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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The game is on. ...

  •   Lestrade第二度带人到221B,这回是John要求的。

      警探与第一次的不加思索相较,这次答应得有些迟疑,甚至尝试婉拒,最後仍是敌不过John的强硬态度。

      来人并没有比上次多,可依旧让这间公寓的起居室略显拥挤。

      「John,我必须说,你也许不能再期待我们查出些什麽。」Lestrade坦言,「我不保证这一回能有重大进展。」

      「我不在乎。Lestrade,只要我认为还有遗漏,我就不会善罢甘休。」

      军人的偏执?John想,也许是的。

      也可能因为他是Sherlock才产生的偏执。

      「他总是对你那种态度——我是指,要你做东做西——」

      「一句道谢也没有,没错。但他做了什麽了不得的推理时,你必须用最夸张的言辞给予称赞。」

      Lestrade吁出一口气,从口袋里摸出一支香菸,「要吗?」

      「不了,我不抽菸。还有,那东西会杀了你。」

      警探苦笑几声,「你倒和他越来越像了。他也这麽说过。」

      「他是最没资格这麽说的人。他自己就是个老菸枪。」

      「但他并不在乎能活多长,他只专注於眼前。生命和他的关系只是两条平行线,他知道时间在流逝,可Sherlock从不会在意。」

      John张了张嘴,却没来得及发话。Lestrade似乎相信了Sherlock已死的说法,甚至想反过来说服他?不!他是Sherlock,他可是Sherlock!

      一位警员拎着夹链袋走到Lestrade身边,「这应该是死者的手机,我们可以把它解码,说不定会发现什麽……」

      「不能!」

      John给自己声音之大吓了一跳。八成所有人都认为他无礼了。

      「先生,我们必须这麽做。若你执意如此,就是妨碍公务。」

      「你们不能带走他的手机。绝对不能。」

      他知道Sherlock绝对不会愿意。若换成是他,John相信侦探也会做出一样的决定。

      他不会背叛他。

      「先生,我能理解你的心情。」

      什麽心情?什麽鬼心情?他,John Watson,现在好得很!只是室友离家出走而已!

      「但是,」那资历尚浅的员警又开口了,「已经死人了,你必须把相关证物交给警方,这对於调查才有帮助——」

      「你说谁死了?谁死了?」

      John感觉自己额上青筋突突直跳,一下一下强而有力。

      员警在资料袋里翻找着,最後抽出了一张纸。

      他理直气壮地看向医生,眼神里尽是不耐。

      「死者姓名:Sherlock Holmes。」

      一声惨叫伴随着巨大声响引起房里所有人的注意。

      「Dr. Watson!」

      是Lestrade的声音。John非常清楚自己干了什麽,他只不过抡起拳头往那不知好歹的年轻人脸上痛击了一下,还顺便给他上了一课——相信他以後不会不识大体。

      「Jones,你先出去,带着其他人一起出去。」

      原来那家伙叫做Jones。「嘿,他可是妨碍公务!」Jones一边捂着鼻子一边尖声叫道。

      「出去!」Lestrade又提高音量强调一次。

      这下那血气方刚的青年只得垂着脑袋离开了。

      起居室只剩下两个人。

      John手上紧握着方才趁乱从Jones那里抢过的透明夹链袋,手心甚至渗出汗水,攥着的拳头轻轻颤抖。

      像是有人刚从他身边夺走了什麽重要的东西。好比小时那条每晚陪伴自己入睡的毛毯,谁洗了它,他就和谁拚命。

      「John。」

      别那麽叫他。这世上还有个人会用那单音节的字词呼唤他,这会让他想起那人的低沉声线。

      「还是叫我Dr. Watson吧。」

      Lestrade脸上掠过一丝错愕,不过很快就会意过来。

      「我不会因为今晚的事情逮捕你,Sherlock的手机若是你想留就留着。还有件事,我想告诉你。」

      Lestrade从大衣里头翻出另一个夹链袋。

      「在Sherlock的扶手沙发里找到的,」警探递给医生一副手套,「夹在坐垫里,很隐密。我刚才搜查时发现的。」

      那是一只黑色信封,没有任何字迹。

      John把橡胶手套套上,「所以,你的意思是?」

      「那时我还在想怎麽处理,毕竟是私人信件,而且是Sherlock的私人信件。看到你的反应之後,我决定把它留给你。」

      Lestrade将袋子递了过去,对上John半是惊愕半是感激的眼神。

      「……谢谢。」

      他将袋子打开,拆阅。

      里头是一张硬质纸卡,上头只有一句话。

      「Goodbye, John.」

      油墨印刷字。不是手写,而是印刷字?

