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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Chapter5 ...

  •   昏暗的房间有如夜晚,客厅的每一扇窗户都被厚重的天鹅绒窗帘遮住。原本宽敞豪华的客厅此时像一座森严的巨大墓室,唯有壁炉发出昏黄的桔色光亮。光晕之中,炉前坐着的女人的背影像一幅不真实的黑色剪影,晦暗朦胧,无法看清细节。她一抬手,又一捆纸(隔)钱被抛进炉火中,火焰因而变幻了形状,扭曲翻腾,她的背影也被映得像在晃动一样。

      烧(隔)纸(隔)钱祭奠亡人,中国人的习俗。

      被祭奠的死者是她的丈夫,他生前是穆(隔)斯(隔)林,烧纸有违他的信仰。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她只做了一年穆(隔)斯(隔)林的妻子,并不知晓伊(隔)斯(隔)兰(隔)教(隔)徒们怎么悼念逝去的家人,或者他们根本不会悼念,毕竟,在穆(隔)斯(隔)林看来,死亡并不是一件可怕的事,死者的灵魂回到安拉身边,不需要未亡人大肆哀悼。但她仍然想为他烧些纸钱,无论如何,他救过她,至少他曾怀着拯救她的想法。

      她努力回忆过去,回忆她还过着正常人生活的时候。在遥远的童年时代,她曾经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中国女孩,如果不出意外,她会像任何一个中国女孩一样平凡而健康地长大。但在她十三岁那年,在那个刚刚要从孩子变成少女的充满希望的年纪,她遇到了女性最可怕的敌人——人贩子。绑架她的人贩子是一个专门做“出口”生意的团伙,他们把所有“货物”都出售到境外。她并不是一个早熟的女孩,当成女人卖叫不上价,当成孩子卖又大了些,所以只能把她弄成残废去乞讨,或者采用最残忍的办法,将她割零碎了卖器官。和她一起被绑架的孩子中,有一个八岁的男孩被截掉四肢卖到泰国当乞丐,几年以后被亲人救走。但其他孩子就没那么幸运了,他们全部早早死去,躺在异国他乡的垃圾堆或臭水沟里,慢慢腐烂消失,没人看得出来那些流淌着污水的肮脏地方曾经有一个中国孩子。

      她或许算是最幸运的一个,尽管当时她并不觉得自己有多幸运。她被卖给一个伊朗老人,作为他的第四位妻子。老人名叫萨伊德,他是一名虔诚的□□,每日五次礼拜,经常诵读经文。老人已经有三名年龄相差甚远的妻子,其中最小的一个比他的长女还小得多。而她比老人最小的妻子还小几岁,她曾经觉得,嫁给萨伊德比杀了她更令人痛苦。萨伊德是带着救赎的高姿态娶她的,他认为他自己是在效仿穆(隔)圣的善行,娶孤苦无助的女子为妻,拯救她们的生命和灵魂。萨伊德为她取名“阿依莎”,与穆(隔)圣最小的妻子——圣(隔)妻阿依莎——同名,公道地说,他对她也不坏,至少他让她吃饱了饭,也从没打骂过她,那时候她不再觉得嫁给萨伊德是比死亡更可怕的事,她只是已经彻底绝望。

      如果没有后来的祸事,阿依莎也许会作为一名穆(隔)斯(隔)林的妻子平安度过一生,但是现实的灾祸总是一次又一次降临到她身上。她被指控通奸,并被判处石(隔)刑。

      命运的转折发生在这个时候,在石刑执行过程中,一位金发的男人救了她。那个男人向在场所有人指明了整个事件中肮脏的内幕:不存在所谓的通奸,法官伍斯塔巴意图强(隔)奸阿依莎,败露后逃走,而萨伊德只看到一个男人的背影,错误地以为这是一次通(隔)奸,并因此气闷而终。

      然而,真相只有阿依莎自己知道:通(隔)奸的行为确实发生了,只不过发生在法官伍斯塔巴和萨伊德的第三妻子之间。第三妻子名叫亚贝拉,是个出了名的美人,当时不过十八岁,却已经嫁给萨伊德三年了。阿依莎不小心撞见了二人的丑事,伍斯塔巴欲杀之以掩盖真相,遂掐着阿依莎的脖子把她按倒在床上。不料萨伊德却毫无预兆地闯进来,伍斯塔巴是做这种事的老手,他知道这时不能回头,所以急忙从窗户溜了。而萨伊德却误以为阿依莎背叛了他,这也帮了伍斯塔巴的忙,于是在萨伊德死后,阿依莎顺理成章地被判了石(隔)刑。

