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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九夷 ...

  •   季祁用熟梨糕从那几个顽劣小儿手中换得那一株草时,九夷才逃脱了被捏死的命运。
      许是上天有好生之德,她活了下来。
      得那书生朝培夕溉,那一战却伤了根本,九夷只堪堪化形。
      壹
      季祁推开窗栏,春光明媚,满枝白雪压弯了梨梢。树下围蹲着一绯衣少女和一垂髫小儿。
      “你真是这草变的?”那小儿用手轻摇着叶茎抬头问。
      “自然是,修习千年才化成的。”
      那小儿讽道“你这千年老妖,修得法术如此低微。”
      “季姽婳!不过千年,哪里就老了。说了不要叫我老妖。”绯衣少女气急起身,“当年妖族大战,我以一己之力与那妖皇……”
      那小儿忽的起身跑向她身后的季祁。“阿祁。”季祁揽住姽婳“慢些跑。今年的灯会可还去看?”
      那修了千年的老妖听此,一转话锋“去的去的。我还要去看那满城的荷灯。”活像个未见世俗的凡间孩童。
      季祁眼中笑意更盛。姽婳紧攥住季祁。
      灯会那天,九夷早早便拉了季祁出门。
      玉漏金锁,缛彩繁光。皆是妖界不曾有的颜色。
      圆白元宵在锅中翻滚出团团热气,“真好看,书生,这是何?”他拉她入座,伴着升腾的白气,尝一碗芝麻元宵。
      当荷灯随着水流愈漂愈远的时候,季祁问九夷“你许了什么?”她故作神秘只笑望着他跑远。烟花乍现时,夜色渐沉,人影攒动。熙攘中迷失于人间,阑珊回首,季祁牵着姽婳遥遥向她招手。灯影涣散,人行渐去。九夷忽的向他莞尔一笑。
      “书生,我许了你一世平安。”
      绯衣一晃,聘袅豆蔻,艳绝于世,许是斑驳了谁的心。
      “书生,书生……”正是礼闱三刻,袅春朝光间,隐去身形的九夷轻唤季祁,“临右许生方才偷看你的卷子。”见他微侧头,她信誓旦旦道。
      “无碍。”季祁微勾唇,那俊颜染上些许笑意。
      座师走过细看季祁答卷,九夷只得静了声。半晌,见那座师微点头。
      不再多言,只负手站于侧,眉眼清冷柔软。
      世间情动,不过春絮朝光呢喃低语,不过盛夏一盏青瓷梅子酒,不过袅秋及霜酣红叶,不过新醅欲斟寒梅冷,不过暗夜巷弄谁的不离弃,不过灯影间谁的阑珊回首,不过红衣似火又灼伤了谁的心,大抵如此。
      贰
      鹿鸣魁星,桂榜三鼎。
      瓦肆话本,总得见小倩鬼妻相伴于那宁生,也常闻素贞为那许生水漫金山换得今生相守,乔生心血慰连城。季祁以为九夷也会相伴他一世,没了那燕侠,也无那秃驴老道,又有何不可。即使人妖殊途。
      遇到九夷也许是季祁用尽了他半生的气运。可他没想到她还是会离开。
      皎月当空,九夷立于门前,“书生,仕途坦荡,无我护持也可登那高位。人生不过几载,忘了我吧。我本不是凡人,莫寻。”
      屋内书生欲要起身,姽婳死死拉住,低低啜泣,“不要走,不要……”
      季祁欲要再挣,却见月光倾泄,稚嫩的脸上满是泪痕,一如当年。
      九夷终是走了。在他金榜题名,平步青霄之时。
      年轻的季会元却忽的一改往日作派,只留连于那花街柳巷,寻着谁的身影,也在酣醉时,似又重回旧地。
      不过区区几载,你却仍不肯相陪。这仕途无你,又生何趣。
