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塔尔塔罗斯之名》训练家雪也

2、二

　　少年从此成为了塔尔塔罗斯的正式成员。他理解了前辈们口中“以塔尔塔罗斯之名”的悲壮和决绝，并且也将这份心情铭记在心，投身入了真正的战斗之中。
　　很快，侦查队传来消息说，发现新的异兽的踪迹了。少年加入了出征的队伍，与自己的偶像，那位强大的红发魔法师一同见到了人类真正的敌人，异兽。
　　他永远都无法忘记这一天——他在最上等的观众席目睹了他的偶像战死。
　　他听到前辈们嘶吼着“敌人的实力远超预计，建议评定为超S级”，看到强大的英雄的身体被刺穿，染上了和发丝同色的血迹。他还听到那位向来闲散的科学家先生的声音变得焦急又嘶哑，甚至带上了几分哽咽和……他读不懂的情绪。
　　魔力的冲击波涌来。浑浑噩噩间，他似乎听到模糊又清晰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启动作战计划X，全员……”
　　“不行。”火系魔法师的声音虚弱却坚定。
　　“……”
　　“请不要忘记您所背负的是什么。”
　　“……”
　　“……非常抱歉。接下来的路，我无法再伴您左右了。愿您一生幸福安康……我的王。”
　　他……在和谁说话？声音好熟悉啊。
　　少年试图看清最崇敬的人的背影，但是黑暗迅速地吞噬了他的视野。再度清醒时，已经是数天后。

　　一切都变了。
　　少年昏昏沉沉的意识如此想着。
　　红发魔法师的战死在整个平原上掀起了轩然大波。虽然战争已经过去几十年，但没有人会忘记在那场惨烈的战役中的贡献。所有人都深深地爱戴着曾经为他们浴血奋战的伟大的英雄，所以，所有人都愤怒了。
　　他们再也无法忍受塔尔塔罗斯的所作所为。瞧瞧，这个边哨站都做了些什么？浪费国家的人力财力，让无数年轻的魔法师不明不白地战死，现在甚至害死了国家的英雄。关于塔尔塔罗斯的一切都被挖掘了出来，无数脏水泼向了小小的边哨站。他们挖掘出了总负责人的信息，发现这位老人已经撒手不管塔尔塔罗斯的事务很久了。现在那里的掌权者是个名字稀奇古怪的科学家——当然，从来没有人听说过这位所谓科学家的名字。
　　幕后黑手的身份已经很清楚了，全国的人民都在这么想着。愤怒在平原上点燃起了燎原之火，人们游行示威，义愤填膺，要求塔尔塔罗斯的负责人，那个可疑的科学家，站出来给所有人一个交代。不少人都认为，这个害死了英雄的人应该被送上绞刑架。
　　随后，几个激进的魔法师冲进了塔尔塔罗斯，大肆打砸家居摆设，试图用这种方式“表达”他们的愤怒。这几个人当然被立刻制服了，但是当他们在塔尔塔罗斯中受到的攻击——虽然可能仅仅是一个束缚魔法——被放大化后，舆论终于陷入了无法收拾的局面。

　　那天夜里，年迈的总负责人将绿发科学家叫到了自己的房间里。老人凝视着对面的人多年不改的年轻容颜——科学家依旧像以往那样面带微笑，仿佛并没有失去从战争时期开始与他并肩作战数十载的最亲密的挚友一般。而事实上，在塔尔塔罗斯的气氛陷入低谷时，也依旧是这位看起来有些没心没肺的科学家鼓励着安慰着所有人，以笨拙而滑稽的方式让魔法师们打起精神，令他们能够继续负重前行。
　　他是这世上最优秀的魔法师，不是吗？老人想着，露出了一丝悲哀的笑意。
　　“你应该早就明白了才对。一直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但是，我还可以……”
　　“已经足够了。”
　　科学家的脸上再也挂不住笑意。他看到这位令他尊敬的老人的目光很决然——就像他自己一样。
　　“是时候结束，然后重新开始了。”
　　话音落下后，老人的身形化为散乱的树叶落在地上。出现在这里与科学家谈话的不过是个人偶，真正的老人早已远去。
　　第二天，塔尔塔罗斯的真相传遍了整个平原。

