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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四回 分灯烛芸哥善始终 派年例雪夜传急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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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说贾芸到黑庄子上,不惧无赖泥腿世俗,赎了那攒珠金凤回来。又倚仗小红慧眼胆量,防了那起粗人偷换东西。两人皆是出得门面、上得大场之人,唯说起闲话来,两相对望,倒都不好意思。这里贾芸得了小红亲手补绣的衣裳,青丝点点,绣的是心丝千千。自此心中更存了一段情,也是灵窍剔透,不曾辜负了红卿温柔。儿女柔情,暂不在话下。
那凤姐得了贾芸回话,也不声张,悄悄把凤拿去炸净了,免去外头污垢,方送回迎春屋里。迎春也不很理论,还是绣桔自个儿跑来凤姐屋里,暗中谢了一番。凤姐心里有一番计较,只年节下事多,又碍着她婆婆脸面,暂不好开发。只待过了年去,本想了断,又不很如意。此是后话。
如今且说那芸哥儿,在府里办事一来二往熟了,为人又乖觉利落,上上下下也便传了些名儿。二门上小厮更熟了,单说那摘星,最是勤熟剔透之人,常跟着贾芸办事传话儿。也没人分派,倒天生的是贾芸贴身小厮一样。凤姐也冷眼看一看,只不说明,心中自有定数。
这日,府里西角门大开,车马轧轧,连着来了几十车东西。大院上满了,又有几车打门前廊道上卸了,再进来。原是那兴儿在外采办烟火灯烛回来,将府里二三等人头儿清算了,又另外织出年下看戏的赏物,也备下了给贾母添福寿的灯儿。另有十几车东府里的用项,单有三车家庙所用长明灯烛,一应拿黄布蒙了,团攒数数儿。
贾芸得了信儿,早进来分派。前儿得了贾琏赏的衣裳,也是轻裘美服,宝带玉靴,少了先前清贫之气,好一个豁朗清俊模样儿。人见了,更不敢轻看。加之贾芸心中擅算,头目清快,算数儿查物一应明白,不过小半日间东西便分派了大半。
这里贾芸依前儿的法子,拆一种东西,对一道帖子,勾一笔账头。三下对证,各个清爽。另在大院廊道上铺了几十处大毛毯子,按人头儿分放东西。齐了一拨,便拢绳贴签儿,指派小厮看着。按东西二房次序,每序一批,凑足一溜房头儿东西,方拔车送去。
贾芸另写了对签儿,交与领头送车的大仆人。每送至一处,对了东西不缺,将对签儿勾了拿回,算作留底的账头。每个大仆人底下配四个小厮拉车陪送,人头儿分明。一时场院地下人虽多,东西小山一般,却森然井序,分毫不错。
一时那兴儿在外头交接毕了,往贾芸身边来,请道:“芸二爷,外头东府里的人等着对帖子。若都分明了,他们也好拉东西往那边去的。”贾芸应了,又想着兴儿是贾琏手底下有头脸的大仆人,便笑道:“兴儿大哥一路辛劳了。东西虽多,一口气分派齐整了,也好歇着。只我也没了空儿烧茶请你,只好再劳动着罢了。”兴儿忙说:“爷折死我了。只爷心里这样疼顾我们,便抵得上一百种赏了。”
贾芸便与兴儿闲话一二,一面来至外头。只见大廊道上车马森森,兴儿便招呼领头车旁一名壮年男子道:“赖升哥,二爷拿帖子对账来了。”那赖升忙迎过来,一面请贾芸的安,一面拿了帖子。因笑道:“紧慢赶着,好早晚也慢了一二日。不知里头可怪罪了没有,爷也别怪。”贾芸笑说:“今年霜雪很多,路又失陷,这是难保的事。前儿我一个朋友打平安州回来,也说道路难走。里头二婶子很知道这苦,还打量着多赏你们些例,何曾生气。”
赖升见贾芸声口简脆,行事轻快,心中不由多品度一二。这里贾芸一一对了帖子,查看车马东西,将数儿都勾了。便问道:“年下两府里看戏的用度,是一并采买了回来再分,还是两府里各有各的账头儿?”赖升说道:“各有各的。因两府里请的人不一样,只有元宵下家宴,都是咱们家里人。因此不好绞在一处采买,都是各买各的。”贾芸听了,心内暗思。也不表出,只点头笑道:“原是如此。”
一面勾齐了帖子,与赖升交了账,便请车马起拔。那赖升谢了贾芸,便吆喝着众人赶车打角门出去,过了荣宁街南巷,直往宁国府角门去。这里贾芸帮着扶车走了一遭儿,看他们去了,方回来院子里。
一时荣府烟火灯烛用项各处齐全。贾芸收了各处分派东西的人拿回来的对签儿,一样样看了。再抬头,却见各人中有赵天梁兄弟两个,还有那周全,也要交签儿。贾芸微微笑道:“忙这半日,还不曾与赵大哥你们说话。”赵天梁几个忙说“不敢”,一面抻抻头儿,张望贾芸手里账本儿。
贾芸只作不曾看见,对了签儿,便吩咐摘星:“两处抱厦里烧热茶,布些果子,让人都歇歇。先别散,我去回了二奶奶。她说行了,这差便完了,大家散去自乐不迟。”摘星答应着。
贾芸便过来凤姐院里。只见府里各处都张灯结彩,红绣辉煌,颇是年意春浓。贾芸进来,丫头打帘子请进屋。犹未通报,只听凤姐屋里有人笑道:“我不信。好人都给你使了,我来要人倒一个没有。”又听凤姐笑道:“好不害臊!珍大爷今儿分派这个子侄去家庙,明儿打发那个子侄到庄子上,倒显得手底下虾兵蟹将十万,好人儿用不完。到年下事忙了,倒说没人,还朝我要人。我一年到头儿调理出一二个有出息的,白给你们送了去。又不请我吃饭吃酒的,我又不要钱,敢是世上没我这样冤大头鬼儿!”