      又到酣时,复忆起那年光景,会试三刻却伴他左右,荷灯里只许他一生平安,闹市桥头牵小儿待他买糖归……
      许燃破开房门进时,屋内酒熏四散,喝的醉生梦死的书生再无往日一点清朗雅士之态,还半死不活的叫唤着去买糖来,买糖……
      许燃猛的一提力把他拉起,又提一拳砸向季祁,姽婳从后跑来护住季祁,却见他狼狈不堪,哭如孩提。
      她紧紧抱住他,一如当年他抱紧她一样。
      她知道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从她看到那个气场强大不似凡人的墨衣男子起。
      那晚,午夜梦回,又闻那凄厉哭诉,粗粗喘息,低哑怒骂,乍醒。
      后背的冷汗依旧,姽婳出了房,她想去看看那株养了一月有余却仍现败状的草。
      皎白月光下,那草旁还站着一人。只着墨衣,黑发如瀑,气势如虹。
      他的胸前鲜血淋漓,滴在叶上的血珠妖异的闪烁出猩红的光芒。
      那妖植再不见白日的败状,莹绿的叶在皎月下轻轻摇曳。
      皇谲回首时,只见一稚儿默望着,不发一言。便转瞬到了她跟前,冰凉的指腹只轻抚过她的发梢。“照顾好她,我会来接她。”
      那发梢多了个墨玉吊坠。
      自那日变故后,季祁再不去花街柳巷,残庙巷宇的寻问那人的下落,再不沉迷饮酒了,好像一切又重回正轨。
      但姽婳知道他一直在等,等着那个许他一世平安,又独自离开的她。
      他用这短短几载来赌她的回首。即使她有千年寿命,他仅有几载岁月。
      九夷许了他一世平安,她用尽了恢复的半成妖力来许他一世平安。
      九夷跟着皇谲离开时,妖界已然大乱。
      她耗尽心血,却如水投石。
      夜凉。九夷便忆起书生,忆起那段安逸的岁月。
      妖界暂安,倒又有倒腾是非的。
      南山树精和北冥妖鲲皆是妖界大能,今时却非要闹到殿堂,硬要分出个胜负高低。这倒也罢,只是其子徒有千,两相不让,硬是在妖界引起乱斗。
      空堂风,引山洪。妖界闹腾如此,新任妖皇却泰然坐于一侧,与那龟丞博弈吟赋。
      “我为你夺得了这妖皇之位,你又何苦这般耗着我。”九夷终是感到不耐。
      “你说过要帮我坐稳这皇位。”皇谲手中黑子一顿,又淡淡落下。
      龟丞不再落子。不过错一子,却落的满盘皆折。这人间的玩意也是妙哉。
      龟丞已走远,九夷静立一旁。“你还说过你会陪我一世。”皇谲闲淡的把棋收拢,“不过是虚耗了几年,你竟心慌了。阿九,你变了。”黑子归于一处,只余白子仍在盘上摆开盤延阵势。
      “是为了他吗?阿九,你也要离开我了是吗?”他的指腹开始颤抖。
      “他等不了我了,十载了,你虚耗了我十年。”九夷还是出了手,对着这个她陪伴照顾了千年的孩子。她用了七成妖力。只余那一半的修为,她却怕再也控不住这个她宠溺千年的孩子。
      不过一招,她的心却一颤。“不过几载光景,你的境界如何跌落成这般。”
      皇谲生生抗住了那一击,却不答。
      他笑的无声无息,爱的卑微沉默。
      他知道自己输了,输给了她,又输给了一个凡人。“明明是你欠我的,明明是……”年轻的妖皇在那样放肆的笑里落了泪。
      千年前,他便认识了她,他恨她,他恨她的母亲为了得到妖皇的宠爱,竟然设计害死了他的母亲。
      妖后死了,妖皇仍安然的坐于高位。 他的笑残酷冷血,飘渺的刻进了那个年幼的孩子的心里。
