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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塞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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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着牙帐里各位将领的争论,九疑的思绪显然已经不在这里,他搓着手,像天空一样湛蓝的眼睛静静盯着明灭不定的烛火。
不知道又过去多久,说话声渐渐低了下去,所有人的目光都停留在这位年轻但又野心勃勃的族长身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但是到了最后他们还是向那些不管飞了多久依然依赖大地的鸟儿一样,他们需要九疑的决定。不过年轻的首领像是睡着了,微微张开的嘴没有念出一个字。
“父亲?”赫连述低声唤着九疑。
“嗯。”九疑一动不动,只是闭上双眼,说,“给我吹一段羌笛吧。”
——羌笛。
合黎人一辈子都听不懂羌笛,他们不明白其中的苍凉、凄恻,不明白为什么这些蛮族会如此钟爱这萧索的音律。合黎人大多一辈子都看不到草原和沙漠,看不到那接连天地的荒凉,身陷其中,倘若断肠躲无可躲、避无可避。而这就是大荒,就是北陆,就是羌笛,一曲断人肠。
九疑最后叹了一口气,他把挂起来的合黎地图揉成一团,丢在地上。
“走吧,我们回家。”
合黎崇武帝崇武帝二十七年冬末,辰州和允州的北陆军队陆续退走之后,一直强攻梁州的赫连氏首领九疑也在和左之君的琱戈和辕门对立后,迅速撤出了五鹿川。九疑的离开,结束了北陆和合黎长达两个月的对抗,最终北陆未能通过合黎的门户,依然维持这双方微妙的平衡。
北陆的汗王塍继曾经幻想自己能够在有生之年灭亡合黎,不过他的这个想法也很快破灭了。一代天骄的野心,也无法抵抗命运的无情。在崇武帝二十八年秋塍继突然死去,他的所有的野心,也只能成为他墓穴的陪葬。
北陆的天空和所有被后人传诵的故事中,开始出现一个少年的名字——寒浞。
雄鹰还在天空中盘旋,一个北陆少年正骑着马,快速地飞奔着,他举起弓箭,瞄准远处的一只野猪。身后跟随的少年都摒住呼吸,他们虽然手中都握着弓箭,却没有人敢拿起来。
少年喝了一声,箭铮的一声极速飞去,直直射中野猪眉间,那只野猪强挣扎几步,倒了下去。
人群中暴发出一阵欢呼。
少年把弓挂在马鞍上,冷冷笑道:“有什么值得高兴的?我们的野心又怎么能用一只野猪来满足?”
他身边的一个周身甲胄的少年靠了上前,他下巴上留着清冷的胡茬,眼中偶尔显得一些倦怠,他笑道:“吾王不用这样,如今北陆已经不再是曾经穷困的样子了,我们有十万男儿,这十万人就像是天上的雄鹰一样。他们战无不胜,无坚不摧。”
少年哈哈大笑,他拍着那个人的肩膀,道:“羊舆鬼,我所有的将领中间,只有你和我最像——一样的少年轻狂……”他突然抓着自己胸口,咳嗽起来。
叫做羊舆鬼的少年将军扶住他,他对侍卫们喊道:“拿一些酒来。”
少年制止他,道:“送我回王帐。”
羊舆鬼点点头,他跃身下马,然后牵过少年的马缰,一步一步向回走去。那些侍卫也都跳下马来,跟随着他们走了回去。他们整齐得像是一个人一样,铁一般地神色,没有什么表情,除了看着那个少年的时候都是敬畏。
少年的王帐离猎场足足有两座山头。
羊舆鬼把少年送回王帐,那个少年已经伏在马背上睡着了。羊舆鬼把少年抱了下来,一直走到王帐前面,门外的侍卫把门打开,他大步走了进去。羊舆鬼把少年平放在铺满珍贵猎物皮毛的大椅上面,用一只薄羊皮盖在他的身上。他转过身,准备离开的时候,看到从王帐的侧室进来一个女子。
那个女人长发也没有挽起来,如瀑布般搭在肩上,她的眼睛有些修长,眼角有一颗几乎辨不出来的痣。女子穿着用小鹿的茸皮缝制的衣服,没有戴什么首饰,却恰到好处的干练、端庄。她对羊舆鬼微微一笑,道:“劳烦将军了。”
羊舆鬼向她鞠了一躬,道:“这是属下应该做的,阏氏大人还有什么吩咐吗?”