　　少年伤得太重了。他不得不一直躺在病床上，但依旧时不时能听到外面的风声。
　　他听说，塔尔塔罗斯的秘密被泄露了出去，现在全国都陷入了恐慌之中。他又听说，担当总负责人的那位老人辞职了，消息就是他传出去的。
　　少年并不惊讶。或者说，在那天谈话时，当他看到老人悲伤的眼神时，他就知道这一天总会到来了。
　　因为一直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任何人都无法长时间地释放出那样的攻击，只有设置好的魔法阵可以做到这一点？这样的话连新手魔法师都骗不过去。

　　而在塔尔塔罗斯的真相变得人尽皆知后，事态再也无法控制了。
　　有的人相信了这个说法，开始感到恐慌，瑟瑟发抖着却不知该躲藏在哪里——连王都无法斩杀的怪物又怎么是一般人能对付的？而更多的人感觉到了加倍的愤怒。
　　他们已经不再相信塔尔塔罗斯了，习惯性地对总负责人放出的信息提出了质疑。他们在叫喊着，塔尔塔罗斯在污蔑他们的王，塔尔塔罗斯绝不可能是他们的王亲手建立的。
　　王怎么会有无法斩杀的怪物？
　　王怎么会让那位英雄牺牲？
　　他们的王是无所不能的，是这世上最伟大的魔法师。他强大到可以击败一切，没有他的剑无法斩断的东西。
　　一切都是塔尔塔罗斯的阴谋，是他们在胡说八道混淆视听，以掩盖他们的罪行。
　　暴怒的魔法师们第二次冲进了塔尔塔罗斯。他们人数众多，实力强大，势单力薄的守卫根本无法拦住他们——老人临走前悄声无息地关闭了塔尔塔罗斯周围的警报法阵，没有人察觉到这场灾难。
　　而当熟悉的异兽的魔力缓缓充斥了整个塔尔塔罗斯时，所有卫兵都变了神色。那是他们最熟悉，也是最痛恨的魔力——那位火系的英雄魔法师就是死在了它的手下的。
　　魔力源头明确地指向冲进来发起暴动的人群，而异兽拥有变形的能力。所有人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而在塔尔塔罗斯的成员如坠冰窟时，闯进边哨站的人们也愣住了——
　　他们看到，站在水晶球前，身穿白色的科学家制服的是一个他们再熟悉不过的面孔。
　　科学家——不，帝国的初代王者，这世上最伟大的魔法师像是早知道会有这一天一样，在异兽那令人窒息的，越来越按捺不住的魔力波动中，对他想要守护的子民露出了温柔却悲伤的微笑。
　　“你们还是来了。”王轻声说。

