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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第四十九回 平安不平暗思玄机 因缘不圆横生波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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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贾芸出去,原是这一个薛宝钗表亲兄弟名唤薛蝌的,前儿巧在平安州办事,竟与贾芸碰在一处。因认得贾芸带的几个家人,方知道是贾府中人,熟了一二日,颇敬服贾芸言谈爽利,不藏奸坏。虽不曾读书,自有一种君子形容,可见教化一事,不全从圣贤书中来。这里二人结伴回来,薛蝌家里先送了信儿来,因说家里说了一门亲事,叫薛二爷快些打马回去,收拾收拾,好见父母。贾芸先还笑说:“又是一喜。薛二爷这一遭儿事办了完满,又有姻缘,往后儿也再没有可愁的了。”
薛蝌因请道:“这回亏了芸二哥帮衬,单我自己,岂不陷在里头。这会子既有喜事,我虽福薄,也散一散喜气,请一席酒,哥哥必要赏脸来。”那贾芸原说不曾出力,这样请,脸儿上倒过不去的。因先回家,薛蝌到底来请,也不能亏了礼,也就去了。方有如今一事。
只说贾芸到了席上,原是薛蟠张罗,在外宅摆了酒席,叫了些打十番儿唱戏说书的,只管热闹。贾芸见了礼,又有许多纨绔子弟前来应承,笑说几句话儿,因问薛蝌要说哪家的姑娘。那薛蟠却笑道:“你们问他去,我如何知道!又不是我娶。只听是府里头大姨爹做主,自是一位正经大家儿的小姐,方才配得上我们的门第。”贾芸听了,原来薛蟠替他兄弟张罗酒宴请友倒是第二,因借此事招人喝酒,并看戏看曲儿的,方是称心。只笑一笑,也不说出。
倒是那薛蟠见了贾芸,笑道:“你来。自来你是一个正经的,我们喝酒,叫了你几次,通共不赏脸儿。必定我的酒就不好?”贾芸笑道:“薛大叔这话儿,岂不教我愧罪。原是叔叔们喝酒说事,我又不知道什么世面,来了也不过瞎乱一番。搭着前儿那一次,我正往平安州去,又不在家。今儿这里薛二爷请,原折了我,我只不敢来。起头儿若说是薛大叔请,就是愧,也必要赶来的。”薛蟠只管喝酒,又叫贾芸喝。这里一时划拳,一时吆令儿,又罚酒,倒忙一个不休。贾芸陪饮了几杯,薛蟠只管乱叫道:“老二可来了不曾?他的东道,人都请了来,他只说接人去,倒不知哪里去了!”
这里忙有小厮来回道:“二爷引了朋友回来了,这会子就来。”贾芸听了,便亲自去迎。薛蝌忙进来,笑道:“这是怎么说。好好儿的,我去请一个朋友来,偏又有故事。临到了门前,又不来了,白说了一番。”贾芸看一看,门子上几个小厮,正接一个美服华容的年轻公子,那人又只管不进来。贾芸便说道:“既去接,该是先说定的,怎么临到这里,又不来了。”薛蝌正要说话儿,那一个年轻公子便走了来,质如东山之明月,面似映雪之芙蓉。虽清俊,又有一种风流态度,有似美优丽伶一类,眼里烁烁,教人不肯小看。那公子似笑不笑,说道:“先若知道你是这一个薛家,我也不来。只今儿既说下你们宝二爷并几个朋友在这里,我们素日相好,也只得一会。我只在别席上,也就罢了。”薛蝌笑道:“柳二爷究竟动了什么心肠,才好好儿的,这会子忽剌巴忸怩起来。”
这里正说话儿,便有小厮来请,又说道:“宝二爷只说有事,这会子要家去呢。”薛蝌忙说道:“请宝哥哥站一站。”因叹道:“柳二爷既不肯随我的喜,因宝哥哥念叨你,你只去会一会,也算得朋友的情义了。”那公子点一点头儿,又抱拳道恼,只说:“恕我轻狂。若问缘故,不知道也就罢了。”便叫小厮引他见了宝玉去。