      John蹙紧眉头,「这不会是他。他会手写的——」

      「你确定吗,Dr. Watson?」

      「天哪。」

      John有气无力地叹了一声。这个问题,他也不是那麽确定。

      「你有什麽想法吗?打算怎麽做?」Lestrade的声音又响起。

      「你是警探,你打算怎麽办?」

      「让我带去鑑识吧,查找上头的指纹及其它线索。」

      「也只能这样了。」

      Lestrade颔首,离开了。

      那股被剥除分离的感受再一次环绕着John。

      他後仰躺进长沙发里,熄灯。

      这里是Sherlock除了厨房以外第二喜爱的地方,他常常在这儿躺上半天,就和现在的医生一样。

      Sherlock的靛蓝丝质睡衣就挂在左近。

      John盯着它出神。他疲倦,却阖不了眼。

      这个夜晚太黑,而月光刺目。暗影幢幢,他无法入睡。

      *

      勘验结果是Lestrade用电话告知John的。

      信纸以及信封上都是Sherlock的指纹,全部吻合。

      「John。呃,不,Dr. Watson。我知道这确实难以接受,但我希望你……」

      Lestrade还没说完,John就挂断了。

      他揉了揉发酸的双眼,使劲眨动几下,泛出一点泪水。

      John一直在寻找Sherlock留下的讯息,他冀望除了那只信封外,侦探还留下了其他什麽。

      同事说,他憔悴了。

      失眠已成常态。John知道,自己还会憔悴下去。

      他坐在书桌前,从抽屉里取出笔记本。

      现在没有人能够帮他了。

      他在纸上奋笔疾书一阵,直到发现自己已经写不下去,他才略为失落地歇笔。

      太少了,他能想到的实在太少了。

      纸上是针对Sherlock而拟的人际关系分析清单。

      只能从这里着手了。

      他别无选择。

      *

      若说有谁会无偿为Sherlock的史诗大戏串演一角,除了John Watson,自当属Molly Hooper。

      尽管她怎麽矢口否认、怎麽竭力推辞,那女孩终究会接受Sherlock的荒诞要求。

      只要Sherlock偶尔放低身段、态度软化,再卑鄙一点——说几句根本不是发自肺腑的称赞,眨几下那双时而冷然时而灵动的蓝眼睛,往往都会遂愿。

      连贿赂都不必。

      没错,John假定的就是——Sherlock开始自导自演了。

      他总是能够轻易地骗过John的五感。能够让他自己躲进牢笼里,被他口中所谓「完全安全的模拟环境」吓个半死,或者在结案之後表现出好几个礼拜的抑郁寡欢让John一颗心悬得老高——结果呢?结果只是他想得到医生的同情,再推波助澜一下,获得买菸的许可!

      他是个可畏的天才。唯一能够与他抗衡的家伙已经死在他眼前,他是Sherlock,他的判断不会有误,何况判断一个人是生是死。

      John想起Sherlock曾经用这麽一段话形容Moriarty:

      「他就像是网中心的蜘蛛,他对他手下犯罪网路每一条线的运行都了若指掌。」

      显然的,这绝非称赞。但听在Moriarty耳里兴许就成了夸奖。

      又或这只是种对「狡狯」的注解,不褒不贬。

      而John眼中的Sherlock,却又与这样的描述相去不远。

      他肯定不会想和那个犯罪顾问并列。Moriarty倾尽心力只为了嘲弄他、让他成为他的手下败将,最後却在楼顶,饮弹自尽。

      John从来不知道Sherlock向Lestrade告假离家的那几天去做了什麽,只知道连着几天的夜不归宿,再一次看见他,Sherlock就站在巴茨医院楼顶。

      他的呼唤,John听不见,医生的竭力嘶吼,侦探也充耳不闻。

      他们在那一瞬间成了完全独立的个体、离拆的两个命运,他看得见他,这是最令John煎熬的。

      枪声响起,John即刻晕了过去。

      再度醒来就是在221B的沙发上。

      Lestrade告诉他都是麻醉针搞的鬼,「有个人在某处瞄准了你,後面的我想不必赘述。这样的技俩,你和Sherlock肯定见过。」

      John几乎是乖巧地点点头,他的意识还有些模糊。他问:「Sherlock呢?」

      Lestrade耸肩,「我不知道,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当晚,Sherlock就回来了。

      他们默契绝佳地绝口不提白日发生的任何事,但John怎麽可能忍的住?在睡前,他终於问了他:

      「一切……都好吗?」

      你怎麽了?Moriarty又怎麽了?Sherlock,别这麽沉默。我能分辨得出你的不语是思考,还是另有隐情。

      「好的很。」

      John霎时有些吞嚥困难,他艰难地嚥下一口唾沫。冒着Sherlock可能会情绪失控的风险,他说:

      「Moriarty……」

      「他死了。」细微的颤音在Sherlock的声音里几不可闻,以至於John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怎麽……」

      「自杀的。」

      自杀?