　　受伤的少年静静躺在床上。作为一个耳聪目明的魔法师，他即使不走出这间病房，也能隐约感觉到外面发生了什么。
　　这是很多陌生人的魔力……外面的人又闯进来了吗？
　　异兽的魔力波动……没错，是杀死了那位先生的家伙。为什么会……
　　……明白了，是伪装成了人类的样子混进来了吧。
　　魔力的波动这么浓郁，看来它已经不打算隐藏自己，想要将塔尔塔罗斯的所有人一网打尽了。
　　爆炸声停止了。
　　……一定是王他解开了伪装魔法，在闯入者面前展现出了真面目吧。
　　早在与老人谈话的那一天，少年就猜到了那位总是笑着的科学家的身份了。
　　魔力的输出需要维持，魔法阵的运转同样需要维持，一切材料的布置都只是魔法阵的基础。塔尔塔罗斯是一座很巨大的建筑，要令魔法阵覆盖地上和地下的全部空间绝非易事，运转这样巨大的魔法阵更是难上加难。
　　但是，那位绿发的科学家先生依旧创造出了这样的魔法阵。
　　少年知道，即使是他所憧憬的偶像也无法催动这么巨大的魔法阵，这所需要的魔力控制能力太精密了，而火系魔法师向来不擅长精密控制。但是，拥有不可思议的远视魔法的科学家却有着足够的控制力——少年相信，这样的人在全国或许也找不到第二个了。
　　自塔尔塔罗斯建立开始，是魔法阵的创造者独自维持着它的运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诚然，维持魔法阵运转并不像直接发动魔法那样费神，少年也曾彻夜施展着防御魔法阵入睡——当然，那一晚休息得并不好。
　　而独自支撑起整个法阵的王，恐怕已经几十年都不曾领略何为安眠了吧。
　　出人意料地，少年可以理解老人的做法。他知道，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在魔法力量被阵法抽取干净后，支撑法阵的人的精神力会先枯竭，然后在灵魂仿佛被撕裂般的痛楚中死去。
　　王微笑着背负了一切，难道他们就要理所应当地踩着王的脊背向前走吗？
　　不过……
　　已经，不需要再思考了。
　　异兽的魔力在狭窄的空间中爆发时，少年的眼角渗出一滴泪水。他微笑着，深呼吸着，做好了最后的“出征”准备。

　　狰狞的异兽在塔尔塔罗斯石质大厅现出了真实面目。它的爪子拍碎了水晶球，尾巴击穿了刻着魔法阵的石柱，锐利的獠牙无情撕碎了“掩护”着它冲进塔尔塔罗斯的人类，鲜血染红了地面，沿着几十年前便刻画好的纹路汨汨流动。
　　王拔出了多年未出鞘的碧色长剑。魔法的光辉围绕着剑刃流转，在异兽磅礴的魔力之下却显得黯淡无光。
　　王知道，他已经不是几十年前那个能斩杀一切的年轻人了。几十年如一日对巨大魔法阵的操控几乎耗尽了他的全部精力，他甚至因此只能坐在水晶球前当一个支援者，连陪伴自己出生入死的战友都无法拯救。
　　长剑的光辉一次次被异兽的时空魔法弹开，但这并不足以令王退避。剑的嗡鸣声让他知道自己还有最后的一招，只要他的背后还有他想要守护的人，有想和他并肩战斗的人，他就永远会是那个最强的魔法师。
　　几十年前，他举起碧色长剑，接纳了发誓与他同进共退之人的意志和力量。击败异兽的那一剑并非他一个人的力量，而是他和他的所有战友，乃至他的所有国民的力量。
　　而现在，他又一次举起了碧色长剑——
　　只有他自己的魔力在单薄地鸣响着。
　　王错愕地回头，那双与长剑同色的清澈双眼映出了想要守护之人的样子。
　　他们的眼中写满了惊疑和抗拒，就像在注视着自己的敌人一样。
　　王愣住了。
　　他向来都是个能敏锐地洞察别人内心想法的人。所以，他才能以一己之力集合饱受战乱之苦的人们的力量，开辟一个崭新的和平国度；才能在这个孤寂的边哨站支撑着众多魔法师们为了守护人类而战斗，永远不会被困境压垮。
　　所以，只需要一眼，他就看懂了他身后的人们的心思。
　　被民众所认可的王是一个能够斩杀一切，保护一切的英雄，而不是在异兽的爪下狼狈不堪的家伙，更不是一个会坐视自己的多年友人战死而不出手相助的家伙。
　　心意相通之时，千万光辉皆尽集为一体——这是刻在王的剑柄上的魔法铭文。这把曾经光辉万丈的剑是无法汇聚抗拒自己的人的力量的。
　　异兽发出了嘶嘶的低吼，仿佛在嘲笑眼前的人类做了无用功。人类手中的剑颤抖着，仿佛要垂落在地，却又在最后一刻扬了起来。
　　凝视着面前的怪物，王的责任感令他想到了自己不敌败退后人类的处境。
　　这只过于强大的异兽已经学会了怎样伪装成一个人类。没有人能看穿它的伪装，没有人能够抵挡它的利爪。而兽的天性会令它不断地狩猎人类，直到人类消亡为止。
　　当王回忆起了对异兽的憎恨时，他的剑颤抖了起来。他诧异地睁大眼睛，露出了像是在哭一样的笑容。
　　那是来自地下的无数异兽幼体的共鸣。强大的意念令他的剑几乎无法被握紧，连时空都在震动中被不断切分，一点点崩塌。
　　他憎恨着异兽，异兽憎恨着人类。因此他们心意相通。
　　这样也很好，不是吗？
　　他想起了老人最后的话。
　　“是时候结束，然后重新开始了。”
　　轻声说出生命中最后的话语，王合上了双眼。
　　「心意相通之时，千万光辉皆尽集为一体。」
　　这一天，整个平原的人都能够看到，一道夺目的剑芒拔地而起，吞噬一切，毁灭一切，无坚不摧地斩断了九天之上的浮云——就像几十年前的那位王者的剑一样。
　　深灰色的塔尔塔罗斯无声无息，和它体内的所有人一同消失在了光辉中。

