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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4、第一百零二章 ...

  •   天色渐晚,愚园路公馆。
      沈叔逸敲了敲门,听到里面说了一声“进来”,便推门进去,房间里没有开灯,只余窗外透进的暮光,昏暗一片。
      “局座怎么不开灯?”他伸手拉了一下手边的电灯拉绳,清脆的咔嚓轻响之后,房间里登时亮堂起来。
      戴雨农站在窗前,回过身来:“没有动静?”
      沈叔逸回答:“目前没有动静。”
      “哦?”戴雨农露出一丝玩味的笑,“你确定?”
      沈叔逸开始详细地汇报:“明楼和明诚回到家,这期间我们窃听到,明诚以鸿运公司李襄理的名义订了三张机票,半个小时后,程妙芳也回到明公馆,二十分钟后,程妙芳独自开车去了洪长兴,两处都有人蹲守,到现在为止没再见到他们离开,快四点的时候,有人以三鑫百货的孙干事电话预定了同一班航班的两张票,但最终没人乘坐,而明诚预定的三张票,来的却是一个在汪伪政府任职的汉奸,带着一妻一妾仓皇出逃,我们已经把人抓起来了,现在飞机已经起飞半个多小时了,刚刚明家那边的人汇报,明家的灯亮起来了。”想了想,他又补充了一句,“码头、铁路和出城道路都无异常。”
      “他们已经走了。”戴雨农笑笑,露出几分感慨。
      “什么?!不可能!”沈叔逸吃了一惊,出声否认。
      “而且,他们就是坐飞机走的,就在我们的人的眼皮子底下。”戴雨农摇摇头,“不然,他们不会反复地在机票上做文章。”
      看着沈叔逸震惊却又有些迷糊的表情,戴雨农说:“不懂?”
      “不懂。”
      沈叔逸是民国三年出生的,算起来比程妙芳小两三岁,1932年就已经加入了复兴社特务处,在军统以年纪小资格老著称,他在戴雨农手下一路成长起来,对戴十分忠心,戴也对他极为信任,两人之间说话,也超出了上下级的熟稔。
      “若要声东击西,坐飞机只是虚晃一招,那么订三张票,安排一个汉奸出逃就已经足够了,何必又要再订两张票呢?谁不知道三鑫百货是杜镛的产业,而杜镛是程妙芳的义兄?”戴雨农耐心解释,“他们是想要把我们的目光集中到这五张票上,自然而然地忽略了其他人。”
      “故意先定三张票,让我们觉得必是虚晃一枪,把拦截的重点放到其它的逃跑途径上,又再定两张票,让盯梢的人下意识地觉得,有问题的肯定是拿这五张票来坐飞机的人。”沈叔逸恍然大悟,接着又疑惑不解,“可程妙芳明明是一个人出去的,他们三个人又是怎么到机场的?不过一个多小时,他们就算赶到机场,又是怎么得到别人的机票的?”
      “明楼和程妙芳,一个是上海世家的大少,从小在上海长大,又在汪兆铭的政府潜伏了这么几年,一个是青帮的把头,做着三教九流的买卖,他们对上海有多熟悉,他们的人脉有多深多广,都远超你的想象。”
      沈叔逸点点头,又有几分疑惑:“局座仿佛并不生气,又让我送请柬……难道您是有意放他们走的?”
      戴雨农脸色一变,少顷怅然地叹了口气:“其实,我很少有如此矛盾犹豫的时候。”
      他转身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他们可都是抗战胜利的有功之臣。”停顿了很久,“明楼……我很欣赏明楼,已经功成名就,却不惧以身犯险,深入敌后,这几年,潜伏在上海,一手极力稳定上海经济,一手有效组织军统行动,功勋卓著,程妙芳也是,这些年为抗日,为党国助力极多。”
      “我和杜兄几十年的交情了,程妙芳这丫头,我是看着她长大的,她和明楼在一起,我还颇为欣慰,前些日子,我一直在想,将明楼放在军统的位置上,是否太过屈才,应该让他回归本业,专心经济……”
      沈叔逸点点头:“局座惜才。”
      “可我是真没想到,‘毒蛇’就是‘眼镜蛇’!”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上海工党地下党的领导眼镜蛇,戴雨农苦笑,他以为明楼应该是亲共的一派,抗战这几年,军统上海区多次和工党地下党联合行动,配合默契,颇有战功——却原来因为双方的指令竟出自同一个人。
      “我尊重他的功绩,怜惜他的才华,但这样的人,不能让他留在上海,更不能留给工党!”戴雨农霍然转身,看着沈叔逸的眼睛,“叔逸,你可懂我的苦心?”