      不过是一场好戏,戏里贪婪愚蠢的女人却卖力演出。
      最后祭出的一柄刀刃直指皇谲,许是高潮欲临,女人不再伪装,她的指间微颤,面颊狰狞,眼中泛起猩红的光芒。
      不虞,那刀刃被截了下来。年幼的皇谲不知这个和他一样稚嫩的女孩是如何凭借一己之力硬接住了她母亲的最后一击。他也不知那高位上看着这场戏的父亲又是如何作想。那刀刃刺入她的手,又被祭出直飞那戏中人。这是一场九死一生的赌注。
      血肆溅开来,血腥味逐渐混浊。他看不到,幼小的九夷死死护住了怀中的皇谲,她捂住他的眼睛,不管他如何挣扎。
      她埋首于他的颈间,无声抽泣。
      “好了。”那高位上的人厌倦的喝到,珊珊来迟的亡灵暗卫护住了他们的小皇子。耳侧低低抽泣声夹杂着刺入皮肉的哧声。如此残忍,这是他的父亲。
      大概九夷恨极了他的父亲,但她不恨他。
      妖界千年,皇谲遭受了父亲一次次的抽骨生灵。
      “痛就咬住。”那白生生的手臂上早已结满了血痂。他眼角一颤,却死死咬住。九夷面不改色,依旧用她纯粹的妖力让剥离的妖魄融合。
      她的沉默不语,他的愈加放肆。满腔血腥,翻腾作呕。
      “我会陪你千年,助你登上这高位。你要活着,活着。”祭生残灵的痛苦,几欲令他昏厥。但他死死咬住,清醒的剧痛刺激着他的妖魄,也不过是为了听她的承诺。
      千年的苦修与挣扎,皇谲还是活了下来。
      残酷的上位者愈加暴躁,他焦虑着他的盛世不在,焦躁着他的儿子总有一天会替代自己,就如当年的自己。
      “这些年,你谋的不过是我这个位子。我也知道你恨我,这位子我可以给你。”老妖皇走下妖坛,靠近他年轻的儿子。
      “只是,一代强者,怎能有软肋。”
      那日,皇谲出了妖宫,天色渐暗,九夷便提了灯候着他。绯衣暗沉,光晕浅淡。
      也不知是哪一刻,她就进了他的心。又等待岁月将它深深掩埋在一切废墟里。
      皇炽坐于位堂,威严侧漏。他在等着他的儿子斩了九夷前来复命,但他终是没等到。
      大殿之上,九夷肆无忌惮的看着高坐堂上的妖皇。她眼中的讽刺微凉,瞬间激怒了那残酷的上位者。
      “他既斩不了你这软肋,那我便替他斩了又何妨!”
      这场惊心动魄的鏖战持续了三天三夜,九夷以一己之力与那强横的暴君缠斗,又以自身为媒,强行扭转天璇法阵,她做到了如千年前的那场逆战一样,以她继承的一半九天玄灵草强势的封住了这个残暴的上位者。
      她的神情冰冷,再不见那日俯首于他颈间的悲恸。
      那一年,她红衣似火,灼伤了他的心。
      妖皇被封。九夷已没有任何力气再挣扎了。她从高空坠落,以卑微的姿势俯倒在地,而他居高临下。
      妖界只崇尚强者,却也知主奴之分。
      她伤痕累累的离开了,在皇谲成为妖皇的时候。一切都措不及防。她伤重如此,却还是要离开。他多次下凡,用以心头血来续她的命。可他再没有理由带走她。
      妖界不过几瞬,尘世却已几载。皇谲再见九夷时,是在那院中,见她眉梢眼角皆藏秀气,仍着那绯红衣锦,却不掩娴静之色。她变了,不过短短几载,她就变了。
      可是九夷依然守着承诺随他走了。
      他以为他得了这妖皇的位子,便再无人能拦的住他。
      可他终究是错了,他错过了太多。他曾与她相互慰藉取暖,也曾对她愤恨怒视,他一次次回忆丧母之痛,一次次死咬住她的手臂,她亲手杀了自己的母亲,又为了他夺了妖皇的位子。他却从没有为她考虑。