      Sherlock的眼睑轻轻阖上。只不过几个小时,他看上去却像是生了场重病,面色苍白。「John,算我求你,别再问了。」

      John见他这副模样自然是住口了,他再也没向他打探那消失的几日,以及在自己被麻醉针攻击的时候错过的时分。

      Sherlock像是网中心的蜘蛛。

      他编的网,有形,却无意。

      你可以预见,在坠入他的网之後,生活将会如何扭曲且困难重重。你一直都拥有选择蹚不蹚浑水的权利,他的生活圈就是整个伦敦,从繁荣的闹区到荒僻的巷道,无非皆是他的足迹。

      你想逃、你却逃不掉。你挣扎、他总有办法将你套牢。

      最後,你会发现,自己已经对他——

      死心塌地。

      就在无形之间。像是Molly Hooper。

      将她比喻为一只彩蝶。深陷其中,在那张和他的创造者同样可畏的网里。

      但那女孩的案例似乎又不那麽单纯,她对他的忠诚不还含了个「情」字吗?

      那她可能是坠入了情网。这例子,不好,不够全面。

      John的脚步停在了巴茨医院的门口,胸袋里揣着一张从笔记本上撕下的页面。

      ——那麽,John Watson呢?

      他一直以来都知道这条路可能艰辛、可能危机四伏,但他就如飞蛾扑火,只想朝火源的中心贴近——即便是Sherlock,也会有一颗炽热的心。

      他不怕被这个危险的男人灼伤。

      他想过离开、想过换个新室友、想过自己究竟适不适合和高功能反社会人格生活下去。

      但他现在站在这里,医院大门,为了找Sherlock。

      或许他早该意识到,自己也已经对他——死心塌地。

      *

      长廊在消毒水长年熏染与灯光投射下,显得惨白无力。John熟门熟路地踏着坚毅步伐,他要去的地方,此刻成了闪烁飘忽的希望。

      Sherlock能在哪里?他曾买下一间漏水严重的小屋、他曾出现於破旧的废教堂、他曾在一户人家的车库待了一夜。

      221B不是他的家,伦敦才是。随便一张凉椅都能是他的床。他和他的小公寓只是个歇脚处,较为舒适的歇脚处。

      一个他愿意在分秒必争的世界里,稍作停留的歇脚处。

      老天。

      这简直比大海捞针还要难。

      医生轻轻推开实验室门板,以往发出的杂音不复存在,近期可能上了润滑油。

      John昂起头,长吁一口气。再度深呼吸时鼻腔尽是化学药剂独有的刺激气味,让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John难受地锁紧眉头。

      以前和Sherlock一起的日子都浑然不觉,什麽原因让这些都跳进了脑海?

      太多更动与未更动,彷若都有了标记。他就是不想注意,却也力不从心。

      像是烧杯似乎多了几个、本生灯换新了、平臺上出现几本书——由此可见那绝不是Sherlock,他将一切可用资讯储存在脑袋,尽管那些资讯毫无章法,只是一堆冷僻知识的结合——但也足够让素不相识者瞠目结舌。

      他在寻找任何能够佐证Sherlock依然存活的线索。为了证明给苏格兰场,也为了证明给自己。

      John在显微镜後找到Molly Hooper。

      「Molly。」

      他向她点头致意。这很有趣,如果直呼对方名字是医生表达熟识的一种方式,那麽John用了好几个月的时间依旧没成功让眼前的女子记住自己的姓名。

      他记得那时Molly在向男友介绍完Sherlock之後,尴尬窘迫的神色。

      「呃,抱歉,你是……」

      「John Watson。」

      他不知道那时自己脸上的表情会是什麽,他的声音是罕有的冷硬平板。Molly似乎吓着了,却见那女孩的男伴笑得更加灿烂。

      「幸会。」

      那纤瘦的男人直接越过了他,伸出打开的手掌,Sherlock却是连一眼都没望。

      那人就是Moriarty,或许他存心要让John难堪——还是他根本没把John放在眼里?