贾芸听了半日,心里有数儿,笑道:“这一个柳二爷,先宝叔叔也提过,可是那一个名唤湘莲的?上一年府里庆贵妃娘娘加封的喜,办了大席,他也来串过戏的。我略见过一回,才只说眼熟,这会子想起来了。”薛蝌道:“可不是他。我原说我办的酒,请了朋友来,宝二爷也在这里。他只说朋友的情难却,临到了这里,看了一看,又不进来了。”贾芸因明里暗里听说那一年薛蟠酒后撒痴,偏寻上那柳湘莲,看他美貌,只要交一个朋友。因轻薄太过,那柳湘莲恼了,哄了薛蟠出城,一顿好打,又喝泥汤儿等事,教训了一番好的。因此事说来风流下作,薛蟠也羞,因此只自去养伤,也不声张了。那柳湘莲倒忧惧薛家势大,寻他的不是,因此弃了微薄房舍产业的,只往平安州去了。这一二年因无事,原又回来了。
贾芸想一想,心里有数,心里想道:“既说宝二爷在这里,沾着一个贾府,说一个薛家,又还有哪一个薛家。该是听了就知道的,临了儿又不肯进来,要全是旧怨的意思,倒一头儿就不该来的。”这里贾芸只与薛蝌说话儿,入了席,又有小厮来找热酒。只说道:“宝二爷在别席上,只说前头太热闹,听不得。因来了朋友,只要好酒。”贾芸微微笑道:“果然该是看着宝叔叔才来的。”便叫人找了酒送去。
那里薛蟠便问道:“你请哪一个朋友去,去了这半日?”薛蝌正敬酒,忙饮了,请众人饮乐,因笑说:“我原说在平安州撞见了芸二哥,是一个缘分,倒不知我才进了平安州时,险教那黑店讹了去,巧见了柳二哥解围。他只忙回来,我忙说回来请他,隔了三四日回来,又有这样一宗儿小小喜事,正好置席。才去请了他来,原还说串一出戏,他又说如今不干这样玩笑了。因惦记宝叔叔,倒借这一席的光,且去和他说话儿。”
薛蟠听了,忙掷了酒壶,说道:“柳二兄弟来了?”贾芸度他形容,倒不很是念一个旧怨,听人来了,只要寻仇的意思。因也不急,只听薛蟠嗐声道:“他果然躲我。岂不知如今我也不干那样事了!前儿在妈跟前,说起老二这一宗儿亲事,也叹。你是一个小的,倒比我这当哥哥的顺当,也体面,规规矩矩的,说了好女孩儿。我也知道,妈和妹妹成日家念我淘气,在外头混。一时闹一个没体面,也着急,又哭。我再不立一立,还成个人呢!今儿柳兄弟这样,莫不是还存着几年前那事,原大不必的。我正有一件事谢他,见了他,我再有没礼的,众人只管打我的嘴!”
一干纨绔听了,笑道:“才薛大爷喝得高兴,还唱小娘子抱琵琶呢,怎么这会子赌咒发誓,这样正经起来。”薛蟠笑道:“你们别混,我果然有事谢他。”便叫人去别席上请了柳湘莲来。薛蝌倒奇了,只管与贾芸说道:“大哥哥最是一个奇人。这也是吃醉了酒,只不似往日的玩闹,倒正经了。”贾芸因想道:“可知世上人难定。这一个薛大爷,最是个花天酒地没有道理的,今儿又有这样世人难有的道理。”因此心里更防人皮相,有了品度。口内只笑道:“薛大叔果然有事图谢,也是他的情义。”
这里去请柳湘莲的工夫,人便问薛蝌说的亲事。薛蝌笑道:“论理还没下聘说定,不该在男人席上说起阁里女孩儿的名儿。只这一宗儿喜事,大家捧场,也略说一说:若论起来,还是我表亲妹子,正是我那凤表姐姐的小姑子了。比我小一岁,诗书都读通了的,上一二年我来,也见了一回。如今举家搬了金陵来,长住了,也好定下这一门亲。”纨绔们都笑道:“亲上加亲,果然好事。”那薛蝌见薛蟠只管急等柳湘莲,也不好敬他酒,便与贾芸斟了酒,笑道:“我虽叫宝二爷哥哥,若论年纪敬服,叫芸二哥一声兄长,方是真的。这一遭儿平安州上两个钱庄子的事,竟难倒了我,不是芸二哥在,小小一个平安州,又不平安,岂不困住了我。”
贾芸饮了酒,笑道:“我原说这一声哥哥差了辈儿,我难领,难得薛二爷这样盛情。因不在长辈前头,素日兄弟家一处,也就不领这些虚礼了。我帮衬一点子,究竟小事,倒难为你又帮我跑了两处田庄子,收来碎账。不去这一回,我也不知人是难缠的。”因薛蝌请了喜酒,只随他喜,也不多说自己的琐碎。只说到眼前,便在心里盘一盘算,赶下晚儿家去,要和小红细说。