      他总以为她是个强大如神袛的女人。可她终究不过一颗修习千年的妖草。
      皇谲赌赢了她的心软,却也赌输了她的深情。
      九夷还是走了。他耗了她十余载,为她自损了千年修为。可她仍不肯忘了那凡尘书生。
      叁
      又是来年开春。书生依然立于窗侧,树下却再无那抹绯红。
      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再见故人时,绯红衣诀翻飞,仍是豆蔻娉袅。可季祁却已华发茂生,清朗眉眼经了那岁月洗炼,只余混浊的沧桑。那年稚嫩小儿也已成了个盘发妇人。
      院中洁白梨花已然飘零,只余残枝枯槁。
      树下老者已至油尽灯枯,只叙叙道“今年的梨花开的真美,你瞧,她还站在树下,真美。”他的声里含了笑意。
      姽婳依旧伴他左右,她候了他几十载。
      “我许了他一世安康,他,他又何须如此。值得吗?”九夷心如刀绞,她护了他几载,却又负了他十余载。
      九夷寻遍人间万里,寻回无数稀丹妙药,却依旧挽回不了他的命。
      不过千年妖力,如何拗的过天道。
      季祁赢了,他耗光了自己的命,来换回了九夷的相伴几载。却也耗尽了这只妖的尘念。
      九夷救不了他,可她却许了他一世平安。
      又是一年春熙,朝光盛熠,万物皆苏。
      季祁久卧于床,消瘦憔悴。
      许是看到了院中春光,季祁忽的笑了。他的释然伴着声长叹。“姽婳,你又何苦在我身上虚耗这几十年。这几十年……原是我负了你。”
      “你为何还要走,你等到了不是吗?你负了我,负了我……不要走,不要……”姽婳捧起他的手,埋首间低泣道。
      门被轻推开,光晕中走来一人,逆光里,她的恸哭,无声无息。
      季祁,终是我负了你。
      肆
      楚水之畔,伊人姽婳。
      季姽婳。
      我厌恶这个名字。
      因为我知道将来他爱上的会是怎样的姑娘,会是怎样娴静清白的姑娘。
      可他给了这样肮脏的我一个这样动人的名字。
      那年的我不过七岁,却被母亲丢弃了,像个垃圾一样。
      不知在哪个肮脏的深巷里,她的眼前再不见了被男人毒打的母亲那张懦弱的脸,也再听不见那凄厉哭声,她的鼻息间是男人的汗臭味,耳旁传来如死狗般的喘息。年仅七岁的她开始惶恐,她想起了那个被骑在身下的母亲,她在剧痛的边缘挣扎。依稀听到男人兴奋的骂骂咧咧。
      挣扎中,她摸到了从母亲枕下偷来的刀匕,她学着母亲的样子,笨拙的狠刺进男人的胸口。
      男人吃痛,抬手愤恨的猛抽向孩子。她忘记了恐惧,只重复的把刀刃刺入。一下又一下。
      一切止于一个拥抱。一个低沉的男声轻柔的告诉她“停下吧,他死了,已经死了。”她感受到溅到血的指间由温暖慢慢转凉,最后粘稠于一片。
      那个怀抱那样紧绷,温暖,年幼的孩子终于记起了恐惧,她开始发抖,哭泣。
      她的眼前一片漆黑,她的眼睛被温厚的掌心捂住。“都过去了,都过去了……”季祁不知是安慰自己还是安慰女孩。
      他把她带回家。
      他松开潮湿的手,稚嫩的脸上已满是泪痕,却湮没无音。
      隔日,栾城北十里铺就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北城青街出了名的混子李家阿六被人发现死于暗巷。贩夫走卒饭后茶聊中只提那尸旁竟还有枚状似孩童的小脚印子。后来又不知怎么传出这阿六娈童。一时讹言流长,众论蜚语。