      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医生、他的姓氏,从初识到共事,他们始终称呼他:Dr. Watson。

      以至於John最後反而还不习惯他们使用别的字眼。

      他和他们,绝非生疏,却保持着距离。

      他不知道这是怎麽了。

      「Dr. Watson?你怎麽来了?」

      Molly似乎颇为惊讶。她手上拿着一管不知名的化学试剂,正要旋开,见到John之後又打消了念头。

      她洗了洗手。John在他最熟悉的一个位置上坐下,尽管和Sherlock在这里忙进忙出的日子,能够坐着休歇的机会鲜少,但偶尔他们会在一整个忙碌的白日之後,坐在椅子上,只是陪伴,什麽都不必说。

      「我来这里的原因通常只有一个。」

      从前,因为Sherlock在这里,所以他也会在这里。

      只是因为Sherlock。

      Molly脸上的困惑没过多久就消失了,不管她究竟是因会意还是认为这无关宏旨。她的眼里浮现一丝哀伤,想必是明白了。

      「我很……抱歉。」

      「不必,妳一定是比我更痛苦的人。」

      John见Molly落座於他对面,他得以辨清她的面容——一对微肿的双眼,红润的双唇是化妆而来,和她的倦容形成不言而喻的对比。

      她尴尬地笑了笑,「你也看出来了。」

      「我能看出的不多。所以,剩下的,希望由妳来告诉我。」

      桌上过度凌乱,试管架上的试剂静如一滩死水,Molly转移了视线。

      「……你想知道什麽?」

      John嗓子一阵乾涩,声音突地沙哑起来。

      「关於Sherlock。所有的、详细的……他。」

      *

      「医生。」Molly无奈地轻叹,「我对他的了解怎麽可能比你多?」

      「Molly,这不是游戏。如果可以,直接告诉我和他有关的一切,就从妳的记忆里开始出现这个名字的那一刻开始说起。」

      是的,这些人认识那个身边没有John Watson的Sherlock Holmes。那个侦探,John不曾见过。

      说不定能从中获取一点资讯也未可知。

      Molly抿了抿嘴唇,却是有些煎熬的表情。

      「Dr. Watson,你和他越来越像了。」

      我们,相像吗?

      他忽地想起Sherlock在自己身前的一个回眸。

      这是John第二次听见这句话,他不给自己思索的时间,放软了音调:「对不起,Molly,在这个时间强迫妳回想这些实在是……不怎麽妥当,但是这对妳、或者对我,都很重要。」

      他听见她长叹一声。John知道Molly是个坚强的女孩,尽管偶尔会泣不成声,但她总像暴风雨後新生的苗芽,在每一个挂着露珠的晨曦中依然微笑,无悔地待在Sherlock身侧。

      「那是很久以前了,保守估计也有十年……那时有个案子,谋杀案。就是那个案子让Sherlock认识了我和Lestrade。我记得那时已经很晚了,大约十点钟,我正要下班,却看见一个男人匆匆忙忙地跑进来,大吼着:『给我我要的尸体!』

      我搞不懂这是怎麽一回事,还以为是临时演员,或是什麽愚蠢的恶作剧,直到警探有几分歉疚地从长廊另一头走过来,他用嘴型对我说:『他要什麽,就给他吧。』

      他要的是一具已归档的尸体,我告诉他这个情况,Sherlock烦躁不安地开始踱步,不时还握拳、低吼,我一度认为他有躁郁症。最後,他稍稍冷静了些,他说:『这不是妳想的那麽简单。』

      我不懂他在说什麽,但下一句话是:『我知道妳今天晚上没有计划,否则妳不会工作到这麽晚。与其看着大家在周五晚上聚会的欢快场景,不如让自己忙碌点吧,这样可以让妳暂时忘却那些孤独感。』

      这话在我身上还真……管用。」

      「所以,妳就把尸体推出来给他了?」

      「没错。接着便如你所见,孤傲、任性……就是这样了。他不坏,但是……太诚实,我相信他会把每一种感觉都说出来,不计後果。像是他已经好几度批评我的妆容,但我也习惯了。」

      「……妳还有什麽想告诉我的吗?其实,妳大可敞开心胸。就算妳要说Sherlock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浑蛋,我也不会介意。」

      因为再难听的话语他都听过了。

      「你为了他,打伤了一个警员,对吗?」

      Molly艰难地笑了一下,「我听说了。」

      「Well, bad news travels fast.」

      「Dr. Watson,其实,我一直嫉妒你。」

      John睁大双眼,怎麽话题转到他身上来了?

