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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往事尽在梦回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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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季琼楼在床上醒来,熟睡的妻子在耳边发出均匀的声息。他又想起白天的经历,继而想到那本粉色封皮日记本里记在最后的文字。那些文字,他根本不用去看早已熟悉得可以背了下来。上官水月的日记记录了很多梦境,在她娟秀文字里,时间仿佛可以停止,往昔又真实地浮现。
季琼楼在心中默念着上官水月的绝笔日记。
昨夜,我又做梦了。今早醒来,身体依然疼痛无比,想必我在短暂的梦里身体也是疼痛的,然而我却感觉不到,这要感谢那美好的梦境,于是我央求护士帮我拿来日记本和笔,当然在我保证是最后一次时,好心的护士小姐始终担心着我的身体。梦境如此逼真,几乎让我以为这就是生活,不知何时金易大学后面的山谷里长满了樱树,樱花盛开,繁盛到人难以想象的程度。而现实中母校后面只有满山的苍松翠柏,梦里的时节是暖风微醺的春日,阳光的澄澈仿若初夏,光线倾泻而下的地方与樱树的阴影形成明暗截然不同的区域。我和两个女孩因上午课已结束,便相约来赏樱,漫步在樱花谷时,远远看到了一个男子悠然在如云樱花下徜徉,飘忽的身影顺着起伏的谷中石阶时隐时现,他一身白衣宛若山谷里自由自在的白蝶,几个女孩在一起时而驻足拍照,时而各自走开寻找自己喜欢的樱树。
暖风拂面时,骤然摇落纷纷如雪的鲜嫩花瓣,树下茵茵青草仿佛沐浴在厚厚的落花里,隔着阵阵落花的帘幕,我看到了琼楼,刚才一身白衣的男子似乎瞬间变成了他,这时远处忽而传来悦耳却又飘渺的山鸟的鸣叫。我的朋友也认识他,邀他为我们合影。在他按下快门的一刻,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我身边两个女孩仿佛被如云花海吸进去一样,倏然消失在山谷里,而此时我看见琼楼一下子老了近二十岁,我惊慌地走到他跟前,伸出手刚要触摸他的脸庞,他却像水中的月影一样摇曳破碎着消失殆尽,只剩我一人,留在山谷里,我呼喊着他的名字,我的声音变成空谷回音,这时,跟随我的回音传来了琼楼的声音,“上官水月,我们一定会再相逢,就在樱花下,一定会。”这句话一直在山谷里回荡。我异常难受,浑身开始剧烈地疼痛起来,原来这时的感觉已不是梦,我从梦中苏醒,护士小姐关切地看着我。
如果真能那样相逢,该有多好,然而这已经不可能了。除非,人生等同于梦境,苍松翠柏变作樱花满谷,那时我又在何处?
我的身体不容许我再写下去,面对日记我要说再见了。不,是永别了。同样还有我二十年的人生……
尽管二十多年的岁月冲淡了很多往昔,然而有些记忆却仍旧鲜明得不可思议,甚至当时的阳光,衣着,谈话的内容,上官水月的浅笑,花的芳香,鸟的啼叫,全部清晰地存储在脑海里茫茫云烟中的一座岛屿上,几乎是随时随地,只要意识的船只靠近,登岛追寻,一切都在那里,未曾改变,置身其中。季琼楼睡意全无,翻了几次身,感觉背后燥热起来。为了不影响熟睡中的妻子,他下床后,穿了羊绒对襟毛衫,走到书房。
