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变异》明月春山

1、野山桃

　　钱谦，字敬和，黄州人，家贫，其母种田以为生计。谦昼夜苦读，凡书皆过眼不忘，恰逢恩科，辞别老母，独自上京赶考。
　　钱谦是个穷秀才，非常穷那种，连梁山伯都还有个书僮呢，上京赶考这种大事，拿出了家底，也就凑出了两套衣物一套笔墨纸砚，钱谦甚至没拿一本书，因为他买不起，连抄书都没有经费买纸买墨。唯一贵重的就是怀里的二两碎银，这是到京城后住店用的，路上就靠着寺庙城隍赏片瓦安身，至于吃的，钱谦背了几十斤干饼，再卖些字画，也就凑合了。
　　钱谦本是算着日子出发的，不会太早到京城。熟料他身体较一般书生强健，脚程也就快了些，到了京郊时竟比预料的早了一个月。钱谦索性在那破山神庙里安顿下来，也免得早进京去花冤枉钱。
　　那山神庙破败已久，又是在山里，京城里的乞丐也不会跑这么远来睡觉，倒便宜了钱谦。钱谦拿庙里的破瓦罐去河里装了半罐水，又把露出秸秆的山神像上的破布扯下来，热火朝天地把要住的地方擦了干净，也算勉强能容身了。
　　钱谦独自寄居荒庙，半个人也也看不见，连野鸡野雀都不飞一只，整日里着实无聊，心中一遍一遍背诵四书五经，夜里早早睡下，晨光熹微时又早早把荒庙逛了一圈，日日下来，实在烦闷。
　　一日半夜，钱谦醒来便再睡不着，一时兴起，索性背了书箱去山头上看日出，正好画下来日后到京城去卖。
　　钱谦洗脸刷牙收拾完，背上所有财产顺着山神庙后面的小路往山顶走。山神庙本就是建在山坳的半山腰上，顺着往上走也不是很远。路上树木不多，也幸好是满月，月光照着山路，也不算难走。钱谦一路也不急着赶，虽说晚间山林有些吓人，钱谦心中却只信奉孔圣人，一概的怪力乱神都不放在心上，因此也并不怕。至于山里的野兽，钱谦住了几天，也从未见过大兽痕迹，晚间也没听见狼嚎，老虎么，也定不在这小小山林里住。其他便也不怕了，遇上了还能加个餐。
　　钱谦一路走到山顶，晨光熹微，太阳已经快出来了，四周都是山，太阳出来得晚些，好歹是赶上了。
　　钱谦登上山顶那一刻，前头的山顶再挡不住太阳，一片耀眼的白光把山顶照亮，下面的山越发显得黑，几乎看不见了，只剩个轮廓。钱谦却并未注意这越来越刺目的阳光，傻呆呆地看着前面的一株巨大野山桃树。
　　那棵树枝桠从横交错遮天蔽日，开满了极艳丽的野山桃花，大片大片的浓艳桃花灿烂无比，迎着初生的太阳耀眼夺目，这种天然生成的丽色再没有什么丹青能描绘得出！
　　钱谦屏住呼吸直直盯着，嘴里念叨着“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什么的好半天才缓过气来，咳嗽了好一会儿终于回神，忙拿出笔墨纸砚来把这美景画下来。只是才一落笔方想起来，他竟没有颜料！
　　“唉”钱谦扔了笔，又不是太遗憾，痴痴地望着前方的一片丽色，心道画不好又何必画。
　　钱谦看了一天野山桃仍旧看不够，晚上躺在树底下也仍是盯着看，开启了话痨模式不住地对桃花诉衷情，说了一晚上情话，梦里花瓣漫天地飘，而他就跟着一起飘。
　　“嘻嘻”
　　钱谦咂咂嘴，好像有谁在笑。
　　一阵粉色流光划过，一个桃红色衣裙的女子难掩新奇，她弯下身看钱谦，发丝跟着垂下，碰到钱谦脸颊，钱谦感觉到痒，挠了挠，女子捂嘴一笑，又一阵流光，不见了。
　　钱谦在山顶待了两天，饶是他身体强健也有些鼻塞，但他仍是不肯离去，晚间睡下后，那桃红衣裙的女子发觉他一直打喷嚏，于是顺着钱谦来时路把他送回了山神庙。
　　次日钱谦醒来，发觉身处山神庙，再一次跑到山上。又是对着野山桃诉说情怀，一时一刻也不想离开，又说谢谢把他送回去之类。
　　晚间，那女子再出现，叹道：“怎么这样固执。”
　　钱谦睁开眼，起身，道：“似这般美景，由不得人不固执。”
　　钱谦见这女子乃是野山桃所化，大有夙愿得偿之感，不由苦诉倾慕之情。
