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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何事萦怀抱 ...

  •   沾了水的白棉帕子沉沉,掷在盆中,铜盆里水面映着的秀丽容貌顿时裂成点点碎波。水波漾动,拍打着盆壁,漫上去一点点,又退下来,留下浅浅的印子。过了水的地方蒙了层水膜,清亮的润泽,薄薄地附在内壁上,不多时便绷不住,四分五裂地坼分,迅速地退缩回去,团成一小块一小块水斑,然而经漾上去的水一覆,又恢复如初。如此往复,阿奴看得入神。盆中的水渐渐静下来,幅度渐缓,那么一点点,可望不可即的高度,可惜再没有力气上去了。灵确推一把她:“大清早的发什么呆!”回过头来又道:“七娘叫你去辛台,可别迟了。”见阿奴颔首以应,灵确也不多说,径直出了门。
      阿奴和灵确同住,两人同是百馨坊梅字编的舞伎。灵确资历比阿奴老,见阿奴新来不久就升到梅编,心下便有不悦,说话也阴阳怪气,但后来见阿奴呆头木脑,刺她十句也听不懂七八句,剩下的二三句还以为是灵确和她顽儿。灵确觉得没味,便不再冷言冷语,两人也能好好处起来。和阿奴待的久了,灵确反倒喜欢她西域人的朴直单纯,不像长安女孩子那么多的小心思,于是与阿奴越发亲厚。
      阿奴是去岁夏时来的百馨坊,到现在已经有一年了。她初到长安时恰逢百馨坊招舞伎教养。乐坊收习舞伎,尤喜童稚女孩,阿奴在这些人中算是年纪大的,可她底子不错,身子也还柔软,掌教习的兰七娘便做主把她留了下来,编到了最低级的柳字编。
      柳编历来都是些十三四岁的女孩,像黄莺金丝雀儿一样豢养着。一群女孩儿,阿奴是唯一一个异域人,不免受到排斥轻鄙。其他的女孩子见了她连名字也不屑直呼,一直阿奴阿奴的叫。到后来谁还记得她原名叫什么,用后头做饭的三娘的话来说——总是那些拗口又难记的一长串一长串的名字,还不如叫阿奴来的利索。
      虽是如此,阿奴在柳编却没待多久。她本就有底子,无需从头教起,兰七娘见她很有些天资,再加上长安最近新奇胡旋舞,便把她调入梅编,与灵确住在一处。
      到了辛台,兰七娘正在教习女孩儿练舞,一色的豆蔻年华,浅绿纱裙,腰肢如柳,翾轻如折。七娘见她来了,便笑道:“其实也没什么事,只是新近排了一个舞,是要放到今年的秋胜节上去的。秋娘一连斥了好几个舞娘,实在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我便荐了你。从今日起你不要去竹编了,来这儿练舞。”
      阿奴恭谨应是。
      兰七娘看着阿奴这般驯顺的模样越发心喜。她与百馨坊另一教习娘子栗芸素来不对付,明里暗里的较量不少。栗芸一手调教出了珊娘,故而新近得意,常常到七娘面前轻狂,说些明褒暗贬的话。七娘忍气已久,发狠栽培阿奴,只盼能挫一挫珊娘的锐气。
      阿奴出了辛台,缘着春洗池慢慢走着。她性子喜静,虽然在百馨坊待了一年有余,于辛台这一边却不甚熟悉,在枝杈小路上颇耗了一些时间,好容易找到了大路,却发现远远一众人正往她这个方向来。
      一行扈从随侍虽不多,阿奴却眼尖看到顾秋娘陪侍一旁,晓得是不一般的人物,不敢多看,心里却忽的一跳,不知怎的竟抬起眼来。
      顾秋娘是早发现阿奴了的,只担心胡姬没见过世面,冲撞了贵人。结果心下才这么一忧,便见那女子像是被日光迷了眼睛,直勾勾地抬眼看着,也不知避让。
      顾秋娘正心焦,不过一瞬阿奴已经垂下头去,屈膝一礼,退让到一旁。
      秋娘忙觑尉迟均脸色,见他神色如常方才一笑道:“敝坊礼数粗疏,还望尉迟将军多多包涵啊。”
      尉迟均没有应声。
      日头明晃晃地照着,阿奴一张脸已沁出了浅浅一层汗,痒痒的腻在脸上,却又伸手拭不得,只望他们快走,正胡乱想着的时候,却见一方帕子掷了下来,正在她怀里。
      这时也顾不得什么礼数不礼数了,她吃惊地抬起脸来,只见尉迟均正眯了眼睛打量她、辨不清神色。
      就在阿奴以为他要做什么时,他却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了。
      来的和去的一样莫名其妙。