先那妇人便笑说:“你这东西,不说痛快了,你再过不了年。谁跟你打趣儿来!你大哥哥那里收着各处袭爵府里送来的年例,更有一批打理家庙年祭的东西,这几日又要收庄子上送的年货,实忙不过来。通共一个蓉哥儿,又不中用。往常没痛痒的,你倒孝敬我们。这会子用得上了,反说出这些分斤拨两市侩无赖的话来!”
这里贾芸等着,丫头回进屋里去,里面说话才略止一止。一时小红来打帘子,盈盈含笑,请贾芸道:“爷进来罢。”贾芸方进来,悄悄瞧了小红一眼,小红也抿嘴儿笑。便听凤姐说道:“你不该这时候进来。他们这里正焦头烂额,找好人儿使用办事。我原想藏着你办这边事务,不给他们,你倒巴巴儿自个儿撞进来了。”
贾芸一看,凤姐旁边坐着的正是尤氏。便先行礼,说“请珍大婶子安”,又请了凤姐安。便递了那帖子上去,笑说:“偏是赶巧儿。侄儿也不敢说该不该,只婶子有什么吩咐,叫我去,我不敢不去。真个办好了,回头多讨些赏,也就是了。”
凤姐笑道:“你很好。先前来了,倒乖得猴儿似的。这会子熟了,打趣两句,我倒也爱听。”一面接了那帖子查对。这里尤氏便说:“是芸哥儿不是?这一二年也往府里来往几回,你珍大叔家常还略提一提你,说你伶俐。”凤姐只管看那帖子,略抬一抬眼,只笑不曾说话。一时看好了帖子,便说道:“这宗儿齐了。完了这差,你虽料理辛苦,也歇不成了。我倒有心疼你,只你珍大叔两口子刁钻,偏这时候来诉没人使的艰难。碍着我脸儿软,只得应了。”尤氏便笑,戳一戳凤姐额头,说道:“你越发说嘴。我劝你少玩笑些。”
凤姐便将帖子给了尤氏,说道:“这烟火灯烛的帖子,正好你拿了去那边,一面分派东西一面查对。”尤氏接了,便起身笑道:“劳动女相公,心里有愧,我这就去了。”又回身叫贾芸道:“芸哥儿跟我过那边府里去,跑一二日事,也解了你珍大叔的烦难。”
贾芸只行礼,也不就应,略展眼看看凤姐。凤姐便笑道:“既人家揽你去,你便好生办事去。过日我也叫你,你别嚷苦,还要来的。”贾芸才应了,又行礼辞了凤姐,方跟尤氏出来。小红早叫人备了车,送出门口去。瞧瞧贾芸身上穿的天青色衫儿,含笑不语。
贾芸也瞧瞧身上,会意笑了。便临门向小红道:“劳动姑娘,往二门上说个信儿。说事完了,叫人散了罢。”待尤氏上了车,一时没人理论,才回身悄悄朝小红挥挥手儿,口内悄说:“别冻着了。”小红便往门里站了站,看贾芸也跟车去了,略出神望了一望,才回去。
过不一时,车到宁府。贾芸刚下车,外头一叠声说道:“大奶奶回来了!”又有小厮忙着牵贾芸的车。原来那赖升正在粉油大影壁后头正房穿院地下,打发众人分点各样东西,一听说尤氏回来,忙叫小厮去接。自个儿也接出来,又见了贾芸,忙笑道:“若知爷要过来,方才该请爷坐车一并过来的。又劳爷另跑一趟,该是我们打嘴。”贾芸只笑说“不妨事”。
这里贾芸特意站了一站,让过尤氏去,方才进来。一时尤氏进了正房院儿,屋里告诉了贾珍。那贾珍连月来料理过年的事,今儿又到了几份公卿家送的年趸大礼,又有家庙采办的各样祭礼未曾尽数派完。那烟火灯烛一大宗儿东西,倒是少的了。听说贾芸来了,想了一想,便披了发烧大褂子,笈了鞋出来。
贾芸进来,只见满院子人,送来搬往,忙个不休。有一位年轻公子正张罗着铺了狼皮大毯子,摆了各样年礼,按单子念对了。一溜小厮等着,念一样搬一样。贾芸近前,见是贾蓉在那里,便行礼问好。
贾蓉不曾回答,又有五六个小厮跑过来,乱糟糟只问“小蓉大爷,这个放哪里”“库里说这东西不该放那里的”等语。贾蓉躁了,跺脚道:“才对帖子清清楚楚的,只叫你们送一送,又这样乱起来!”一面向贾芸笑说:“芸兄弟来的好。这里有各样家庙祭礼的单子,你拿了,看着小幺儿们分派东西。那烟火灯烛只叫赖升分派就是了,先在你们那边对好了账头来的,也是芸兄弟办,倒不能错的。”