      「我没什麽能被妳嫉妒的……」

      「大概所有人都知道了,自从那次圣诞,他在所有人面前揭露我的心思。是啊,我很……喜欢他,但是Sherlock只在乎你一个人。」

      老天,别把我当成妳的假想敌。

      我和Sherlock只是刚好住在一起罢了。

      「我和他只是室友……」John有些困扰地解释。

      「我就知道他应该找妳去听歌剧,」他急忙补充,「我向他建议过。」

      「《歌剧魅影》?」

      「对……妳怎麽知道?」

      Molly的表情顿时僵硬起来,甚至有些扭曲。

      「你在说什麽,Dr. Watson?」她苦笑:

      「那是他托我去买的票呢。」

      *

      John不记得自己何时离开实验室的。

      在看见Molly那极力压抑的模样後,医生便找了藉口匆匆离去。

      天色已暗。深青的天际线无限延伸,向一个未知的虚空、四面八方扩散。

      John受某种习性使然,从医院後门走出,转入一条窄巷。

      斑驳的水泥墙还有雨水冲刷的痕迹,角落的水管滴滴答答,终年潮湿让那儿长了青苔,正常人应该不会想要走入这里的。

      他的休閒鞋踏过地面上几处积水,从声音便能轻易辨认出来,巷子里大多是暗的,除了巷口的路灯及正中央一盏忽明忽灭的壁挂式街灯。

      而John现在便站在这里,巷子中间,距离巷尾有一段距离,他可以听见外头的川流不息,但都恍若隔世。

      这盏灯定是附近人家装的。John想,这里是路灯的单调白光不及之处,这盏灯已经老旧,感觉上有些接触不良,而灯泡颜色竟是昏黄,这让它的亮度又更下降了些。

      同时也无可否认,这是个美丽的错误。那典雅的曲线与设计令人着迷。

      医生想起这条巷子里发生的种种。那时他们刚从实验室离去,已是深夜,路上只有行人二三,Sherlock忽地拉着他进入一条窄巷,一言不发径直向前走去。

      过了一阵,侦探忽地说:

      「John,抬头看看。」

      Sherlock停顿了一下,开始放慢脚步。

      医生听话地照做。两栋建筑物的缝隙里,仅仅是那漫天星辰的冰山一角,未见全貌,却也让John很是惊喜。

      「我不知道伦敦也能看见这麽多星星。」他说。

      「很美吧?」Sherlock慵懒地问。

      他们一路步行,经过那盏昏黄路灯,John看见Sherlock面颊微微泛红,几乎是像微醺的酡颜。

      他冲他一笑,是那般单纯、乾净、印象深刻。

      Sherlock。

      John想起自己还得继续打探消息,步速快了起来,从碎步到快跑——他不知道这种时候着急有什麽用,可能他也只是想告诉自己:若是早点釐清真相,Sherlock就能回到221B。

      身为一位守法的好公民,John平时绝对是遵守交通规则的。只是待他想起这些,车灯早已让他的视野一片空白。

      刺目。比起那更加难熬的刺耳煞车声宛如一把利斧砍断他的脚筋,一阵天旋地转,John跪坐在大街上。

      「喔,上帝!」

      行人伫足於几米外的人行道,朝这里看来,好奇的目光像千百根针扎进他的皮肉。那驾驶喃喃,走下车。宝蓝色眼眸里不尽的困惑。

      「没伤到你吧?」

      那是一位女性。她拨了拨滑顺的金色短发,将几缕发丝撩至耳後。

      「没有。」John回答,很快从惊惧中回神,他站起身,拍了拍自己的裤管。

      「你怎麽会突然冲出人行道,天哪,你怎麽了?」

      John有些难为情:「我很抱歉。」

      那女子听罢,若有所思地偏偏头,困惑与担忧烟消云散,露出一个调皮的笑容:

      「我可是受了不小的惊吓呢。要不这样,你请我吃顿饭,如何?」

      *

      Sherlock醒了。

      他没有睁开眼睛,他机敏地察觉到这张床软得不像话,床单的触感极佳,质地丝滑,和221B有极为明显的分别。

      再者是气味,无论是他原先的房间、还是起居室,甚至医生的房间——都有一股他无法言喻的熟悉气味,那是每一次他俩犯险过後,唯一能让彼此松懈下来的途径。有一个念头告诉他:就算那儿被丢进一颗榴弹,221B永远是他和John最安全、最坚不可摧的庇护所。

      绝不是建筑的问题,窗户不是防弹玻璃,普通的红砖水泥,哪抵得过爆破的威力?