      外头风波正盛。
      她发了高烧。面颊泛红,烧的糊涂,却仍紧攥住他的衣角。
      他用湿布擦拭,衣不解带。
      他想,她也许会死。死,与她而言也莫不是件幸事。
      世间险恶,生了那反骨,又当如何自处。
      昏沉了三天,她还是醒过来了。醒来便盯着他看。
      她一直跟着这个大他十岁的书生。她看他用羹勺喂药从笨拙到娴熟,看他与九夷交谈时眼中笑意由浅至深,看他金榜题名,又看他以酒浇愁。看他仕途沉浮,又看他苦苦挣扎。他的身边一直只有她。
      她为他挽起长发,可他眼中还是没有她。
      他的白发仿佛一夜促生。
      堂上那说书人道尽人世长短,情缘深浅,可这人妖殊途阿。那一声叹,跟着九转八弯 ,众人听到此也都跟着纷纷叹气。只一人拍案惊起,众人皆一惶。堂下季祁怒目圆睁,急上台,把那椅桌子恨一踹,使那惊堂木狠一砸,“人妖殊途,怎的就成了人妖殊途!”姽婳赶来时,众人渐散。
      人妖殊途,世人皆晓的道理,他却仍执迷不悟。
      痴人。许燃总是如此愤慨的斥他。可他无动于衷。
      他等了那妖数十载,她也等了他数十载。
      他的痛苦哀默,她又何曾没有尝过。
      他教会她世间的繁文缛节,教会她如何爱人,连着那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也一并教给了她。
      伍
      九夷生来便是株灵草,可她体内却容了两股灵气,一半仙气,一半妖气。
      她是个怪胎,她的父亲早早便抛弃了她。但她也是个奇迹,她继承了来自她父亲的九天玄灵草的仙脉。
      她的母亲是个及其美丽的女人,有着那般瑰丽颜色,才变得这般贪婪愚蠢。
      她渴求着成为那般高高在上的妖后。
      因为厌倦了以色侍人,厌倦了受人不耻,也厌倦了被抛弃。
      九夷在耗光母亲对她的耐心前,阻止了一次又一次的刺杀。再后来,她便见惯了母亲的行事,她厌倦了。
      母亲把一个个看不起他们的人,妖都推向了地狱。
      她的肆无忌惮,她的戮杀,再无人阻挠。
      这一切不过都是妖皇解闷用的。几千年了,看着尘埃翻起落定,红尘滚滚又飘然逝去,他太过清醒了。
      那高位上的妖皇也早已厌倦了。
      那时尚且年幼的皇谲不过是下一个目标。明明她已厌倦,可九夷还是还是阻止了,她紧紧拥住了那个眉眼澄澈的孩子。
      是啊,她也早已厌倦了母亲的杀戮。
      可她仍是落泪了。当刀刃刺入皮肉的时候,她哭的无声无息。
      那个唯一守护着她的母亲终于还是被她了结了。
      她早已无望。可是那个孩子需要她,仅仅是因为他的母亲曾成为过他们的垫脚石。
      皇谲恨她。
      可也是她逼着他活了下来。
      千年的时光,他们相互慰藉着取暖,又折磨着彼此,可她的心再惊不起丝毫的波动。
      也许看到她的离开,或者死亡。皇谲会开心吧。那个孩子受了千年的磨砺,也许是该解脱了。可何人又能来解脱她呢?她坠落人间的时候,这样讽刺的想。
      她早已存了死念,可她遇到了季祁。 九夷总唤他书生。书生,书生……好似能这样唤他一辈子。
      九夷仍记得初见季祁时,他正伏案细读书卷,她立于窗外望着他,默默勾勒着他的眉眼。四目相对时,他眼中的错愕那般明显,却仍故作镇定,“姑,姑娘,你怎的在此?”