      他确实松了一手,没赶尽杀绝,更可恨的是,明楼洞察人心,连这一点恻隐都看穿了,还真挣出一线生机,脱出重围——现在,他反而真的有些后悔了。

      洪长兴里早就不见程妙芳的身影,问了前台,说是确实见人进来了,再问跑堂,却又说好像没见过人,停车场里的车也没开走。
      而当特务们冲进明家,公馆里也空无一人,给房间点灯的,不过是开灯拉绳上吊着的小装置而已,小桶压着弹簧绷紧的绳子,桶中有水,用一根极细的软管子从桶里往外吸出水来,水便会因为虹吸的原理不停地流出来,待水流尽,桶子空了,便压不住绳子,弹簧扣紧,灯便亮了。
      沈叔逸再把负责机场的小组长叫回来细细询问,很明显,那两个赶着去港大应聘的男子,还有独自前来的荣家媳妇就是明楼、明诚和程妙芳了。
      他不禁有点佩服起这三个人来,虽然还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但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步步为营,安排了怎么多事,不仅动作要够利落,思维也得比一般人大胆缜密才行。
      不久后,就有人来汇报,真正的梁伏雨和廖易安与震旦大学没有丝毫关系,甚至一个是男的,一个是女的,一个是报社记者,一个要赴港投亲,两人互不相识,订票也是一前一后分开的,只是凑巧座位连在一起而已——今天下午两个人莫名被绊住了,都没赶上飞机。
      至于荣家那边,那对夫妇要出门的时候,男人莫名其妙地昏了过去,送医院急救去了,飞机自然是俩人都没赶上的,过了一个多钟头,男人就醒了过来,没有哪里不舒服,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医院也没能查出原因。
      航空公司就离洪长兴不远,南京路上某幢大楼的三楼,前去搜查的特务在办公室里发现了一个职员被捆住手脚堵住嘴,动弹不得,明楼等人极有可能就在一旁候着,等来取航班乘客的登记信息的军统的人一离开,就立刻动了手,不仅造了假机票,还让派人制造意外把真乘客给拦住了。
      沈叔逸这才理解局座“不能留在上海,更不能留给工党”的意思了,要有多大的能量,才能环环紧扣,一步步走得行云流水,没有破绽,更重要的是!更重要的是,只有一个钟头而已,短短一个钟头,就能安排并完美地完成这一切,怎么能不让人心惊!

      飞机降落在香港机场上时,暮色已沉。
      三个人其实是空着手从家里离开的,现在拎着的行李箱不过是为了角色扮演而仓促准备的,里面的东西乱七八糟的,其实丁点儿都用不上,下飞机的时候,索性就都不要了。
      黄包车载着人到罗便臣道,在其中一幢颇不显眼的欧风小洋房前停下来。
      明楼、明诚和程妙芳下了车,明楼上前敲了敲门,便有人应声。
      皮肤黝黑的南洋婆姨跑来开门,一开门见不认识,便用不怎么标准的粤语问道:“你们找谁?”
      本就听不太懂粤语,这南洋版的粤语更是让人摸不着头脑,好在根据情境,大致还是能猜出来说了什么的,明诚笑笑说:“我们找明女士。”
      正坐在明镜寻声走过来,看到三人,大为惊喜,眉开眼笑:“哎呀,你们怎么来了?”又朝里招呼了一声,“明远,你快来看看,是谁来了?”
      明镜将人往里让,一边还说:“巧得很,今天还有客呢。”
      “哦?客人?”明楼笑笑,“大姐不愧是大姐,香港才住了几天,就有可以上门拜访的朋友了。”
      “什么呀,”明镜笑眯眯地说,“一位王先生,说是你读书时的至交好友,好几年没见了,来港公干,听说我暂住在这里,特意来拜访……”
      话音未落,转过玄关,客厅一览无余,沙发上坐着的那熟悉的身影,让三人身体都是一僵。
      “确实……是至交。”顿了一会,明楼悠悠地说。
      王天风正和明远说着话,这时站了起来,身姿笔挺,嘴角一撇,朝明楼笑了一笑,又把目光转向他身后,明诚和程妙芳,一个个看过去。
      “好久不见,”王天风说,“明楼。”
      气氛陡然紧张起来。
      明镜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已经发现了不对,她大声对王天风说:“你究竟是谁?!”
      王天风没有说话。
      明楼撇撇嘴角,笑着,却带着一股寒意:“他确实是我的同学,还曾经是我的同事,我们的交情也算不错,他没撒谎。”他看了一眼王天风抚摸着明远头发的手,又补了一句,“他还曾经是明台的老师,明台加入军统的引路人。”
      军统?!明镜又惊又疑,到了此刻,傻子也看得出来,这个大弟的至交是来者不善,而她又一次发现,自己依旧是所有人里唯一在状况外的,她火气冲顶,濒临爆发,不禁怒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明诚上前一步,轻拍她的背,小声安慰:“大姐,我们等下再跟你解释。”
      王天风淡定地说:“你放心,我暂时不会动手。”
      “我忘了,你已经脱离那个系统。”明楼冷冷回了一句。
      “一日入军统,终生是军统,我虽然被调往作战前线,军统的底档里,‘毒蜂’依然没有销号。”语气平静无波。
      “毒蜂”这个代号,明镜当然听到过,关于小弟明台那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计划,她有些激动,强自按捺而已。
      “那你今天来,就只为了叙旧?”