女子轻轻摸着少年的额头,对羊舆鬼道:“我叫奴隶去拿了些新鲜的鹿肉,分给你们吧,今天都辛苦了。”
羊舆鬼一点头,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少年呵呵地笑着,他一手支着长椅,坐了起来。
女子给他端了一碗热汤,递给他喝了,她道:“你也是的,明明伤还没有好,就又逞强去打猎,这不——伤口又裂开了吧。”
少年把自己胸前的衣服拉开,只见胸口上有一个很深的伤痕,而且结过的疤痕上又裂了开,新凝成的血疤丝毫掩饰不了。他笑了笑,道:“真是厉害啊,我这辈子都没有见过像他一样勇猛无畏的人。”
女子笑道:“那你也不能不让大夫给你上药啊?折腾得伤口长得这么慢……”
少年自己摸着伤疤,道:“我要留着这伤口,告诉自己,我曾经差点儿被合黎人杀死,这个仇必须要报!我一定要让他尝到我的厉害……夏侯敬德……夏侯敬德……这就是他的名字……”
女子靠在少年的背上,幽幽道:“我真的不明白你们男人都在想些什么?战争真的那么有意思吗?将会有无数的人死去,他们的妻子、孩子和父母将会为他们哭泣……”
少年搂住她的脖子,他在她的耳边轻轻说道:“这就是男人,这——就是我……也许你永远都不会了解一个男人究竟想要的是什么,就像你永远不了解为什么北陆的鹰会飞得那么高一样。也许告诉你天下对我来说就像是离不开的毒药一样,你会不相信,可是如果我告诉你我只想看看命运,或者说是七曜的预言……”
女子摇了摇头,道:“七曜的预言就是天命,不要再去折磨自己了,我求求你……”
少年笑道:“如果我向七曜低头,我会恨自己软弱。在我寒浞的世界里,根本没有说命运能够改变我,让我向它低头。我是北陆的王,没有什么能够让我服输……”
女子道:“可是我想要的只是你……我是你的女人……”
叫寒浞的少年抱住她,说道:“也许有一天你会恨我,恨之入骨。”
女子捂住他的嘴,道:“我绝对不会,从下定决心回到你身边开始,我就不会后悔。你将成为北陆不灭的传奇,受万人敬仰,而我也会一直陪在你的身边,永远都不会离开。”
寒浞笑了笑,道:“如果我把这个天下给你,你会开心吗?——虽然如此,我还是要跨上战马,我还是要去拼搏,还是要去战斗……草原太小了,无法养活我们的……一旦我们停下来,水草很快就会被马和牛羊吃光,我们也就不能生活下去了。”
女子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躺在他的胸口,过了很久,她睡着了,均匀的呼吸吐在他的胸前,温暖着他的心。
寒浞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颊,拔头发温柔地拨到后面,他深情地看着她,几乎自言自语道:“纯狐,你本来就不该爱上我的……”
他的声音很小,但是说话时候,眼神却变得很尖利,锋利得像是一根刺,能刺伤任何一个女子的心思。只是他的话是讲给自己听的,讲给自己所有的胡作非为,他解下自己的袍子,给女子盖在身上,然后自己裸着上身走出王帐。
满天繁星。
寒浞会有些感觉恍惚,他一个人在草原上走了很远,风也越来越大,刮得他的衣服猎猎作响。寒浞最后在一个山岗上停了下来,这个山岗上有一块巨大的石碑,上面刻着合黎人的文字。
而碑前却有一个少年,他也在仔细看着碑文。
寒浞笑道:“我终于见到你了,自从你去了黄台之后,我已经有三年没有见过你了。怎么你回来也不和我打声招呼?”
那个少年也不回头,他冷冷道:“你杀了你的父亲?”
寒浞笑了笑,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少年回过头,抓住寒浞的脖子,另一只手握成铁拳,似乎要将他的脑袋击碎。这个少年和其他北陆的少年一样,健朗的身体,脸上不羁的胡茬,眼睛深凹却格外有神。他是北陆骁勇善战的少年将军,也是最放纵,最无管束的人,他曾经因为射瞎一个王子的眼睛而被流放到黄台,而现在却已经回来——他的名字叫做越石父。
越石父冷冷道:“也许所有人都承认了你是新的王,但是你永远都不是我的首领。”
寒浞道:“可是我需要你——没有你的帮助,我就无法南下。”
越石父松开手,转过身去,道:“我不会帮你的,我的刀只为我一个人而战。”
寒浞也提高了声音,道:“你不想让你的苍龙骑兵威震天下吗?合黎的大门已经对我们打开了……”
越石父冷笑道:“我不想让我的人为了你的天下而去死,他们本来可以更好的活着,他们有妻子有儿子,他们不该在战场上送死……”
寒浞上前一步,他的眼神充满杀意,道:“越石父,你到底怎么了?你完全变了个人……活着?没有任何价值就这样苟且偷生地活着?他们更愿意为了荣誉而战死,你了解他们的想法吗?还是说……你已经不再是原来那个在北陆建立赫赫武威的人了……”
越石父摇了摇头,他道:“我明天一早就离开伦布,现在我有我的妻子,我不想再握起刀剑了。”
寒浞道:“我为你惋惜。”
越石父笑了笑,他道:“这是我选择的路。”他朝山岗下面走去,走了很远,又大声问道:“碑文上说的是什么?”