　　次日，钱谦携桃花回到山神庙，见地方简陋，大有愧意。桃花将山神庙角落里的一堆破桌烂椅变作绫罗，一些瓦片石块变作珠宝，又把这山神庙变作华屋，屋中有一桌案，上面各式纸笔颜料俱全。钱谦喜不自禁，提笔将桃花画了下来，娇靥动人，翩跹欲飞。
　　桃花见他画得好看，也是欣喜，两人遂在山神庙里住了下来，日日谈情作画，日子过得竟是只羡鸳鸯不羡仙。
　　一日一日匆匆过，转眼便是两月过去，眼看恩科已近，钱谦颇有不舍，又踌躇几日，方背了书箱与桃花所赠之财物进京，临行多少恩爱相思说不尽，让桃花等他，高中之后便来迎娶。
　　钱谦赶在考试前一天进京，大手笔地赁了个院子修整，第二日便进场，几日下来颇觉快意，定能高中。
　　钱谦囊中不再羞涩，与同年结交也从容起来，虽然钱谦并不多阔绰，却也与贫家举子结交同游一番。
　　放榜那日，果然是黄州钱谦得中头名，殿试一过，高中状元。又得宰相青眼，选为独女之东床，一时钱谦风头无两。
　　钱谦一面送书信给老母，一面跟着未来岳父结交些朝臣，因心里惦记着桃花，一日便借口还愿，出了京城，来到旧时的山神庙。
　　钱谦唤一声“桃花”，桃花便现出身形来，钱谦看着美丽依旧的意中人，缓缓道来。
　　钱谦道：“桃花，过上几月，我便外放离京了，那时我来接你，我们一起走。”
　　桃花歪着头一笑：“你的妻子随你一同上任，她许我跟着你么？”
　　钱谦道：“女子贤惠要紧，她知书识礼，焉有不知的？你只放心跟我走，日后她管家理事，不会打扰我们的。”
　　桃花道：“你的贤妻为你打理家事，我为你红袖添香，倒是惬意。”
　　钱谦道：“日后，我每日为你画画，你再不必待在山中，独自寂寞。”
　　桃花点点头：“好啊，我很腻了山中岁月了。”
　　钱谦欣喜道：“那好，你先忍耐些时日，待日后我来接你。”
　　说罢桃花的手，低头从身上拿出一支桃花簪：“桃花”
　　话未说完，整个人已是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桃花道：“钱郎不喜山野，那就出去看看吧，钱郎喜欢的，我也喜欢。”说罢，身上探出无数枝条，将地上的钱谦包裹起来，不一会儿，钱谦整个人被枝条缠裹着收进桃花身体中不见了，桃花慢慢变化成钱谦的模样，一丝一毫也不差，道：“钱郎，这下我们可不会分开了。”
　　第二日钱谦打马回了京城，两个月后与宰相府结了亲，此时朝廷的任命也下来了，钱谦带着娇妻去上任。
　　钱谦到了任上，把一方父母做得人人爱戴，他岳父又是宰相，便无人敢占他功劳，三年下来顺利升了知府。随后钱谦每到一地皆是政绩不凡，颇得当地百姓爱戴。钱谦也越加得皇帝器重。又磨炼几年，钱谦在离京十五年后被召回京城，这一回京，肯定是要前途似锦的。
　　钱谦一回京，便去拜见岳父大人，这十几年，钱谦与妻子有了三儿一女，也并未纳妾，宰相因此更是看重他。
　　钱谦回京十年后，做到了他此时能坐到的最高职位——参知政事，只等岳父致仕，他便再进一步。
　　宰相这些年来也将钱谦看得清楚，知道女婿是个知恩图报的，于是不多久便上书乞骸骨，回家含饴弄孙去了——钱谦让四子随了岳父姓，算是过继给岳父当孙子。
　　钱谦在四十五岁这年坐到了宰相这位子上，他也做得很好。又因他从不纳妾，多得女子赞誉，那些贵妇人的力量也不可小觑，钱谦此人也惯会做人，因此倒把宰相做得有模有样。
　　待二十年后，钱谦做腻了宰相，便趁着又一次改朝换代之际辞官回家，新帝倒有些不舍，也还是准了。
　　钱谦致仕后过上了日日作画养花的日子，很是惬意，又把几十年来所画的画作都整理好，尤其四十五年前的野山桃拿出来，颇受追捧。
　　过了几年，钱谦去世，一群孝子贤孙哭灵，皇帝给加了个“文正”的谥，死后哀荣。
　　钱谦回到山上化为本体，这几十年历练，她心性上突破不少，要花个几十几百年好好消化修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