　　第二天，小心翼翼地接近塔尔塔罗斯旧址的魔法师们震惊地看到，在被夷为平地的山谷中，躺着无数形态狰狞，拥有令人毛骨悚然的魔力波动的怪物幼体。它们由于过于虚弱而动弹不得，魔法师却使劲浑身解数也无法杀死它们。
　　这一次，这个国家终于明白了——
　　塔尔塔罗斯的秘密都是真实的。
　　塔尔塔罗斯的人们的战斗也是真实的。
　　他们从始至终都是守护人类的英雄。
　　辞职的老人又一次站出来，平静地向人们讲述了塔尔塔罗斯的故事，就像对那个少年讲述一样。人们重建了塔尔塔罗斯，将它作为博物馆永久开放。而王所创造出的惊人魔法阵的缩小版被刻画在了全国各地，异兽的幼体被重新关押进去，由魔法师们轮番维持魔法阵运行。虽然魔法阵所在的位置已经被公布出来，却依旧有源源不断的人涌向那里，不厌其烦地在魔法阵范围内走来走去，不肯离开。他们说，他们也想为守护人类尽一份力。
　　人们重新组建了剿灭异兽的远征军，这支汇聚了全国精英魔法师的队伍屡战屡胜，不断带来喜讯。

　　多年后。
　　年迈的老人被人搀扶着，颤颤巍巍地走过广场。
　　一度被推倒的王的塑像又一次屹立在了首都最大的广场中央。人们变得更加敬佩，更加爱戴他们最初的王，据说即使是深夜，也有人跪在面带温柔笑意的雕塑面前痛哭流涕，诉说自己的悔恨。
　　他听到了远征军代表的演讲声——他们的队伍此行成功抓捕了一只异兽，已经顺利关押到了025号监狱之中。他看到了墙上张贴的招兵公告前挤满了人——与塔尔塔罗斯时不同，想要加入讨伐异兽远征军的年轻人总是络绎不绝，以至于远征军不得不设置高门槛的考试。他注意到身旁有人在聊天，慈眉善目的魔法学院导师说，建立在魔法阵之上的咖啡馆很快就要竣工了，一定会有很多学生想要贡献自己的魔力，将那里当做固定自习地点的。
　　一切都在变得更好，一切都还充满希望。
　　老人费力地抬起头。他看见站立在广场中央的雕塑依旧笑容满面，就像昔日在深灰色的塔尔塔罗斯内，那个能令所有人开心起来的科学家一样。

　　——这美丽的风景，真想让你也看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