寒浞道:“合黎的皇帝老儿曾经在这里牧马。”
越石父大声道:“让他见鬼去吧。”他的声音还是被风吹散了,也没有那么坚强,只是轻轻地,一种无可奈何地诉说他矛盾的心。
寒浞冷笑道:“越石父,我不会放你过平静的生活的,你是北陆不能缺少的将星,我要你在这个天下横行!”他沿着石碑,慢慢观看,上面很多文字都已经磨灭,几乎辨别不出来。
承兴十九年冬,朕使墨扬为大将军,将百万之众,驱北蛮至朔河。朕执天子剑,于北蛮王帐牧马,天下之北尽归朕……
寒浞哈哈大声地笑着,他大声叫喊着,眼泪纵横,他咬裂嘴唇,恨恨道:“慕容渊……这就是你当年做过的事情,你在这里立下石碑,你把你的功耀上刻满了北陆的耻辱,这一切我是不会忘记的。我会把这个石碑放到合黎皇帝的龙椅上,我会让合黎人也尝到这种滋味,什么叫做屈辱,很快全天下就会知道。”他一拳打在石碑上,顿时拳头溅出血来,他舔了舔伤口。
寒浞笔直地站着,看着天空中朦胧的月亮,像是锋利的钩子。
王帐里面聚集了十几个北陆的将军,他们甲胄在身,腰间都佩带着弯刀。所有人都在为寒浞分析着北陆的形势,巫征舒也垂着袖子,站在众人身后仔细听着他们说话。
有个中年将军指着地图,来回画着方向,道:“我以为吾王不该打这一场仗,青兽部处在最东边的泽羊,到处是山路,地势崎岖,根本不利于我们的骑兵进攻。而且青兽部的首领伊胄早就做好了准备,他部下种种机关,就是等我们去送死。所以请吾王放弃攻打青兽部的决定。”
寒浞摸着自己的下巴,他眉头蹙成了胡桃,道:“可是我已经下了决心,一定要灭亡青兽部,胆敢在我向西进攻的时候偷袭我,我一定要让他尝到应有的结局。尹郅,我再告诉你一次,我绝对不允许任何人小觑我的力量!”
所有人都伏下身,他们谁都无法直面这个少年君王的威严。
寒浞道:“羊舆鬼呢?叫他过来。”
有人向他小声说道:“他刚刚出去,说是去见一个熟人。”
寒浞脸色变了,不过他还是冷冷道:“算了,让他去吧,也许见一见那个人对他有好处。巣有扈,你率领六千骑兵为先锋,明日就出发;恒亥率领步兵五万人,从茂林东进;藤参率领步兵五万人,从白尧原东进;羊舆鬼率领本部十万军队,朕御驾亲征,要亲眼看着青兽部成为一滩血海……”
诸将军领命,都退了出去。
寒浞靠在长椅上,闭目沉思,很久以后,他才轻轻唤道:“巫征舒。”
那个身穿着极不合身的袍子的年轻人笑了笑,走到寒浞的身前,他微微欠身,道:“吾王圣明,您的仆人随时听从您的指示。”
“给我说七曜的预言,我想听以后的事情。”
巫征舒从宽大的袍子下伸出一双洁白如玉的手,他的手甚至比女人的手还要娇嫩,似乎被人一碰就会碎掉。他的手在空中画着圆圈,空气被搅动,气流竟在空中留下痕迹,气流像漩涡一样转着,越来越快。那个旋转的漩涡慢慢平过来,成为一个平面,就像是水面一样。后来漩涡逐渐消失了,然而一些气体蒸腾起来,雾气慢慢从平面上升起来。雾气形成了五只鹿,小鹿在不断地奔跑,突然出现一只老虎扑上去咬断了它们的喉咙。这只老虎咆哮着,声音如同洪钟,震得寒浞耳朵都有些生疼。
那只老虎一直向前走着,最后停了下来,它向天空怒吼,然后听见一声尖利地嘶鸣,在老虎的上面雾气竟然形成了一条龙!那条龙气势非凡,龙须在两侧舞动着,它张开利爪,随时都有可能扑下去。
而所有的雾气都在这时候破碎了。
寒浞冷冷看着巫征舒,道:“我就是那只虎?但是那条龙又是什么人?五只鹿?这又指的是什么?”
巫征舒笑道:“命运只有等到它来临的时候,吾王才能看得仔细。”
寒浞冷笑道:“合苏勒真的无所不知吗?”
巫征舒浑身一震,他的眼睛暴发出精光,长发飘了起来,在半空中乱舞,他的袍子鼓得很大,几乎将他撑了起来。他的手举向天空,大声喝道:“天神合苏勒是不容侮辱的神灵,他创造了世界,我们都是他的子民,生命由他决定,命运由他决定!他可以把世界撕成碎片,但是他又是仁慈的,他只是想看着他所创造的生灵,自生自灭!”他说话间,天空也突然被不知怎么出现的乌云遮住了,像是黑夜一样,然后漫天都是闪电,霹雳似乎要把草原割裂。
巫征舒终于回复常态,乌云也消失了,只剩下太阳还能照着大地。
寒浞目瞪口呆,喃喃地说道:“这……到底算是什么……这就是天神的力量?”
巫征舒浑身都虚脱,他跪倒在地上,低声道:“我只是展示了合苏勒百分之一的神力,他的伟大无人能及……”
寒浞被面前的一切惊呆了,他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在王帐里踱来踱去,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巫征舒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