贾芸听了,便接了单子,一面只闻那几个小厮还只管问。便笑止他们道:“你们糊涂。小蓉大爷那里念着帖子,你们只管乱问,扰了他,念窜看错了行列,岂不恼人。”那几个小厮虽见贾芸不是这边府里的爷,却气度深沉,更比贾蓉利落有威度,也不敢很小看了。便赔笑道:“可东西没开交,我们也着急。”
贾芸便问:“这领的是哪一宗儿东西?”小厮们回道:“往家庙送去的。”贾芸便展了手上帖子,看是香炉、掸帚、果盘等物。帖子上已有勾对,标了一个“西”字。便看贾蓉念帖子略停一停时,问道:“蓉大哥,这‘西’字儿是怎么说?”贾蓉道:“西边楼房,那‘东’便是东边楼房。‘南’‘北’是影壁两旁两个大陪房,都是暂放东西准备打点拉车的地方。”
贾芸单拿耳朵记了,点头笑应了。便叫那几个小厮道:“东西都往西边楼房上放去。同一样东西搁在一处,找也好找。”小厮们应了,忙去了。一时贾芸站在这里,可着家庙用项勾帖点数儿,来往分派,渐渐乱得好些。贾蓉那里也松了松,笑道:“原是蔷兄弟出门了,正愁没有臂膀,乱得很。芸兄弟来了,也是及时雨。”
贾芸也陪说一二句笑话。那里贾珍早看了一回,冷眼掇度贾芸人品,暗暗点头。便信步溜达下来,家下人素日惧怕贾珍,只忙跑忙说:“大爷来了。”贾蓉也忙见过他父亲,贾珍便问:“派了几拨东西了?”贾蓉展了帖子,一一指给贾珍看了。
一时贾芸也来行礼。贾珍笑道:“要说我认得你,倒不是你办不办事。只上一二年来往,原是每年节下都备了些零散东西,给家里那些闲着无事没有进益的子侄的。你来了,倒不很拿,只拣了些居家必用的去。我略问了一问,有知道的,说你尽是拿家去给了你母亲。我心里却认得你了,当你与别人不同。瞧如今你虽家里略变动了些,人物倒出落得更好了。我打发你大婶子往那边府里去,弄几个爽利可靠的人我使一使,你就来了,想是在那凤姑娘跟前也得了些光儿。”
贾芸笑说:“都是长辈疼顾。看我虽笨,倒不懒,还能承些事。今儿叔叔用得上,侄儿自然要来。尽心完了事,大家过了好年,才是一家子的意思。”贾珍道:“嘴里很有些响亮话儿。你先在这里盯着,跟着蓉儿分派了东西。过几天家庙那里来了车,清点东西,你再跟着送一趟去。”贾芸答应着。
这里叔侄几个正说话,忽见门子上有人报:“大爷,有个人连人带马倒门口了!”贾珍听了,一冷脸,说道:“搀门子上去,灌些热汤。”一面叫赖升看着院子,叫贾芸贾蓉两个跟过去。
到了门子上,只见一人满身霜雪,眉眼一片白花花的,脸色冻得紫红,晕得直翻了白眼儿。几个小厮扶了,正捶胸灌汤,顺了一顿好气,方大声咳吐出来,略醒一醒。贾珍看了,说道:“你是黑风庄上的武采办不是?”
原来那人正是贾府一处大田庄子上的总采办武正阳,这里咳气儿翻白,好容易顺过来。见了贾珍,忙要跪:“给珍大爷请安。”贾珍挥手免了,让小厮们搀了他倚着床,说道:“你们庄子上的年货,赶十天前就该来的。今儿还不来,却单你一个跑了来,这是什么缘故?”
那老武采办急得直咳,咳得贾珍也躁了。贾蓉也催:“你倒是说!”贾芸没动声色,悄悄使小厮再灌些水。这里老武喝了水,方顺下去些,便急哭道:“官道上雪深,又不知什么缘故,地上许多大坑。原是夜里赶路,没瞧见,足的撞坏陷了十几辆车。东西都堆在道上,人马走不动。我们乌庄头只得叫我先跑了来,求爷救命!”
贾珍听了,脸色苦寒,哼了一声道:“偏是有大事,偏不教过年!”虽气,事情紧急,只得就地理论。这里贾珍一回身,瞧见贾芸在那里,心下一动,有了主意。便忙招手儿道:“芸儿过来。”不知这遭儿如何过年,且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