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小美人鱼》仁栎东

1、他的小美人鱼

　　1

　　故事大略是一样的，但计疏总觉得什么地方有点儿奇怪。

　　“女孩子们以后会像小美人鱼一样漂亮，但我们可不会化成泡沫喔。”老师念完了故事站起身。

　　听到了这句，计疏终于抓住那个奇怪的点了:“为什么只说女孩子？老师，小美人鱼不可以是男孩子吗！”

　　“噗嗤”的声音在计疏的话音刚落便在空气中传了起来，各样的笑声接连迸发。

　　“小疏，小美人鱼是小公主，可不是男孩子呢。”老师嘴角还翘着，“王子才是男孩子。”

　　“只有公主才可以跟王子在一起啊！”戴着金闪闪小皇冠的女孩举起了手里的小魔棒挥着，冲着计疏晃了晃脑袋，双马尾甩起来还带着点儿卷卷的发尾。

　　计疏转开了脸，视线扫过了正乖乖坐在一边的慎识为，又直直地盯向老师:“才不是！”

　　“女孩子才可以和男孩子在一起啊小疏。”坐在计疏隔壁的小男孩抬起手来扯了扯计疏的一角，凑近了些小声说了句。

　　计疏有点急了，声音也大了起来:“女孩子和男孩子可以在一起，女孩子也可以和女孩子在一起，男孩子和男孩子也是一样可以的！”

　　笑都笑过了，老师看了看墙上的钟:“计疏不要捣乱了，大家该睡午觉了，再捣乱下午就不能进游戏室了哦。”

　　“我没有捣乱！是我爸爸妈妈跟我说的！”计疏拽紧了拳头，手里的衣角被捏的皱巴巴的，指甲也戳得手心留了痕迹。还是有种说不出的难受，计疏猛地抬脚砸下去，蹬了好几次地板，惊得屋里没有了笑声。

　　老师的脸色沉了下去，计疏还是咬着唇瞪人。在老师让别的小朋友先去睡觉时，计疏挪回了视线去找慎识为。慎识为视线只跟计疏的对上了一刹那，瞟见了计疏两个红红的眼眶就低下了头去。听到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慎识为再抬起头，只看到了计疏往外跑去的背影。

　　那外面还下着雨，阴沉的天空时不时被一道亮闪的光划破。

　　慎识为转过头顿了下，就被拉着自己的手排队齐走的小朋友带着，一下又往前了两三步。

　　2

　　并不是小雨丝儿嘀嘀哒，冲出了门外的计疏心里更暗沉了，但顿了顿脚，听到身后老师喊着自己的名字，心一横，冲进了雨里。

　　风斜着刮过来，里头夹着雨一轮一轮地刺在脸上，计疏有点后悔了。明明板着个脸就能表明态度的事儿，何必对自己那么狠毒啊！

　　雨中漫步的浪漫，那也是微风细雨下像爸妈那样的二人并肩吧。

　　计疏想起有次玩过家家，是人鱼的主题。计疏先偷偷问了慎识为:“你喜欢小美人鱼还是王子啊？”慎识为立马就答:“小美人鱼！”于是计疏在大家分配角色的时候，非要跟几个小女孩抢着当小美人鱼。结果还是被刷下来，勉为其难当了个美人鱼的哥哥。抿着嘴黑着脸玩完了游戏，计疏拽着慎识为的衣角说:“以后你的小美人鱼都是我好吗？”慎识为点了头，计疏才终于扯出了笑来。

　　计疏微眯着眼，时不时还要抬起手臂想把脸上的水蹭去，只是怎么蹭都只能是湿的。

　　“别闹了计疏，”老师撑着伞蹲在了计疏的身边，搓起衣袖去擦计疏脸上的水，“只是丢一次脸罢了，这次知道了以后就不会闹笑话了。来，回去了。”

　　“我没有错，是你们错了！就算这个小美人鱼真的是女孩子，也可以有别的男的小美人鱼！”计疏拍开了老师的手，自己顺势抹了把脸，又湿了个透。他撑着膝盖站了起来，脑袋一下顶到了伞，缩了缩脖子才钻出了伞外。

　　老师有点儿恼了，拍拍水站起身正想说什么，就看到计疏脸上脸上有些突兀的两行，是泪。

　　“该回去了计疏，再淋下去该感冒了。”老师微微弯下腰去够计疏的手腕，这次老师用了点力，计疏没能挣开，扯不过人家就径直坐在了地上。

　　“这是在做什么？”

　　“啊，校长，”老师握着计疏的手腕，“没什么，孩子想家了，我现在就带他回去。走吧计疏。”

　　“我不是！”计疏压低着重心就是不肯动。

　　校长凑近了将伞撑着:“计疏吗？有什么事儿我们去办公室说好吗？老师会替你解决的，好吗？”