      王天风不答,反而低头看看站在自己身旁的孩子,快到自己大腿高了,看起来十分乖巧,刚才说起话来,也是机灵可爱:“这是明台的孩子?”
      明楼不答。
      “和明台挺像的,好看。”
      “那是,也不看看是谁家的。”
      王天风揉揉明远的头发,和气地说:“你能自己去玩一会吗?王伯伯和你大伯有些大人的事要说。”明远点点头,咚咚咚地上了楼梯,看了一眼孩子的背影,他说:“我都忘了,你们一家子都有对自己过度自信的毛病。”
      早把放才的相谈甚欢抛在脑后,明镜冷冷地说:“我们明家的人,轮不到别人说三道四!”
      王天风没接话,朝明楼一笑,仿佛在说:“你看吧。”
      明诚到底沉不住气:“若是叙旧,也该说些顺耳的话。”
      “我只是顺便送几张船票的。”他慢条斯理地从口袋里掏出五张票,俯身放在茶几上,“明天中午,维多利亚港,前往法国的北极星号,你们放心,我订了头等舱。”
      “我若不走,你又如何?”明楼面无表情地说。
      “香港虽是英国人的地盘,但现在也还乱得很,军统安插在这里的人员现在全部都在外面,不多,几十个吧,你能走,阿诚能走,程妙芳能走,”王天风顿了顿,“你大姐和孩子出得去吗?想一想。”
      明诚霍地拔出枪来,指向王天风:“有你在手上,那可不一定。”
      “不知道该不该生气,”王天风讥诮一笑,“离开军统几年,名头不响了,便以为我身手弱了?”至多拼个鱼死网破,被挟持?他是不会在明楼面前丢这份面子的。
      从进门起一直沉默的程妙芳压下明诚的手臂:“不知道他是疯子吗?他最不看重的,就是这条命了。”
      “还是你了解我。”
      “对了,刚才你说来这一趟,送票只是顺便,那主要的事是为什么?”程妙芳问。
      “来看看你们这几个奇葩。”王天风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声,“我以为自己已经算是极为特立独行的人,与你们一比,真是小巫见大巫。”
      “奇葩”这个词,是那年在华北平原上闯荡时,程妙芳用多了,他不知不觉也跟着用上了。
      “当家大姐是暗中资助抗日的红色资本家,小弟是假装纨绔的军统行动小组组长,大哥和管家是小弟的顶头上司,军统上海站的负责人,大哥还娶了个青帮女混混——曾经我以为,只是这样而已,”王天风是真的感慨,“没想到我还是天真了,明家少奶奶一面摆出只爱钱的模样,一面却悍不畏死,杀人如麻,名号能让日本人闻风丧胆,而明家大少和他的管家,竟身兼数职,不仅在汪伪政府里混得风生水起步步高升,暗地里拆自己搭的台也拆得极为开心,还嫌力道不够,军统和工党一起干。”
      明镜听得迷迷糊糊,程妙芳那几句她就不明白,到了说明楼和明诚的时候,又顾不上前头的了。
      “我完全想不到,眼镜蛇竟然就是毒蛇。”
      “眼镜蛇本就是毒蛇。”明楼淡淡回答。
      明镜终于恍然大悟,她不可置信地看看明楼,又看看阿诚,目光在两人之间梭巡,这个人的意思是说,她的这两个弟弟都是地下党!
      她快要疯了,事实上,她不仅难以置信,更多的却是被欺瞒的悲伤和愤怒!最亲最亲的亲人啊,这么多年了,一句实话都没有,一句实话都没有!
      看着颤抖着的大姐,明楼露出愧疚的模样。
      明诚心里暗暗叫苦,本来是可以好好说的事陡然揭开,大姐不炸了才怪。
      “从这个答案反推回去,有很多疑惑就豁然而解了,军统这几年在上海的活动这么顺利,和你能调用三方资源是分不开的,是吗?”王天风笃定地说。
      “是。”
      “当年我们去巴黎狙杀‘烟缸’没能得手,是因为阿诚赶在我们到达之前通知了对方,是吗?”
      “是。”
      王天风其实还想问一句,明台从死间计划脱身之后,应该不是去工党当卧底,而是真的加入了工党吧。
      想了想,又觉得已经没有问的必要了。
      沉默在几人之间蔓延,半晌,王天风说:“你们还要收拾行李——我先走了,明天我会来给你们送行。”
      “是押送吧?!”明诚反讽了一句。
      王天风走到他们身边,真心诚意地说:“还是消消停停上船比较好,局座最好面子,是绝不可能让你们转道延安的,乘着他念着你们这几年的功劳还没改变放你们一马的主意的时候赶紧走,不然下一波来的,直接就是子弹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实际上香港大学自1941年教学全面中止后,直到1948年才复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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