      在被金发男人救了之后,她彻底抛弃了“阿依莎”这个名字,她想再次启用自己当初的中国名字,那才是真正的她。可是金发男人带着西方人一贯的强势说:“我叫约翰,你叫什么名字?或许你没有名字,那么我就叫你April吧,小姑娘。”西方人总是这样,他们并不在乎一个异乡人原本叫什么,而是像给宠物取名一样随便取一个他们认为有趣或可爱的称号,比如鲁滨逊的“星期五”。

      可是她是有名字的,她记得自己叫王春燕。

      克罗纳多岛气候宜人,加州是美国最富饶的土地,而克罗纳多岛又是加州最迷人的地方。港口外面成片的私人游艇彰显着这里的居民生活的富庶,路上金色头发的行人证明此地血统的纯正。

      这里的美景总不会有看厌的时候,这种看法只是对现在的王耀来说可以接受,如果是在一年多以前养伤的时候,他从没注意过自己栖身的这个半岛是多么美的地方。白沙滩上的砂粒细如鼻烟,近乎□□的人们把自己苍白臃肿的身体晒得粉红,认为这样可以显得健美,但实际却像剥了皮的老鼠一样,赤裸而脆弱。王耀拍拍自己的额头,尽管已经退休很久,可杀手看待世界的独特目光仍然没有改变。

      有一个身影令王耀觉得熟悉,那是一个亚洲人,而且是他曾见过的亚洲人,或者说中国人。那是个把自己包裹得很严的女人,中等身材,留着长发,总之,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中国女人。王耀记得她叫王春燕,她自称是一名保姆,而他请她喝过两罐啤酒。

      “嗨,记得我吗?”王耀走到王春燕身边。

      王春燕马上认出了他:“你好吗,百威天使?”

      “如果沙滩上没有别人,我会好很多。”王耀耸耸肩,他不喜欢热闹。

      “‘别人’是指哪些人呢?”王春燕狡黠地笑道。

      “除了我——和你。”王耀故意带着逗弄的语气说,然后惊觉自己的行为很像那些追求女孩子的teenagers,何时变得这么轻佻了?至少目前他并没有对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女子产生感情,仅仅是觉得她有些特别的地方。

      但是说过的话是不可能收回的,而这句戏言已经产生了效果。王春燕探究地看着王耀的眼睛:“我可以认为这算是一种不认真的表白吗?”

      “或许不是。”王耀低声嘟囔。

      “这可真伤人,你是个不懂得尊重说话对象的男人。”王春燕自然地说,好像王耀的心理已经被她猜透了,“你没有分寸,难道除了工作以外从来不和活人打交道?”

      王耀敢发誓决非如此,他从不失言,他的行动永远要在最谨慎的计划后。最重要的,在不知底细的人面前说话不能不经大脑。他一向不乱发言,只有对伊万手下那些混蛋同行可以大骂一顿。难道真的安逸太久了?或者,这个叫王春燕的女人有什么撬开他嘴巴的魔法。

      不知为什么,他对她有一种亲切感,不仅因为她是中国人。她身上有一种令他熟悉的感觉,令他下意识地想要靠近,想要了解。

      “抱歉,我没有骚扰的意思。不过如果能和你安静地聊一聊也不错。”王耀坦诚地说。

      “你很悠闲?”

      “不。”

      “那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来海滩?”

      “你也一样。”

      “我是有原因的,”王春燕抻个懒腰,“白人主子不在家,保姆何必太敬业?”说得理所当然。

      王耀不禁笑了:“你经常这么干吗?”

      “那得有机会,并不总能这么闲。”王春燕抖开一张毯子铺在烫人的沙滩上,惬意地坐下来,示意王耀也坐下:“你又是为什么?”

      王耀坐在王春燕身边:“我向俄国佬竖了中指。”

      “你被解雇了?”王春燕并不太在意,但王耀知道她没有她表现出来的那么漠不关心,她的眼神明显变得专注了一些。

      “没有,这才是最糟糕的。”王耀从来不担心自己被解雇,“他知道我无处可去,至少目前我还没有更好的落脚地。”

      “还算个好俄国人。”王春燕说,“去买点冰淇淋怎么样?不介意替我跑一趟吧?”

      王耀笑着摇摇头:“或许这是结束的意思。”

      “为什么你会这么想?”王春燕不明所以。

      王耀眯起眼睛看着蔚蓝的海面,海天相接之处,一艘军舰静静地停在那里,无法想象柔顺的海水是如何撑起这钢铁巨怪沉重的身躯的。

      “我曾经对一位好心的护理员说过同样的话,就在克罗纳多岛。”王耀回忆起他欺骗阿冰的那一幕,“我只是为了支开他,后来我打伤了他的头。”

      “看来还有更重要的原因。”王春燕等着他的下文。

      “没有什么原因,我只是不想再忍受养病的生活。”王耀说着站起来,“我去买冰淇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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