      但Sherlock总觉得,只要待在那里,周遭再怎麽变化,又或天塌了、地裂了,他都可以好好地躺在沙发上,临危不乱。

      但现在不是了。

      侦探的处境,陌生、吉凶未卜。他应该要继续睡眠才能阻止事情更进一步朝着未知发展,抽动的指尖在却他几近完美的伪装留下一个污点。

      门锁磕答一声,感觉起来是高科技产物,可能是指纹辨识或者人脸侦测,不可能是声控。

      有人来了。

      鞋跟敲打着地板,那节奏从容不迫,甚至愉悦。

      Sherlock忽地感觉床铺凹下一角,一股香气钻进他的鼻腔,现在他可以肯定地说:那是个女的。

      凹陷处离他越来越近,最後,和他的重叠。

      Sherlock身上压着一位女子。

      那人擦的香水,品名正好是「女王」。侦探做过和香水有关的分析研究,至今没见过什麽人使用这一款,或许是过於高调张扬。

      那女人正在吻他,不,不那麽简单,双唇只是传递物质的媒介。液体流进了Sherlock的喉咙,是水,普通不过的水。

      他多久没有饮食了?乾涩的嗓子得到滋润,尽管Sherlock因抗拒锁紧了眉头,吞嚥的反射动作却仍进行着。

      「时间与剂量抓得刚好。你醒了。」

      侦探听见女人的话後有些愤愤不平地睁开眼,他们贴的太近,但Sherlock依然能够从她眼周的特徵辨认出她的身份。

      「Irene Adler。」

      「我真是受宠若惊,侦探先生。」

      「不必。」

      「你结束话题的功力真是一流。」

      Sherlock闭上双眼,决心不再搭理她,没过多久却又改变了心意。他直起身子,环顾四周。

      没意外的话,这将会是他接下来的日子所待之处,他必须先摸清之中所藏的玄机,才能拟定下一步计划。

      床的右侧与左侧各有一个矮柜,红杉木制,雕工精细,定是要价不菲。每个矮柜有两个抽屉,有锁孔,不确定是否上锁。房间没有窗户,但有室内空调,温度设定在华氏七十七度,所有电器开关都在床头边的控制面板上。左侧前方有张书桌,一张单人沙发——和他在221B的那个一样款式。

      只有一张沙发。

      Sherlock强压下内心的异样,往另一侧看去。那是个透明隔间,是浴室,没有外墙,只有玻璃作为分隔。

      更不可思议的还在後头,浴缸旁没有浴簾,玻璃旁也没有任何遮蔽物,原先应该挂上布簾的横杆空空荡荡。喔,肯定是为了他的到来才拆下的。

      就为了侦探脸上一丝惊愕的神色。可Sherlock并没有如对方所愿,甚至过度冷淡。

      「我想你对这个房间的了解已经足够了,再看下去也不会发现什麽新鲜事。」

      Irene一派随意的口吻,她朝沙发走去,坐下:「所以,你肯定很想知道,自己为什麽会出现在这里。」

      「说不想是不可能的。」

      「那麽,你就求我吧。」

      「还早呢。」

      Sherlock抬起眼睛和Irene对视。要他低声下气,还早得很。

      女人轻蔑地笑出声来,「在这里没什麽规则需要遵守,因为你没有出逃的可能,劝你趁早放弃。我会找人每日送餐给你,千万别想着言语威胁或者利诱,这个房间里的监视器数量多得你无法想像,而且二十四小时监听。我喜欢出其不意,来访的时间随机,你一定很高兴见到我。」

      「显然没有。」

      「哦,别急着下定论。那麽,作为见面礼,我可以让你问一个问题,以後可没那麽好心了。」

      Sherlock并不期望能得到什麽令人满意的答案。他不加思索,随意就是一句:

      「妳大费周章把我带到这里,为什麽?」

      Irene的神情是他未曾在任何人身上见过的高傲。

      「为了让你记住,谁才是那个打败你的女人。」

      *

      一张对折的纸片被塞在John的口袋里。

      医生掏出钥匙的时候,它便掉在了地上。

      他将它捡起,又一次读过上头的文字。

      Mary Morstan。

      那是位可爱的、迷人的女性,且让人有些捉摸不透。晚餐用到最後,John也认赔,正准备掏腰包付费,那女人却阻止了他。

      「Go Dutch!」Mary脸上又是那般调皮表情,一双大眼睛眨呀眨,而John也接受了这样的提议。

      整个夜晚,从点餐到自我介绍——每一个环节的推动都是由Mary在进行。如果——这能称得上一场约会,身为男士未免有失尊严,他不知道Mary会怎麽想,觉得他懦弱、没有男子气概?但她最後竟主动和他交换了号码。

