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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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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日子,孙家的大宅子里似乎来了什么喜事,下人们忙进忙出的,各个脚下都生了风,掸尘、晒被、磨豆坊里溢出的黄豆香,还有前厅摆放的一溜齐整的“绿牡丹”……一派热闹,就跟过节似的。
林平亚的爹是这宅子里的账房先生,他这些年随着父亲开始学习算账,一直深居简出,就窝在西侧的小跨院里。昨儿也是好兴,他随口问了他爹,府里可是有什么事儿?林父觑眼拨弄着手里的算盘,说道——
三少爷留洋回来了。
他心里抖了一下,脸上的一对酒窝浅浅地陷了进去,他再无心思翻看手里的账本,装作不经意的样子,在油灯下侧头问他爹,“家明什么时候到,我到门口迎他去。”
“好像是明儿早上吧,听厨房的赵妈说的,那老婆子也说不准。”林父搁在手里的活计,语重心长地说,“孩子,少爷的名儿可不是咱们能叫的,年纪小就罢了,现在该改改口啦。”
他口上含含糊糊答应过去,可这心思早就不在他爹的话上了,那飘到了哪儿去?飘到了墙角下两人穿着开裆裤捉蟋蟀的日子,再稍大点,就是家明每次从学堂回来,给他讲外面的世界,讲什么“德先生”、“赛先生”,总挑他新奇的东西讲,他也每每都听得入迷。
整晚,林平亚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他燃了油灯,披衣起来了。自己临睡前从三屉柜里翻出的那件灰布长衫,此刻崭崭平地叠放在床头,这是他明日见家明要穿的“新”衣裳,说是“新”,其实算不上,也已穿过两三次了。他又去中间的抽屉里掏出一本泛黄的书本,大约有些年头了,书页纸的边角都翻了卷。
原来,这是本自己装订的书,里面的内容都是粘的从报纸上捡来的文章,这些文章的署名都是“利剑”。他晓得的,那是家明的笔名,那人老跟他说,“为人先须谨慎,文章且须放荡。”
明明是个孱弱的书生样儿,但写起文章来却是字字珠玑。那时候他们学生搞运动搞得热闹,他不懂这些时势,他就给他们熬贴标语用的浆糊,一大锅一大锅的熬,熬粘稠了。
他把书放在鼻间嗅嗅,嘿,好家伙,还带着墨香呢。
翌日,孙宅的朱红正门大敞,下人们都是些没见过世面的,这会儿都凑在府前等着三少爷,就想看看灌了一肚子洋墨水到底跟他们这些土家人哪里不一样。左瞧右望,三三两两唠着嗑,他也混在这人丛里,张望着宅子前的码头。
约莫着八-九点的时候,码头边驶来了一艘船,家明西装革履地立在船头,他知道那叫“西装”,还是家明指着报纸叫他认的。林平亚瞧着踏步走上岸的男人,他左手拎了一个皮箱,右胳膊肘处垂挂了一件墨色大衣,衣着十分入时。不过是六年的时光,人好像沉稳了许多,气质也变样了。
孙家明扫了扫面前的人,走过去跟他爹娘寒暄了一阵,然后眼睛瞥到了人丛后面,右眼调皮地眨了一下。那是他俩的小把戏,眨一下眼,脸颊子就得递过去给那人亲一口。林平亚冲他笑了笑,两边的酒窝凹陷下去。
晚上的时候,孙家明果然来了西侧的小跨院,已经换下了白日的那身套装,也同样换了身烟灰的长袍。林平亚阖上门,摸摸这人的手,拥了进来,“冷不冷?”
“不冷。”白日的稳重不见了,孙家明还如从前一般,故意打趣道,“想我没?”
林平亚脸皮薄,男人家也不能总把想念挂在嘴边,便把这话岔了开去,“德国是什么样的?”
“德国啊。”孙家明话摆在弦上,却突然卖起关子来,使坏似的眨了眨眼睛,林平亚知道这人的意思,笑着凑过去亲了一口。
“你去了不就知道了。”
“你又说胡话了不是,我哪有机会去?”
“怎么没有,我带你过去。”孙家明收起脸上的玩世不恭,身子都端了起来,“我这次回来,就是接你走的。”
说着,孙家明从褂子里掏出两张船票,摆在了桌上,“后天,咱俩就去广州,我爹在那里开了家分铺子,叫我过去帮衬,我本不想去,可转念想想,在那里干个几年,挣足了钱咱俩就离开。”
“当真?”林平亚侧脸盯着那人看,眼睛里闪烁的是新鲜的光芒。
孙家明冲他呲牙笑笑,走到床边大喇喇躺了下去,“真舒服啊。”倏地意识到什么,立马屁股弹了起来,“平亚还没出阁,这床我躺不得。”
“你才出阁呢!”
两人相视一笑,后来双双都躺到床上去了,偎在一块,互相搂着对方。两人都没睡意,互相倾诉着六年来的风雨欢笑,家明提了几件在德国时的趣闻,又问给他写的信收到没有。平亚点点头,说收到了,全都搁在了抽屉里。
后半夜的时候,孙家明饥肠辘辘,馋嘴小猫说想吃烤红薯。
他们二人愣是穿上衣服起来了,就跟从前似的,跑到小厨房去扫荡一圈,偷来了两个红薯,又跑回平亚住的小跨院,在泥土地上刨了个坑,生了把火,烤了起来。
红薯的香气飘在深秋的夜里,就像寻常人家的暖身小酒,吃一口,嘴里又黏又甜,暖和气从口中直蹿到心坎上。
后天一到,天还没亮,两人就从宅子门前的小码头先坐船到平淮渡口,再从渡口乘船去了广州。等到家里的老妈子叫三少爷起床用早饭的时候,才发现屋子里早就空落落的,桌上搁了一封家书——
父亲大人膝下:
原谅儿不辞而别,亦是怕双亲离别感怀。父亲时常提及,广州有分铺一间,儿已成人,自当担起家中重担。儿与平亚只身往南,望双亲保重身体,也盼儿事业有所成。
勿念
家明 留
民国十一年九月廿八日
孙父念出那张信纸,孙母在一旁,泪珠含眼,但依然笑着说,“这两孩子,这么多年,还跟亲兄弟似的,走哪儿都黏在一起。”
打这之后,宅子里的人都笑说,少爷拐走了小账房先生,要去广州做生意了。
广州一德路有一家规模较大的成衣店,老板是天津人,祖上曾给清朝皇帝做过衣裳,算是一代代承袭下来的好手艺。两人刚到广州,去分铺把行李安置下来,孙家明便带着林平亚去了这家店,订做了两身中山装。
十日后,衣服取回,各自一套。于当晚,在广州的新家中,两人偷摸完成了一套婚礼的仪式。家明把一只万宝龙的钢笔插在了平亚的中山装口袋上,“德国买来的,送你的嫁妆。等我有钱了,给你换个更好的。”
林平亚低头俯看,“这个就很好。”
“这么一瞧,我们平亚也是个文化人了。”
两人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