　　3

　　明明今天并不是周末，但是上全托的计疏却可以在家里和爸爸妈妈坐一桌一起吃饭，只可惜全家人都高兴不起来。

　　校长知道了原委后力挺老师，熬不过计疏的倔强就埋怨了几句计疏的家长，更是惹火了计疏。但小毛孩儿一个，就是火了也没什么实际效用，计疏火急了也就只有三件套:板脸、跺脚和瞪人。还得控制不住地去忍眼泪，看着都心疼，眼眶红到了鼻尖尖儿上，下眼眶儿硬撑着不让水珠子漫出来。

　　最后叫来了家长，爸妈都来了，一看计疏跟个落汤鸡一样还滴着水，隔壁老师捏着块儿毛巾碰都碰不着人，莫名地想笑。

　　爸爸谢过老师，接过毛巾，一把兜住了计疏就往他头顶上盖，搓泥似地揉。松开了人才发现自己衬衫上粘了不少黑漆漆的泥巴，都是从计疏衣服上来的。爸爸又麻烦老师拿了套衣服来给计疏换上。

　　跟校长了解了一通的妈妈没多久语气就不太对劲了，想努力平和结果没能把自己平和下去，声音也呛了起来。

　　免不了混战般地各自抱团吵了一通。

　　不欢而聚，自然也是不欢而散了。

　　“要不我们不上了，反正差个半年就升小学了。”妈妈筷子戳了好久的碗边，终于说了一句话，里头还夹着点儿气声，听起来像哭了一样。

　　爸爸摸了摸妈妈的头:“进步了，现在才忍不住。以前架都打赢了，头还没转过去就开始掉眼泪。”

　　呼地拍了一把爸爸的手，妈妈糊了一把眼睛:“这是生理缺陷，我都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好哭的好吗！”

　　“好好好，我知道。”爸爸往妈妈碗里夹了个鸡翅，“喏，奖励。”

　　“滚滚滚。”

　　爸爸看向了计疏:“小疏，我们都要工作，如果你不上幼儿园的话，可以在家里待着看看书画画画之类的，午饭我们可以给你订餐也可以找钟点工来做。至于为什么不找保姆呢，第一是因为我们觉得你可以自己照顾自己；第二，其实我们以前有讨论过这个问题，但也许你可以说是有点歧视之类的成分吧，我们觉得人与人的三观是有分别的，我们不希望你在被照顾的期间灌输了些什么我们不认同的思想，就像是今天在幼儿园那样，我们怕你会成为我们讨厌的人。”

　　顿了顿，爸爸侧头看向妈妈:“对吧，是这样对吧，我没说错吧。”

　　妈妈看着一脸得意的他，先不自觉地翻了个白眼:“是是是没错没错没错，啊，知音啊！”

　　“其实我的幼儿园并没过得多快乐，所以你就剩的那差不多一年的学，应该不上也没什么问题，吧。额，当然还是学到了挺多东西的。唉，我这样跟他说这些是不是不好？”妈妈有点不肯定了，但还是接了下去，“我自觉是在交际方面有问题的，交际这种东西有人才能练，自己在家的话，我又有点担心你，哎。”

　　“我觉得他还行吧？”爸爸插嘴。

　　计疏总觉得这样看着他们说这些挺有意思的，含着勺子，嘴里的白米饭都吃出了甜味来。

　　妈妈把鸡翅啃剩了两根骨头，终于抬起头，一直视计疏就说:“小疏啊，我错了！”差点没把计疏呛到。

　　“因为我真的没找到有讲同性恋故事的童话，我又特别想让你明白，我就让他把小美人鱼给转性了给你讲……”妈妈有点颓地用前额抵着桌子，“你不觉得很合适吗……好吧我还是先认错……但是，真的很合适啊……”

　　“你看，小美人鱼喜欢了那个它救了的男孩子，结果男孩子以为是女孩子救的就喜欢了女孩子。小美人鱼因为喜欢他，跟巫婆要了药，连尾巴都不要了，不能说话就算了，走路脚跟被刀划那样都还是要去找他。男孩子救了他也喜欢他，可他是王子，最后娶了那个公主。不觉得很符合现实吗……”

　　“好啦，我在狡辩……”

　　计疏笑得快岔过气去，憋屈得妈妈想拍桌。

　　“其实我自己也看过那个故事的，所以其实我是知道的。”计疏挠了挠头发，也不知道是心虚还是怎样，顺带打了个喷嚏，一行清涕差点没喷进饭里。

　　爸妈双双扶额。

　　“你这样做，理论上说是没有错的，你想让大家也承认同性恋只是一种普通的性向。”爸爸有点无奈，“但是，现在社会对同性恋有挺大偏见的，执意去跟本身就带有偏见的人争是没有意义的。”

