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梦令》十二帖

5、第四章

　　“嬷嬷，这次都选了些个什么？”关和春借着黯淡的烛光，略略翻动内务府送来的花册，对着陌生的名字也没了个兴致。
　　宵儿在一旁手持蒲扇扇风，睡眼惺忪的样子反倒可爱，留海遮住了半边眼睛，远瞧了，就像倚墙打瞌睡。
　　李嬷嬷撇了一眼宵儿，满眼都是恨铁不成钢，她将手上剥好的橘子放下，一边剥下一个，一边回应:“倒也没几个出挑的，就是皇上破例封了一位贤妃娘娘。”
　　“哦？”皇后合上册子，忽然来了兴致，反问:“可是宁公府上的嫡小姐薛淑瑶？”
　　嬷嬷拿帕子擦去指甲里的橘子汁，微微点头。
　　关和春不知该是喜是忧，这薛淑瑶与她是从小就相识的。在她眼中，是个敦厚的大姐姐。那年野外垂钓，女子捧着一束花回眸浅浅一笑，连水中的鱼儿也要浮出水面一睹芳容。
　　“其他的呢？”她慵懒地取橘瓣吃，酸甜的果汁充斥口腔。灯光之下，橘子上的纹络格外清楚，一条连着一条，缠缠绕绕，分不清楚。
　　下霜了，宫里的落叶飘地到处都是，枯黄的样子让人看了难免伤感。
　　关和春簪好最后一只珠花，由宵儿扶着走到正堂。此刻，两排的女子纷纷站起身请安，清脆的声音一时间萦绕耳畔，好听地很。当真是满堂芳菲，满堂青春。
　　她冷厉的目光扫过去，一张张精心打扮的脸各有千秋。当目光停留在夏子兰的高挺的肚子上时，她露出一抹微笑。
　　“坐吧。”声音划过，干净地像屋檐上的滴雨。
　　众人之中，唯一坐在右手边首位的就是颔首饮茶的贤妃娘娘薛淑瑶。她身着紫色祥云褙子，内衬湖蓝双鱼衣，抛家髻上点缀一对游鱼钗，好一个鹄峙鸾停的女子。
　　顺着下面就是林宝林，林合安。左采女，左幼慈。丽采女，何奈川。也是这批秀女里唯一赐了封号的。
　　林氏面容姣好，淡扫蛾眉之间透着股灵气。左幼慈低头扒着水葱似的指甲，头是抬也不抬。何奈川生的一副东倭人的样子，小巧玲珑，估摸着才十五六岁。。
　　“那位妹妹在看些什么？”众人顺着皇后的眼神望去，就看见左幼慈的指甲里渗出一滴滴血珠，显得十指纤纤像是玉做的那般剔透润泽。
　　她惶恐地瞪大了眼睛，立刻将手缩进衣袖里，跪在地上连话都说不清，断断续续道:“臣妾该死，臣妾该死。”苍白的脸上，一双大眼睛突兀极了，嗖嗖发抖的身体就像枯枝上的树叶，一碰就碎。
　　众人就默看着她，林宝林轻嗤笑一声，就像看到一个卑贱的奴婢在受刑法一样。她和这左幼慈是同一批秀女，没想到胆小如鼠的女人也能被选中，真是天大的笑话。
　　坐在她对面的夏婕妤抚摸着肚子，面露难色，不知道该帮还是不该帮。
　　“小女在闺中之时，就听闻皇后娘娘母仪天下，心肠如菩萨一般。今日娘娘何必与这位妹妹一般见识，恳请娘娘饶恕她。”犀利的声音过分夺人眼球，关和春望去，坐在夏婕妤旁边的一个女子正挂着笑容看着她。
　　高高的颧骨下是两片薄唇，细眉细眼，放在寻常人家暂且说得过去，但在这后宫之中，实在说不上好看。只是那一份刁钻的气势，格外突出。
　　关和春一句也没有说，就被这女子的话给堵死了。若是惩罚，反而显得自己过于苛刻。她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女子，在记忆中思索了许久也未能将名字与眼前活生生的人联系起来。
　　那女子见皇后久久不说话，又说到:“臣妾才人秦氏，家父乃左丞相秦瑞海。”
　　她尖尖的下巴略略上扬，如同一只摇尾狐狸，一切都胸有成竹的样子。左右看都不像是大家闺秀，更不是跋扈的
　　“大家都是姐妹，快起来吧。”皇后脸上团着和气，亲切地望着众人。
　　左幼慈抬眼小心翼翼地望着，细声道:“谢娘娘。”她站起时，只听见弱弱的一声叹息。
　　秦氏小脸一转，由着侍女扶起身，两步一摇水蛇腰，又歪坐在紫檀雕花的椅子上。
　　皇后看她毫无差错的礼态姿容，连自己也暗叹不如。
　　“哼。”