他轻轻打开书桌上的台灯,橙黄的光线立刻在昏暗的空间里如同进入水中的染料般扩散开来。他点燃一支烟,将醇香的白雾缓缓吸入,缓缓吐出,烟雾在灯光中犹豫不定,最终下定决心消失在光与夜交界的地方。不由自主,他从木匣里拿出一本白色封皮的日记本,每次接触这些东西都有一种伤怀之感。他无法抑制这些情绪,也许年逾古稀也会如此吧。日记本被翻开到第一页,上面的钢笔字和最后一本日记上想比,有着难以察觉却真实存在的稚嫩。人的笔迹也许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渐渐成熟以致慢慢老去。这页纸上,文字不长,下有留白。这里记录了高中开学的那天的事情和心情。他又往后翻去,在厚厚的日记本中,从侧面看去有一处纸张略显蓬松,且有点久经人手摩挲的微微发黑。他下意识地地翻启到那页。这页不知道自己看了多少遍,难怪有别于其他纸张。这里记录了季琼楼和上官水月的初次交集,季琼楼的名字第一次出现在她的日记里,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文字如其主人一样端庄秀雅,韵致流逸。行文如下:
今天是暑假里过得最为开心的一天,因为玩得太疯,入夜才回,被老妈狠狠数落了一顿。此刻,我倚在床头,开了台灯,房门紧闭,空调正微微吐出丝丝凉意。床头柜前的淡绿瓷瓶里疏疏落落地插着清晨采摘的栀子花,依然香气扑鼻。漫长的暑假即将结束时,班长提出的郊游活动呼应者还真不少,今晚的捕萤比赛也是别出心裁,站在船头嬉闹时,我差点落水,幸好季琼楼眼疾手快及时扶了我一下,否则今晚要出丑了,我道谢时,他只是微微一笑。但这也要怨他,萤火虫落在了我的头发上,他突然伸出手来触碰到我,我才慌了神。整晚他只言片语,看起来和月光一样清华静寂。我不清楚,这么不爱说话的他,为何会参加这次的郊游活动。也许,暑期太悠长了吧。
季琼楼合上日记本,点燃第二支烟,思绪一下回到那个久远的夏天。
那是高一结束后的一个暑假,的的确确非常炎热的夏季,下午一点左右的阳光下,庭院里矮小植物无奈地耷拉着绿叶,叶边几乎被炙烤得包卷起来。屋后的竹林中鸟声倦怠,刺槐树里蝉鸣声随风起伏。父母去市里上班了,家中的季琼楼百无聊赖,他将楼上的书房开了前后窗用来通风,自己躺在吊扇下的藤椅上看着米兰.昆德拉的《生命不能承受之轻》,睡意来袭时,他就把书覆在脸上。一觉醒来,已是午后四点多,窗外依旧白光流溢,他就这样躺着抬眼凝视着湛蓝的天壁,几处状如鳞片的薄云仿佛从天壁中生长出来一般静静地舒展在那里。不知什么时候电话活像受惊的鸟儿鸣叫不止。季琼楼漫不经心地拿起听筒,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说了半天才知道是班长在故弄玄虚。
“喂,琼楼,连猜几遍都错了,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把我的热情都降到了冰点。”班长半开玩笑地揶揄道。
季琼楼停顿了两秒,说道:“你还处于变声期,不太好分辨。”
“你这小子,说笑话都这么冷,难怪班上女同胞都背后议论你,说你属蛇,冷血动物。”
“谢谢她们的赞美。”
“好了,不饶舌了,说正事,明天有安排吗?”
“暂时没有。”
“一起去郊游吧,顺便再看望一下班主任,我就通知了几个离学校近点的同学,暑期都不知道大家过得怎么样,一起热闹热闹。”
“我就不去了吧,不大习惯人多。”
“别再泼我冷水了,去看看班主任不为过吧,她要带我们到毕业的,你也是知道的,她至今都是一个人生活,年过五十了,也怪不容易的,做学生的起码要有点反哺之心吧。”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季琼楼无言以对。他拿起电话机旁的半瓶柠檬水一饮而尽。
“行吧,明天几点?”
“上午九点,学校门口见,答应过来的也就六七个人,不至于过份打扰老师。”
“好的,明天见。”
“不见不散。”电话挂断,屋内恢复宁静。他走到窗前,远处河边的草地上,几个少年簇拥在大槐树下向湖面伸出钓竿,粼粼波光在视线里跳跃宛如成群飞舞的白鸽。他将窗户开得更大,风长驱直入,到处一片夏日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