一时柳湘莲方来,宝玉引着,笑道:“我说世上没有什么事不能平的。这会子我做一个了怨冰释的引路,你们说罢。”柳湘莲只礼了一礼,那薛蟠跳起来,忙还礼,笑道:“兄弟果然还念着旧事,我倒忘了大半儿。半年前我去平安州收账,竟遇了抢贼,岂不是兄弟救我?我原说谢你,你又走了。因此我想,有这样恩情,先几年又是我混,哪里能记旧!只要兄弟回来,只当再没有从前那事的,你就是我亲兄弟一样。”说着,又作揖。柳湘莲倒愧了一番,只淡淡的,还礼笑说:“你这样说,倒是我小鸡肚肠,只躲了你,再不曾想你好了的。”众人便大笑一番。薛蟠又向宝玉道:“如今前头的戏也完了,你不必恨吵,一并入席喝几杯。”宝玉笑道:“不为这一个浪迹飘萍的人几年难见,今儿来了,我不留下说一说话儿,实在不像。才我便说要去了,再不是拂兄弟请酒的意思,只因里头叫我有事。我知道该罚,且斟了一满杯来,我敬了,再去。”
薛蟠听说,只得斟了大杯,宝玉一气儿饮了,方告辞要去。见了贾芸,又悄悄儿说道:“偏我今儿吃了酒。原有事和你说的,明儿你不忙,我再说。”贾芸笑道:“再不忙的。叔叔有事,只管叫你屋里姐姐带话儿来,还亲自说。”宝玉摇一摇手儿,笑道:“再传,人又知道了。这会子我赶着回去,明儿叫了你来我屋里。”贾芸知道有事,又见宝玉急切,便略送一送,看他去了。
这里席上,薛蟠只管敬酒,又同柳湘莲叙旧恩谢。因又向众人道:“先我说这事,你们还不信。那平安州最是一个没平安的,好好儿的官道上走,竟有贼。我吓得什么似的,不是柳兄弟来救,今儿谁请你们吃酒?”内中一个纨绔笑道:“就没了请吃酒的,也只念着这酒,不知谁念着薛大爷。”薛蟠笑了,啐道:“好没良心的王八崽子们!吃腻了我的酒,就是黑心,也该藏一藏,倒当笑话儿说了。”这里柳湘莲饮了几杯,也要去。薛蟠忙拉了他道:“兄弟回来了,要立什么业,我能帮衬,只管说。”柳湘莲不答,只打一打量薛蟠,又笑道:“你又来了。”薛蟠笑道:“不是那样意思。我今儿改了,兄弟不信,只管问人。”
柳湘莲笑道:“谁又不信,又去问谁,你倒急了。今儿不是他意,当真有事,告罪先去。明儿闲了,再聚,也是一样的。”薛蟠忙亲自送了出来。一时府里又来了小厮,请贾芸道:“二奶奶等爷说话儿。”贾芸原进来听说凤姐跟了贾母出门子去了,便搁了账本儿,只待明儿后儿回话儿。这会子凤姐回来,又不歇,忙叫说话儿,也奇。贾芸便点一点头儿,说道:“跟着我的小厮在门子上,你说给他们套车。”那小厮答应着去了。这里薛蝌听了,笑道:“果然我面儿薄。好容易赏了脸面,请这一顿酒,人又都走了。”贾芸笑道:“可恨我是个瞎乱忙的,若得闲儿,该腻在这里三日三夜,也算一种大乐儿。”
薛蝌便起身送贾芸去,因说道:“我回来回了姨娘,她说芸二哥帮忙劳累,该谢你的,谢了却又外了亲戚。因也不说谢,只将我们当铺里的连票取了一年的,芸二哥拿去。虽咱们这样人家,再用不上典当的,因连票上勾了钱庄子的印,一时周转难了,当钱票使,也能。”贾芸接了票子,只想一想,便知道了。因薛家是皇商,金陵城里几个钱庄子,都给皇家存钱的。明目张胆拿了钱票子来,便漏了罪,因此曲折曲折,走了当铺一层,也就藏了,没人理论。贾芸便收了票子,笑道:“你别信我,我最是一个精明的。回回办了事,到了儿哄了东西的,都是我。”薛蝌也笑了。兄弟两个又说一二句话儿,贾芸便去了。回转府里,不待歇息,只往凤姐院儿上来。又打发摘星道:“回家里取了我拿回来的包袱。问你红姐姐,若收拾了,再找出来,我要回事。”摘星忙跑了去。贾芸便先往凤姐屋里来,到了窗下,只听凤姐念佛道:“阿弥陀佛,这可真不真?我竟怕了。”贾芸听了,不知作何计较,且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