　　就这么若有若无的一声，众人的视线都偏向坐在左手边第一位的是妙修仪，连秦才人也微微侧头。她轻蔑地挑着手中的珠串玩，一个正眼都没有递过去，嘴里悠然道:“娘娘真是好脾气啊，秦才人三言两语，就将这位妹妹的过错给带了过去。”她忽抓住珠串，声音也陡然凌厉了起来:“你眼中还有没有宫规？”宫规二字被拖长音，轻飘飘打在左幼慈的脸上，火辣辣的疼。
　　眼泪在左幼慈的眼眶中打着转，她的小脸涨成猪肝色，一下子又跪在中间，哭哭啼啼道:“皇后娘娘，嫔妾实属犯了宫规，无视娘娘，请降罪吧。”这一言一语，让她心里倍感煎熬。不如讨了罚，也快点结束一切。
　　关和春犯了难，这勉强算得上以下犯上，判地轻，不足以服众，判地重，皇帝心里自然不舒服。她正苦思，秦才人身后顺做的两个女子站起身，后面一位着绿衣的说:“娘娘，这左采女没了规矩，不如让她在宫门口跪着，左右静思。”
　　最近两日秋风正紧，若是跪上一日，不被吹掉半条命啊？要是留下头痛病，以后怎么也养不好的。
　　落难众人踩一脚，这左幼慈算是见识到了。只盯着面无表情的皇后，等待判决。
　　“宫里规矩大，就这么着吧。”关和春扶额看着下跪的女子，这样懦弱的人日后被欺负的事情多着呢。她不是菩萨，不需要对旁人过多的善心。
　　再瞧那两位女子，前一个是礼部尚书郎的次女，姚枕云。后面一个是柳州刺守的长女，钟敏。前者贵为宝林，后者则是采女，同居一宫。
　　入宫之前，二人就被秦颦儿打压着。在宫外，她可以仰仗显赫的家室，可在这视人命如草芥的后宫里，皇上的宠爱就顶着天。凭秦颦儿的两点姿色，除非皇帝有奇怪癖好，不然怎么可能？
　　那位妙修仪生的花容月貌的样子，背景也厚实，是棵可以依靠的大树。
　　妙修仪对两人的反应有些许惊讶，也未放在心上，借着身体不适就回宫了。
　　关和春看着她们一个个牙尖嘴利的样子，也觉得烦心，言:“今日也散了吧，好好准备，看谁得红灯首落之德。”
　　“谨遵娘娘教导。”妃嫔一一退下，大殿又恢复了以往的清冷。关和春无奈得对着李嬷嬷苦笑两声，要到屋内去换件厚的衣服，冷风从袖口呼呼的钻，她打了一个寒噤。
　　深宫烛火，各宫各院都挑起两盏火红的大红灯笼，期盼吸引圣驾。
　　锦绣宫内，关和春手捧一本杂书看，眼睛又酸又涩。画晓走上来，言:“娘娘，左采女还在跪着呢。”
　　“哦？”她放下书，瞧见外边黑洞洞的天上朦朦胧胧映着一拢明月，薄云缥缈之间，如融入水中的墨点，渐渐晕染开。“不必管她了，能不能起，看她自己怎么想的。留个教训也好，以后不要活脱脱被当成靶子。”
　　离锦绣宫几乎半个后宫远的拾翠宫门外，单薄的身影摇摇晃晃，如落叶一般，快要支离破碎。
　　“皇上，今个去哪里？”惠明裹紧衣服，说道。
　　批完奏折的帝王直径绕过步辇，走进如水夜色里。他的眼前浮现起林合安那张明艳的脸，勾嘴一笑，道:“去珠镜堂。”
　　惠明向后面的宫人摆动拂尘，尖声喊:“摆驾，蓬莱宫。”他话音未落，一个小太监就偷偷溜走，那个方向正是蓬莱宫。
　　放着康庄大道不走，一行人陪着皇帝在抄近道走。沿途的宫宇少之又少，夜黑得不见五指，幽幽的灯火飘在黑暗中，如魑魅的眼睛，默默牵引着。
　　前面两盏灯笼高高挂起，灯光下，美人憔悴。左幼慈精致的五官被灯光柔化，恬静的气质笼罩周身，别是一番韵味。
　　皇帝眼神示意惠明不要跟随，自己迈步走到女子身边。
　　左幼慈的眼前是明晃晃的黄色龙纹衣裳，她惊得直打哆嗦，不用脑子想也知道来人是谁。她吓得不敢抬头，欲羞还拒的神情让帝王看的恍惚。
　　帝王的手捏住她的下巴，这么一挑，两人对目而视。帝王俊朗的容貌让她的心跳到嗓子眼，这是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接触男子。
　　她还未反应过来，皇帝就已经走入了宫门。惠明走上前，欢喜地说:“小主，快进去准备着吧。”
　　她眼中是喜，是迷茫，没有意识到自己在风头浪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