      John感觉自己的表现糟糕透顶,若用以往的标准去评断,这实在是太差劲了。可他没给自己自我反省的时间,相对而言,这种时候还想故作潇灑简直不可能,John知道自己的模样绝对是落魄失意的,一个像她那样的好女孩还愿意给他留下号码称得上是奇迹。

      「你遇上什麽麻烦事了吗?」

      Mary坐在他对面提问。对於一个初识者,John得以更加坦然,她不会像他们用着烦人的关切目光看向他,更不会用那一套为大多数人所接受的观点去解释时至今日发生的一切。

      「我?没什麽事。」

      我很好、我没事。室友出走称不上什麽大事。

      「好吧,但你还是别逞强,去找个信任的人说说,会好一些。」

      我有信任危机。John闷闷地想,他从以前就没信任过多少人,现在更是。

      John朝Mary艰难地笑笑。那是充斥欢声笑语的周五夜晚,他却宛如一只牵线木偶,每个关节都是僵硬、每个动作都是沉重。

      他们在餐厅门口挥别彼此。John一路向西,回221B的路上,只有他一个人,行人匆匆从旁经过。

      John的脚程比以往都快上许多,他很快便来到那扇熟悉的门前。今天房东太太不在,而Sherlock——是个未知。

      医生将纸片安置在茶几上,尽管餐桌和他的距离较近。那儿可说是Sherlock的地盘,他不会去干涉侦探的实验,这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他和Mary还会再见面吗?思至此,John有些犹豫不决,现在的他实在没那个心思。

      在医生做出决定以前,另一样东西抓住了他的视线。

      Sherlock的手机就摆在一旁。

      ——这确实很背德。John对自己说,已伸出的手掌顿在半空,却再无动作。

      他平时并不会优柔寡断,绝对不会。就算进退两难,他也有办法依着直觉。就算固执、就算刚愎自用,也从不做违心之事。在一个军人心中,对错一直是明了的。

      John将Sherlock的手机拿起,放在手心掂了掂。许久无人使用已让它重回金属的冰凉,医生尝试按了一下电源键,屏幕是锁着的。

      他知道自己不该窥探室友的隐私——尽管Sherlock似乎不太注重这点,但这种越界犯规的行为还是让John心中矛盾不已。

      萤幕上的输入键盘显现出来,游标闪动,没过多久又暗了下去。

      「这很有趣,John。」医生想起某个无所事事的周五晚间,Sherlock低沉地笑着,手中把玩一臺经他重新设定过的黑色手机,这种雕虫小技根本难不倒他。

      「这臺手机被我设定成一天只能输错一次密码。当然,为了避免偶尔可能的失误,还有另一个办法可以让它解锁——那难上许多,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你终於开始重视隐私了吗?」

      「当然不是。我要让Mycroft尝尝挫败的滋味,我受不了每一次他都在三次以内猜中密码。就算是Mycroft,也不可能一次就猜对。只有我才知道如何解锁。」

      Sherlock听起来胜券在握,而且满腔热血。一旁的医生有些莫可奈何:

      「所以你们兄弟间的娱乐就是互猜对方的解锁密码?」

      「对。这只是众多选择中的其中一种消遣。」

      「你有赢过吗?」

      侦探的神色有些愠怒,也有些丧气。他答:「就那麽一两次吧。『你知道,我一直是比较聪明的那个。』

      他每次都这麽说。」

      「……那麽,你觉得我会猜中吗?」

      John当然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这绝无可能。如果连Mycroft都得猜三次,他可能猜三个月都没有结果。

      意料之中,侦探微微扬起唇角,「John,我和你不一样,我不会用生日或者名字之类的简单组合,那根本没有意义。」

      John掌心的温度让金属外壳跟着热了起来。他又按了一次电源键,萤幕冷硬地亮起。医生在上头输入:221B。

      「密码错误。本日剩馀可输入次数:0」

      屏幕暗了下来。

      *

      Sherlock一直在尝试观察,可就如Irene所说,他对这房间的了解确实有限。他的处境并不像是监禁,这地方过於富丽堂皇,彷佛他只是一位正等着与主人会面的宾客。

      在他辨认出所有织品上头的毛料分属什麽材质後,那女人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你无聊了?」她问。

      「就某种程度而言,是的。」

      「想听故事吗?」

      Sherlock翻了翻白眼,只因他如今成了笼鸟槛猿,就得被这样对待——像个三岁小孩似的被调侃?

