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在青天水在渊》丹千岁

28、琉璃

　　第四夜。
　　第四颗。

　　青云殿下的气息比前一日更平稳了。
　　她在他的怀里，手揪着他的前襟，睡得像个婴儿。
　　他轻轻抚过她的脸颊，抚过她长长的眉眼，挺俏的鼻子，薄薄的嘴唇，觉得她面色红润一些的样子，还真是好看，明艳清丽，不逊春日初开的杜鹃。
　　她明明每日没什么表情，冷若冰霜，但他从来不觉得她是个心肠冷硬的人。

　　他看着她的睡颜很久。
　　她已经恢复了一大半，知觉已经日渐灵敏了。
　　所以，他明日不能再来了。
　　今日，大概是这一生最后一次看她睡着的样子。

　　可笑吧？
　　他堂堂的东隋太子殿下，千辛万苦千难万险潜伏到穆国的王宫里来，就是为了最终战胜这位声名显赫的穆国公主殿下。
　　这明明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战争。
　　他有无数次机会看她死。
　　他甚至推动了她今日病入膏肓的死局。
　　临到大功告成的时刻，他舍不得了，他反悔了。
　　他又千辛万苦，冒着生命危险，趁着夜黑风高来救她。

　　他活了二十六年，第一次知道自己闲出花来了。

　　然而舍不得她死，又能怎样呢？
　　最后，他还能娶了她不成？或者，他还能扔掉皇位，入赘给她不成？

　　说到底，他跟她是死敌啊！
　　若抵抗不了东隋的进攻，穆国将不复存在，依照她的性子，她还能俯首投降求活吗？怕是在第一时间粉身碎骨死而后已了。

　　如果灭不了东隋，他的太子之位是保不住的，即使父皇再硬撑，也撑不过他继母漫天漫地的造谣抹黑，他二皇弟满朝满野的拥戴。
　　一个保不住太子之位的废太子，难道自古至今，还能有活下来的？

　　他跟她都只有一条路。
　　谁的成功，都意味着对方的万劫不复。
　　死结，死劫，死敌。

　　突然间，他感知到一只手抚上了他的脸。
　　他吓了一跳。
　　低头看，怀中的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微微睁开了眼，看着他。
　　那眼神里的犹疑，悲伤，无助，思慕，水波潋滟，犹如明月之下，雾气沉沉的深潭。

　　她看着他，不出声。
　　他也看着她，不敢出声。
　　他和她就这样对视着，直到她发出一声叹息：
　　“流离，我竟然到了做梦都梦到你的程度了？这可如何是好？“
　　“你那么多疑点，我明明杀了你就好。可我，还是想找到你是谍者的证据，才能说服自己杀了你。我竟如此优柔寡断？这可如何是好？”
　　“流离，流离……”

　　她的眼睛渐渐阖上，呼吸又渐渐沉静。
　　她又睡着了。

　　他依旧抱着她，像抱着一个婴儿，一动不敢动。
　　“流离，流离……”
　　“琉璃，琉璃……”

　　极小极小的时候，那些个明明早已忘记的极深极深的黑夜，突然如其来浮出水面。
　　就像天光破云，一道明月光照破了黑沉沉的天空，看见澄澈的大海。

　　“琉璃，琉璃……”
　　那时，极小的他烧得神志不清，他记得父皇就这样，用他现在抱着青云一摸一样的姿势，抱着他，满脸泪水。
　　“琉璃，琉璃，请保佑我们的孩子，我们唯一的孩子。”
　　他记得父皇深恸悲凉的神色，一遍一遍叫着他母亲的小名，一遍一遍抚摸着他酷似他爱人的眉眼，泣不成声。
　　他还记得他父皇赤着脚慌张奔入他寝宫的数个午夜；
　　他记得父皇一整夜一整夜地抱着他，拍着他的背的无数个记忆的碎片；
　　他记得父皇慌张无措地贴着他小小的脸，他满脸流着的，都是父皇的泪水；
　　他还记得那些极苦极苦的药，父皇用比祭天都更虔诚的神色，小心翼翼地哄着他，一口一口喝下去。

　　当白日里，他再见到父皇时，却只看到那冷漠高傲的模样。
　　他当着众人的面，冷酷地说：“滚出去，不要来见我。”
　　他是威严霸气的皇帝，他永远高高在上，被所有的人俯首畏惧。
　　他看不到这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小孩，伤心地站在阶前，哭声都被人嘲笑。
　　没错，他连哭泣都是满宫的笑柄。
　　没错，他连背影都是满街的笑料。

　　他的母亲宁愿死，也不要他；他的父亲憎恨他，也不要他，他只得一次一次去闯祸以求得父皇的关注。
　　却换来更冷漠的对待，甚至换来一顿痛打。
　　那些黑夜父皇痛哭流涕的片段，大概是梦吧？
　　大概是梦吧？

　　“像你这样爹不亲舅不爱，举国讨厌，靠运气长大的没娘孩子，居然没有长歪。你居然大致不算个烂人。也算是个奇事。”
　　他的表弟慕寒少爷曾经跟他这么说。

　　是奇事么？他突然想明白了。
　　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笃定，他的父皇是深爱他的。
　　只有真的很爱一个人，才会整夜整夜地抱着他，流着泪祈求逝去的母亲保佑他的命。
　　只有真的很爱一个人，才会把那些药，看得跟圣物似的，用那么虔诚的神态给他服下。

　　那些运气，从来不是运气啊！
　　最好的骑术老师，最好的功夫老师，最好的经论老师，最好的兵法老师，最老于世故的贴身太监，最忠诚的贴身亲信，以至于他再荒腔走板，悖诞不经，也始终未被任何阴谋诡计明枪暗箭真的伤了分毫。
　　是这些，让一个没有母亲没有母族依靠看起来还被父亲和所有人嫌弃的孩子，顶着太子名位，在深宫里有惊无险地长大。
　　他没有长成一个烂人，大概是因为他从小就隐约地相信，父皇是爱他的。
　　只是父皇嫌恶的表象，让他一直不敢如此笃定罢了。

　　直到今天。
　　直到今天，他也愿意整夜整夜抱着她，拍着她，守着她入睡，看着她逐日安稳。
　　直到今天，他千辛万苦取来玄血丹，很虔诚地给她服下，怕来不及救她，怕她死去。
　　直到今天，他才确信，自己爱上了一个人。

　　“流离，流离……”
　　他看着她熟睡的脸，百感交集，悲喜莫名。

　　长夜复归平静。
　　平静得有如他第一次遇见她的那个夜晚。
　　他的眼光越过藏书架，看到了书架顶端，一只小小的半开的锦盒。
　　盒子里闪动着他熟悉的光。

　　那是一颗琉璃。
　　从未见过的母亲留给他的琉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