      顾秋娘的青眼外加这场不轻不重的小风波在阿奴的生活里激起了不小涟漪。
      自此百馨坊旁人看阿奴的神色便有些不同,巴结献媚者有之,鄙叱不屑者有之,艳羡嫉恨者有之,连灵确近来也有些冷冷的。
      阿奴也不放在心上。她本就是这种无欲无求的性子,对于身旁人,既不会刻意去迎合、也不会刻意疏远,至于强求不来的,那就在心里轻轻放过就好了。
      转眼就是泰定九年的秋了。
      白芷洲早就搭起了制成精巧荷花式样的高台,处处忙而不乱地筹备着,毕竟是新奇方式,无论是乐师还是杂役,都透着一股莫名的紧张,七娘也是有些惴惴,却仍笑着安慰她初次上台,只放平心态就好。
      不管百馨坊中形形色色的人对这新排的舞是什么心态,也不管她们是好奇还是冷眼,秋胜节还是到来了。
      丁卯之日,宜嫁娶,宜祭祀,宜冠笄。
      胜节极是热闹,华灯初上时分,早有伶俐的小丫头引着客人,一路穿花拂柳到春洗池畔。百馨坊的生意做的极大,往来亦多贵胄公子。五陵年少,鲜衣怒马,好美姬,好名酒,好馔饮,然而最好的是新奇,故长安城的各大歌舞坊不得不挖空心思逢迎招揽,百馨坊算是个中翘楚,每一季兴办胜节,胜节上必出新歌舞。
      宾客被引入春洗池中的船舫里,楼船巍峨,灯火通明,船内一桌一椅、一茶一水无不精致华丽,穿梭往来的婢女容貌姣好、妩媚娇娆,丽景华彩,令人目眩神迷,恍若在神仙洞府。
      从楼船向外望去,水波的粼粼微光,细碎如一捧伶仃星子碎开来,映衬着湖中散落的小小莲灯,更兼迷离惝恍之致。
      侍中侍郎王攸长身玉立在窗前,手中的扇子已经是第二十八次敲在檀木雕花窗台上了,回过身来见尉迟均在窗下慢慢品茶,笑道:“难得见尉迟大将军有此闲情逸致,失敬失敬!”
      尉迟均只遥一举杯,淡淡回敬:“难得见王侍郎如此耐得住性子,彼此彼此。”
      少时同窗好友,谈话间自然少些顾忌,杜长空凑上来:“得了吧。你们两个一见面就斗得跟乌眼鸡一样。”
      司徒刘通和的四公子也笑道:“在这种地方倒真是少见你。”一面引手摒退前来侍奉的婢女,一面又神神秘秘地向尉迟均说:“听说这回陛下钦点了李愚北上督查?那小子才多大,当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尉迟均神情仍是淡淡,不见波动。
      王攸何等人物,眼见气氛骤然冷下来,当下三句两句岔开话题,揭过不谈。
      杜长空道:“怎么还不见谢勉燊,实在该罚!”正说着若是赶不来下回定要敲他一笔,船身忽然微微一震,原来是开动了,杜长空于是笑道:“现下是赶也赶不及了。”正待说什么,忽然有箫声起,如一缕思忆遥自天边来。
      这四周的嘈杂仿佛倏地融解在其中。
      明月夜下,玉人吹箫。
      箫声宜悲,虽则清雅,歌舞坊多弃而不用。此处的箫声偏重清越,哀而不伤,弥漫着淡淡的孤寂。
      画舫遥遥驶向湖心的小洲,越近,萧声则由起初的若隐若现变得益发清晰。离小洲还有些距离的时候,船却突然停了下来,萧声也渐渐隐去。
      小洲上的灯一盏一盏地亮起,幽暗一点点被洗去。一轮圆月流光皎洁,明光乍现,显出潜藏在昏暗中的形状。
      以细铜线勾勒荷瓣轮廓,以浅绯轻纱蒙覆其上,一瓣瓣层层叠叠、深深浅浅,收拢拟作硕大荷苞之状,又随着羯鼓鼓点渐次开放,如熏风惊发第一枝荷华,蓦地便叫人忘却这早秋光景,忆起清风拂波、清漪荡漾,舟女遥歌采莲曲,笑抛南塘一枝莲。
      在荷心亭亭生出纤弱女子,隔得略远了,看不清面目,只见身姿如风中之蕊般细弱单薄,疾风起而有若去之态。
      曲声由弱渐强,旋转由慢转快,繁音急节中,女子素色的裙裾被急速的转动带起,宛如月下优昙花幽然绽放。兼有汉家轻灵柔美和异域的孤峭冷艳,这是京城从未有过的风华。在最后那纷乱迷离仿若星光摇落的时刻,千万点萤光轻盈缓慢地漂浮而上,兰七娘立在画舫里,悄然回眸一众鸦雀无声,她知道这一回是她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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