      “书生,是你捡我回来的呀。”
      看着他突然涨红的脸,九夷忽的一笑。
      她说她是妖。可他说,姑娘,我叫季祁,是个凡人。
      季祁不是九夷见过的第一个凡人,可他是第一个满不在乎我是否为妖,不在乎我是否会害他,不在意我的来历,只一心对我好的凡人。
      我的心开始悸动了。
      凡尘四季,春暖冬寒。人间百味,酸甜苦辣。月圆月缺,相聚离别。我都与他共尝,我为他许了一世平安,我想陪他一世。可是那天上的仙翁却告诉我,他的情缘不是我。
      “他的情缘早已结下,你又何必如此执迷不悟。”
      她用尽了半生修为为他挡去千般病痛,只许他一生平安,为的不过是能守他一世。却终惹来了天道的猜忌。
      “一介妖修,却偏要尝尽这红尘万劫,早日脱身为妙阿!”仙翁长叹一声。
      “他当年怕也是听了您的劝,早早的便抽身了吧。他的解脱何曾不是我母亲拿命抵上的。那个蠢女人。”九夷的话里是显而易见的嘲讽和寒意,她眼中的痛楚一滑而过。
      “你,你竟是……唉,天道也。”那仙翁勘破了她半妖半仙的体质。她是果,而这因却是他座下弟子结下的。
      老仙翁收他做弟子,不过是因为他是株千年难遇的九天玄灵草。因着天资,他的修为长进极快,却总爱跑下界去贪玩。
      他是仙族却与一妖族女子私通,这是触了大戒。仙翁寻到他后,狠狠斥了这个小徒弟“我仙族和妖族万世不和。你一仙者,怎能触此大戒!快随我回去。尽早断了这红尘杂念。”
      他道“是。”便随着师父离开了。
      九夷却道“我既已承诺,我便要许他一世平安,无我相伴又何妨。”
      她做出了与她父亲截然不同的选择。
      “痴妖!”
      妖界千年,她日日苦修,修为早已在万妖之上,可她仍要猜忌人心,揣摩君心,她尝尽这辛凉孤苦。凡尘几载,她只堪堪化形,无了千年修为,却再不用提心吊胆,那人总会陪她,他带她阅尽繁花,又待在原地等她回首。
      能遇上这样的人,她何曾不痴,她为何不痴!
      季祁,仿佛是她无望的妖生中一抹绚烂的海上烟花。
      万般璀璨后转瞬即逝。
      她曾天真的以为她能守他一世,可他原来从没有属于过她。
      季祁的情缘早在他十七岁那年便结下了。
      九夷的叶子重又耷拉了下来,像是失了水般。“千年老妖你是不是很渴,缺水?”姽婳揪揪了叶子问我。
      九夷也不理会姽婳喊自己老妖了,只淡淡道“可能吧。”
      姽婳一顿,古怪的望着九夷。“你这千年的修为,怎的连本体也护不好。”语气中依旧带着如往日一样的讽意。发坠轻晃,那般倨傲,别扭。
      九夷看着她,似是与谁的影子重合在一起。
      姽婳是个古怪的孩子。明明不过八九岁的年纪,却有着宛如耄耋之年的淡漠和沧凉。
      邻舍像她一般岁数的孩子总爱闹腾着在外野,可她只爱呆在院中,腻在季祁身边。她紧跟在他身后,脸上洋溢出欢喜,孩童般。
      九夷羡慕着这个孩子。她在七岁那年便遇上了那个命定的男子。从此相伴相守,不离不弃。
      九夷也愧对这个孩子。是她的执拗,才拉扯着这红尘丝结,错杂间竟牵了三人的劫,成了三人的难。
      大概她真的不该来这人间,不该识了那书生,更不该肆妄的许他一世平安。
      可她却仍想贪心的陪着他。贪心的汲取着不属于她的温暖。
      想着许了他一世平安,想着待他郤诜丹桂平步青霄时,她便离开他,再不纠缠。
      鹿聘三鼎。季祁成了当朝最年轻的会元。众人皆称他前程似锦,在一众恭维声里少年意气风发。
      觥筹交错间,他频频回首望向她。那眉眼间满是喜意。可她再不敢似从前那般坦然对望,只敛了神情,低垂着头,独自饮酒。
      她怕再看着他,她便再无法说服自己离开。到最后,她也不过做了和当年的父亲一样的选择。也许哀莫大于心死。
      “他是个好人,你别负了他。”许燃说他是个好人,他确实是,仅凭他轻易的谅解了这个窃笔的同窗许燃。