　　“即使你以前没有问我们，为什么玩过家家你想跟慎识为在一起会被嘲笑，我们也会告诉你同性恋是正常的性取向的。不过我们没有跟你说明白现在社会大体对此的不认同，还有也许会遭受别人的歧视和排斥是我们的不对。”妈妈想了想说。

　　计疏照例小懵懂，想问些什么，小嘴微微张着也没说出什么来。

　　“没错，还是老样子就对了，不管你懂没懂，听个大概就好了。”爸爸继续扶额，“反正就算你问了我大概也还是不知道怎么给你讲。你自己看看书啥的以后就懂了。”

　　“不过这回算是撕破脸皮了，再把你丢回狼窝去，好像太残忍了。”

　　计疏放下了勺子:“我不上幼儿园了。”

　　4

　　“计疏！”

　　“师姐。”计疏站定了等那人追上来，从裤兜里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

　　“那份海报果然超棒的，主席团平时挑挑剔剔的这回一点儿响都没有。”师姐拍着他肩赞着，“喔对，主席想会会你哈哈，喏，办公室303，今天他都在，你找个时间去一下。”

　　计疏没忍住皱了皱眉，继而又笑着问:“主席还管得这么细？弄海报的也要见见吗？”

　　“这也是第一次呢，他点名找的人，我也不知道。你有课吧？那先拜拜啦。”师姐看他按亮了好几回手机。

　　“嗯，再见师姐。”

　　晚上本来还有时间把色给上了的，又得浪费时间往外跑。

　　从外面的窗户看，里面灯光似乎太昏暗了些，光源也不像是来自顶上光管的样子。

　　计疏在门外犹豫了一下，才抬手敲了三下门。

　　“请进。”

　　这人也真是有够奇怪的，好好的灯不开，就亮着个小台灯。桌上整齐得有些怪异，空荡荡的，连本书都没摆，电脑屏幕也黑着。

　　计疏进去了，侧身习惯性关门，划了半个弧，还是又将门拉得大开。刚转过身去想问好，被吓了一跳。那个人两手撑着桌子站在那儿，刚被打翻了的台灯照出的光直直向上打在了那人的脸上。

　　标准的恐怖片脸。

　　嘭地向身后退去，是甩上了门的声音。

　　更完蛋了，这回是标准的密室了。

　　正握着拳压在心口上，脑子被一片写着“我是无神论者”的弹幕爆了屏，计疏听到了那完全暗黑的口张合着说出了两个字。

　　“小疏！”

　　条件反射地顺势“欸”了一声。

　　“小美人鱼……”

　　“啊？”

　　“你……还愿意……”

　　“慎识为？”计疏握着的拳依然没有松开，只是从胸前移到了衣边儿上。

　　“啊，是……小疏你……”

　　“不愿意！”计疏上前一步离开了门，转身想走，但扭了两下门把也没弄出点动静，大概是刚刚不小心按上了落了锁。

　　“小疏你海报签的名右下角勾着尾巴的小人鱼已经不是我的了吗？”慎识为向着计疏走去，隔着一米的地方站着不敢动了，“对不起，那时候我错了，我不该……”

　　“我不介意了。”计疏开了门，走廊上的灯光映在他的侧脸上，还是当初倔强的表情。

　　“我介意，”慎识为拽住了他的衣角，“我一直都……”

　　“那天我没睡就爬起来去大门口了，没找到你也没找到老师，我就一直在校园里跑着找。晚上我就发烧被接回家了，好几天都没能回去。可我一回去就找不到你了，怎样都找不到，十多年了都找不到……”慎识为仰了下头，好一会儿才又低下去，就是不敢看人。

　　“我那时想跟你道歉的，那时你那么喜欢我，一定会原谅我的。”

　　“可是，我就再也没见到你了。”

　　“十三年了。”

　　“这个道歉你还肯不肯要？”

　　计疏有点愣愣地现在那儿，也不在乎衣角有没被捏皱了，看着眼前的人有点儿反应不过来。

　　见计疏没回应，慎识为的手抓得更紧了:“我后来都没跟他们玩过过家家，你说过以后我的小美人鱼都是你。”

　　“等我明白了同性恋我就跟我家里出柜了。”

　　“啊？那是什么时候？”

　　“小学。”

　　“你现在腿残吗？”不会被打残吗？

　　“啊？”慎识为有点跟不上节奏，“他们以为我是开玩笑乱说话，但后来是明白了的。”

　　“哦。”

　　“哦是什么意思，小疏，”慎识为的手被拂开了，指头蜷起来又松开，“小疏！”

　　已经跳着步子划了几步远的人儿冲身后摆摆手，说道:“等我找巫婆拿药水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