一把水果糖塞到孩子手上,又剥了一个塞进孩子嘴里。
“这孩子,跑得太快了,我是咋撵也撵不上。”一个手里拿着针线的人从院门口进来,说话的老妇人海青认得,是玉珍的老人婆李大妈,便笑着打了招呼。
“稀客啊,你是?”李大妈显然认不得海青了。
“大姨嬢!” 不等海青自己介绍,小虎已道出了其中的关系。
“哦,是他姨嬢啊,稀客,稀客。”
“我和玉珍是一个村的,两家挨得近,从小耍得也好,今天趁她过生也来看看你们。”
“以后没事常来,小虎,吃了姨嬢的糖给嬢背首诗听听啊。”
老人家就这样,儿孙那是自己炫耀的最大资本,纵使自己这一生吃糠咽菜忍饥挨饿受冻遭一生白眼,但是一旦找到寄托了,过去的一切那都算不得什么。
小虎飞快地嚼着糖,哔里啵啰响个不停,碎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糖渣子在口中还来不及化成水就让小虎囫囵着急吞而下,摇头晃脑地用不标准的普通话大声背起来。
“鹅-鹅-鹅,曲-项-向-天-歌 ,白-毛-浮-绿-水,红-掌-拨-青-波——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得到鼓励后,小虎又接连晃出好几首,每晃出一首,老人家脸上的得意和满足便增加出一分。
背了诗,小虎跑到堂屋的中间,站着。
“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
小家伙像模像样地伸出手,抬起腿舞起操来,舞得老人家脸上嘴角都堆不下那笑。
吃了饭,玉珍的老人公给生产队放牛去,老头儿挥甩着鞭子,哼着小曲走了,不像是去放牛,倒像是草原上的牧马老英雄。
玉珍男人也拿着锄头出门了,小虎跟着李大妈串门,家里就剩下玉珍和海青两个人。
“玉珍姐,你生活真是安逸啊。”看着这个家,张海青是满眼满脸加一肚子的羡慕。
“安逸啥,将就着过呗。”玉珍手里正纳着一个小鞋底子,线在她手上,穿过去,拉过来。
“你这还将就,我的日子就真不是人过的日子了。看看你多好啊,有男人,有儿子,两个老人对你也不错。不说别的,就比比咱俩的手,就知道哪个好哪个坏了。”
海青摊开她的一双大手,十个指头黝黑粗实,指甲盖方方的,有两个指甲里面还灌了一线泥印,翻过来,手掌上结了一层茧。玉珍的手白白的,手指纤细,粉嫩的指甲像一个个小贝壳,泛着温柔的光亮。
“你也早些找一个男人嫁了嘛,这女人始终是要嫁人的。”
“嫁丁二狗么?”
“就没有人给你做过媒?”
“哪里有人敢上我家来提亲,早让我爸给赶跑了。”她爸心目中最中意的女婿就是丁二狗,在那个山村里是谁人不知无人不晓。
“丁二狗其实也不错啊。”玉珍笑道。
“不错你当初咋不嫁他!”
“人家喜欢的是你得嘛。”
“我要俅他喜欢,我不嫁人也不嫁他。”
“你是嫌弃人家身上的赖皮,其实丁二狗干活真是一把好手,好多死了爹妈的男人像个啥样,人家去年子还把三间草房全换成了瓦 。”
“他抽烟,人不老一副牙齿抽得焦黄,身上也臭,还烂酒,这些倒是跟我老头有得一拼,怪不得老头那么中意他。”
“哎,男人嘛,有几个不抽烟不喝酒的,我家这人,两样也来嘛。哪有这也好,那也对的。用他们自己的话来讲,男人不臭,咋个叫臭男人。庄稼男人的特点就是,口臭,汗臭,脚臭,再加上一点邋遢,如果穿得整整齐齐,斯斯文文,那他们还会觉得不爷们了。”
“整整齐齐咋就不爷们了,我今天就遇见一个男的,我就觉得人家很爷们,比丁二狗那样粗鲁的爷们爷们多了。”张海青想起上午问路时的那个男子。
“哪里的男的?”玉珍问。
“就上午我拐错了道,然后看到一队扛着锄头洋铲的人,那些人几乎都打着光胴胴,但是有一个小伙子,那小伙子人家就穿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我就是问了他,才找到你家的。”
“应该是林家的老二吧,名字我记不得,这几天正在清理水库和各村的水沟,今天上午就轮到大林湾清理,下午是刘家坝,这不你姐夫吃了饭就走了。听你这样一说,那多半就是林家这个老二了,人们都这样叫他。”
“给我说说。”张海青好奇地问。
“说什么?”
“说这个老二啊,多大了,结婚没?”
玉珍有些吃惊:“没结婚,不过你们不合适吧?”