      也因为他是好人,她才不能看他与这天道作对。
      他赢不了,他不过是一介书生。
      宾主皆欢,又渐相离去。姽婳扶他回屋时,季祁已然喝醉。
      院外月色阑珊,也冷的人发慌。
      九夷站在他的门外,平静的述说,她走了,莫寻。她也不过是一只妖。
      屋里的人许是已经睡熟了。屋外的她泪流满面。
      皇谲的诧异那般明显。“你……”
      那个强大如神袛的女子,落了泪,为的却再不是他了。皇谲的狠戾冲出眼底,却依旧沉默的带她回了妖界。
      皇谲想,十余载足够让九夷忘了那书生。
      九夷想,这十余载书生怕是已忘了她这只妖了吧。
      而她仍悲哀的思念着书生。
      重回凡间,已是晚春时节。她站在树下,可树上早已寻不到那年满梢的盛白梨花。
      那年稚嫩小儿也已成了盘发妇人。看到她时,姽婳紧抿了唇。她仍站在季祁身边,为他挽了发,听他叙叙的回忆那年的时光。
      原来他从未忘记,谁都没有忘记。
      他有何须如此,他一介书生,我不过是一只妖。
      季祁笑着看她走近。他说我好想你,盖过了那句值得吗。
      千年冰冻的心因这书生柔软,又因这句好想你而绞痛了。
      妖界龟丞总说她多智近妖。只是她明智了千年,也躲不过愚钝的痴心。
      为妖不过千载,又怎能敌过那天道。她找了这样一个荒谬的借口,再看不清他眼中的深情。
      她无数次的离开,想的是他总还会在原地等她。从未想过他也不过是一介书生。
      他走了。走在了来年的开春。万物复苏,可他却睡着了。连姽婳也叫不醒。
      她仍旧无能为力。他说,我原是负了你。
      他一生从未娶妻。因那一年她的阑珊回首,他同她一样,终是心动了。可她是妖,而他,只是个凡人。
      人妖殊途,情深不寿。
      她潸然泪下,却再无人为她拭去。
      陆
      皇谲是在一间酒肆里找到了九夷。
      她在这人间游荡了千年,而他寻了她千年。
      “你来了。”她的身边,围了大大小小的酒罐子,她的脸色潮红,可她没有醉。
      他走过去抱紧九夷“我找了你千年,我们回去吧。对不起。”他的声里似含了哽咽。
      “你都找到了我,为什么,为什么我还是没有找到他。”她哭了可她没有推开皇谲。
      千年,她的心从柔软逐渐冰冻。太冷了,她太渴望这丝毫的温暖。
      千年前,她看着季祁离去,又看着姽婳离开。她寻了人世千载,她寻了他那么久。可她再未曾遇过他。
      妖没有梦。千年,她再记不起他的脸了。她倒在路边,现了原形。妖草的异香总会吸引人,妖,甚至天敌来。
      她闭了五官,在最后一刻,她又想起书生,可她再回忆不起他的脸了。
      她流泪了,异香渐浓。
      是酒肆的老板娘救了她,她从几个孩童手里换回她,用了几块熟梨糕。
      她说,姑娘,酒是个好东西。
      可她仍想不起书生的脸,只因她醉不了。
      她活的那般清醒 ,这千年光阴她看倦了人间的喧闹明亮。这凡间的酒又如何能令她醉。
      九夷偎进皇谲的怀里,他沉默的抱起她走出门。
      她转头看到老板娘依偎在酒肆老板的怀里。男人轻抚着怀里的妻子,将她垂落的发丝别过耳后,他的笑那样温暖,熟悉。
      九夷终于是想起了书生的脸,那一年,他也挑起她垂落的发丝轻别过耳后,他的笑那般温暖,熟悉。
      她深埋进皇谲的颈间,低低抽泣。
      皇谲的身形一顿,可是他没有停步,她也再未抬头。
      她害怕,害怕这又是一场万劫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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