      他的音调淡漠:「妳只不过是想要吸引我的注意。」

      「Mr. Holmes,恐怕你是在自抬身价,」女人回答,「我不必那麽做,你自然会注意我的一言一行,我可是你唯一的希望与仰赖。」

      「还真有道理。」Sherlock开始观察矮柜上的木纹,或许他可以在上头刻字记日。

      「好吧,你让我也跟着无聊了。」Irene将身子前倾,饶富兴味地说:「不如,我俩来玩个游戏?」

      「我没兴趣。」

      「别那麽说。为了表示诚意,我会先告诉你游戏内容——不,还是缓缓吧,我们来讨论一件有趣的事,你肯定感兴趣。」

      「我不认为。」

      「这个如何——我看见你们某个晚上在起居室的互动,你给了医生晚安吻?那天还下着雨,真浪漫。」

      Sherlock听罢睁大双眼——见鬼了!这是怎麽回事?

      「我现在就来解决你的疑问,Mr. Holmes。」Irene非常笃定自己看穿了他,嘲讽地笑着:「你到现在都不知道Moriarty在你们的公寓装了监视器吧?我也是在他死後误闯他的办公室才看见的。你可知道你和Dr. Watson最大的安全漏洞就是那可爱的房东太太?你们在起居室里上演的罗曼蒂克戏码,真是要让我拍手叫好。」

      那样的互动只是一个疯狂的错误、过火的放纵。

      有时他控制不住自己。但不会有下次,绝不。

      这真是——太狡猾了。Sherlock想着,Moriarty和眼前这女人果然都不是什麽好家伙。

      「喔,Dr. Watson前几日打伤一个小警员,我想是为了你,他从警员手上抢回你的手机,真是感人肺腑。」

      「所以呢?妳想要什麽?」Sherlock不耐烦地问道,他已经开始焦虑、开始忧心——不妙,这正是她要的。

      「我就知道这方法管用,你没有拒绝的可能。」

      「别跟我废话。」

      女人轻蔑地望着他——彷佛Sherlock正向她乞求什麽。

      「那麽,我们来定个规则。只要你表现良好,我就给你点奖励——装在你们公寓的监视器还没拆掉,我会给你看三十秒的录像。也就是说,这三十秒将会是你得知室友近况的唯一途径。」

      「『表现良好?』」

      「这得看我心情,你能决定的只有面对我的态度。」

      ——老天。我这辈子从来没有乞求过什麽,更不知道什麽是逢迎谄媚。

      「如果我不——」

      「没有如果,Mr. Holmes。你现在可是在我的地方,不是那间小公寓,最好听话点。顺带一提,我可以叫你Sherlock——还是,Sherl?」

      「……」Sherlock把头撇向一侧,他还在权衡利弊。

      「那麽就这样了,Sherl。」Irene的得寸进尺没让Sherlock做出反应,她接着说:「为了证明我不是言而无信,先让你看看录像。」

      侦探发誓他恨透了这种对待方式。但如今除了隐忍,别无他法。

      Irene在手机萤幕上飞快按了几下,推到侦探面前。

      「这是即时影像,可别说我对你不好。」

      ——没错,真的是他,错不了。

      John看上去有些过度疲劳,他似乎正在沙发上闭目养神。医生身上是平时外出的休閒打扮,他要不刚到家,要不正准备出门——Sherlock看见他睁开眼睛,他几乎能肯定那双眼血丝满布。只是监视器画质不佳,他所能见的就这麽多。

      John挺直身子,步伐却是拖沓着,是一种不言自明的乏顿。

      他推门而出,消失在画面里。

      John会去哪里?又是什麽使他精疲力竭?他最近都在做什麽?现在是白天还是晚上?他报警了吗?

      Sherlock在心里暗骂,该死的,他不能再想了。若是那样便合了这女人的意。

      「弟弟,太在意可不是什麽好事。」Mycroft的面容掠过脑海,看来他有必要将这句话铭记於心。

      真不愧是在Moriarty身边待过的人,精准地踩在他的弱点上。

      「很遗憾,三十秒到了。」

      Sherlock知道自己处於劣势、似乎还被抓到了把柄——不。

      这是一场公平竞赛。

      尤其重要的是——绝对不能让John受半点伤害。

      这是Sherlock一直以来遵循的准则,或许,也是他沦落至此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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