“为啥子不合适?”张海青对玉珍的话有一点不满,这么坚决地就否定了自己,总是让人感觉不舒服的。
“林家这老二,与一般的小伙子不一样。庄稼男人,下地躬起身子就是一头牛,上山抬起双臂就是一只鹰,吐一口唾沫都砸出一个坑。他喃,他虽然也不能完全说肩不能挑背不能扛,但他顶多是一只绵羊,有不满与高兴了都只会咩咩叫的。”
“这样不好么,我觉得这样的男人就很好啊。”
要找牛一样的男人,丁二狗不就是一头最会耕地的牛么;她爸不就是成天张着翅膀的老鹰嘛,稍有不快就用嘴啄他们母女,用翅膀扇她们,用爪子抓她们。
她怎么还会找这样的男人了。
玉珍停住,没有马上说话,有点难为情的样子,其实他的意思不是林家老二不好,而是觉得张海青与他不般配罢了。
“我没有说他不好,我只是觉得他与周围不搭调,他好像不属于这里。对了,我还听说,他与一个女知青走得比较近。他们这儿就是这样,一有啥风吹草动的,十里八村都传得交。”
张海青笑了笑:“得了吧,你的意思我不配他?我是粗人一个?那人家知青都返城了,你见过几个女知青嫁到农村的。”
“这个女知青还没回城哦,在乡上的农技校扫盲哩。”
玉珍拿针线的手在头上滑了一下,继续在鞋底上穿来拉去,张海青不知道为啥要用针去头上滑,不怕一失手伤了头皮吗,但是她妈,她妹似乎也都是这样干针线活的,也没见她们受过伤。
她稍微迟疑了一下,还是对女知青与整齐的林家老二之间的可能抱着坚决否定的态度:“回不回那是早晚的事。”
张家有一门远房亲戚,这亲戚早年上过战场,打过鬼子立过功,后来留在了城里当了干部。这亲戚隔个三五几年会带着家人回一趟老家,敬一敬祖坟。张海青见过这家的孙女,打扮得跟她在街上看到的油画上面的女人一般。
人家不梳辫子,人家让头发铺满整个后背,只在头顶用一段漂亮的绸布绑着;人家也不穿劳动布裤子,穿的是带折子的裙子;人家的鞋子是皮的,闪着光,还长着跟,走过的路上面扎出一排排的坑眼。
这扑散开的头发能埋在地里?恐怕背个背兜都可以扯掉一大把。
那满折子的裙子能在地里扑腾?想到那样的场景张海青都要忍不住地笑。
那皮鞋,那一路的坑眼怎么也与沾满泥土的布鞋胶鞋拼不到一块吧。
在心里,张海青一点也不担心女知青。
“林家老母亲可是个厉害的角色哦,周围团转的人都晓得的。所以好多人家还不愿意把女子介绍给她家的。”
张海青又笑了一下:“有好厉害?比我老头如何?”那意思是,我张海青又不是吓大的,我都是打大骂大的,我还怕她不成。
“你个死女子。不过你要是嫁过来,我倒是有个伴。”
“就是嘛,我来了咱姐妹俩也有个照应。连以后回娘家都可以牵起娃儿一路哦。”
“死女子,不害臊。不过大林湾条件还可以,他们离街好近哦,几步路就到了,而且他们田多土少,粮食产量也高。听说要不到好久,就要包产到户了,那多好啊再不用像合作社这样,那时种得好收得多除了交公粮剩下的就全是自己的了。”
“那你更要给我当介绍人了。说实话,我在家里受够了,我在那个家里就不是一个正常的人,我就是一头背起架担的牛。出了力还没讨到好。”
“这事我一个年轻媳妇去说咋合适喃,我让小虎婆婆去哈,她老人家在这儿呆得久,人熟好说话。”
“要得。成了,我给你提一个猪头。哈哈。”
两人又东拉西扯了一阵,估摸时间不早了,张海青应该回家了。
“住一晚,明天一早走吧。”玉珍挽留她。
“不了,来的时候老头就不安逸得很,要是今天不回去,我耳朵都要遭骂聋。”
“难得来一回的。”
“以后多的是机会。”张海青露出别有深意的笑来,那意思是,以后我还要嫁过来与你为伴得嘛。玉珍也听明白看明白了,跟着笑起来。
临走的时候,玉珍把张海青带来的两斤面退还给了她,另外还搭进去一兜自家屋后树上摘的柿子。
路过大林湾前面时,张海青忍不住朝那个村子望去,一座座房屋掩映在郁郁葱葱的大树下,虽然不知道哪一座是那个穿得整齐的小伙子的家,但是这丝毫不影响张海青产生对这片村庄的亲切感。
大林湾。
这名字都霸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