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我想得最多的还是您》懿妩鱼

1、夏季，我想得最多的还是您

　　看到了公路旁的农田，在阳光下闪烁着的水塘，静静地晃神，意识回笼时，眼泪早已默默地往下掉。就这样，在从家开往广州方向的车上哭了一路。

　　乡下的那间旧屋在我的作文里被提到了很多次，褪了色的对联，剥落了的外墙，吱呀吱呀地响的木门。此刻，我似乎能闻到那股淡淡的古老的味道，看到灰尘沿着阳光的轨道徐徐上升。

　　闭起眼睛闪过的画面，都是琐碎又美好的。有时也不清楚，那是真实的时光，还是在沉淀在这些年里被美化了的过往。

　　那时候的我，很小很小，剪着很短很短的头发，和两个哥哥一样不爱穿鞋子，满地地走。那时候的沙子是很细很软的，不扎脚。夏天是我们最爱的季节，番石榴和黄皮都熟了，我不会爬树，就坐在树下，等哥哥们摘到了接着。偶尔我也会踮起脚，或是奋力地跳，极力地想摘下垂下来的枝桠上的果实。那时候的溪还是清得可以见底的，有时会有一两尾鱼在里面游啊游。溪水很浅，孩童们都喜欢光着脚丫在里面打水仗，几个闲着无事的姨母坐在一旁的石阶上聊着家常。可能是被禁锢在那个小小的区域，我一直以为，溪水真的都那么浅。

　　有关夏天的记忆，似乎在记载着午睡时光的那一页夹上了书签。那时的旧屋没有光滑的瓷砖，平实的石砖地板在炎夏里总散着股淡淡的，凉凉的气息。屋梁吊着一把大风扇，慢悠悠地转着。于是我躺在铺开的凉席上，任奶奶或爷爷轻轻地扇着那把大蒲扇，我看着转动的风扇，心里默默地想着“它会不会掉下来呢？”，然后慢慢地睡着了。

　　爷爷很疼我，我一直都知道。在我离开乡下回到父母身边上学，每个假期，我都会回去一趟。爷爷会买我喜欢的菜，带我去趁墟。许是因为爷爷教了一辈子的书，市集上很多人都认识爷爷，很多人会热情地打着招呼：“哎，彭老师，又带孙女来趁墟呀。”爷爷牵着我的手回道：“是呢，期末考考得很好呢，带她到处转转玩玩。”

　　爷爷的书法很好，村口的牌坊上的字就是爷爷写的。那时的我就站在木梯下，看着站得高高的爷爷庄重地，一笔一划写出“彭家庄”三个字。过年或是婚嫁时节，会有不少人来向爷爷求字。我趴在木桌旁看着他铺开宣纸，轻蹙着眉头，认认真真地写好，墨迹干透后再卷起来递给来人。妈妈总说我写的字太稚气，学不了爷爷的半点真传。

　　那时的爷爷应该还是很强健的，能背着我到处去，会用他的草帽装满桔子皮，带我回家把它们晒干。只是，爷爷是什么时候老了的呢？我忘记了。也忘了从哪个夏天开始，爷爷开始变得有点絮叨，总会不厌其烦地重复着他的问题“不知道爷爷能不能看着你上大学，甚至工作，结婚。”而我也会重复我的答案：“会的。”我一直以为这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以致于慢慢长大后，我忘了要重复地坚定地回答爷爷的问题，也忘了要抽空陪伴这个尽力爱护我的老人。

　　第一次中风入院，是在临近新年的时候。那是我第一次没有回去旧屋过新年，第一次没有一起吃团年饭。那时的我，还是以为，很快很快，这个老人就能回到家里，重复问我，“以后会忘掉爷爷吗？”那时的我，真的以为他会很快回家的。

　　第一次感到害怕，是在接到那个告诉我爷爷开始走不了路的电话。哭，我还是只会哭，躲在阳台，一直一直哭。再回去的时候，这个老人，坐在轮椅上，看着我流泪。

　　慢慢地，这个老人开始不爱说话了，也许是因为找不到听他说话的人。听说，爷爷总是哭。那时，我对他说，“别哭，乐观点，慢慢就好了。”现在我才懂，这个老人或许不是怕好不了，而是这么一个骄傲的人，失去了自理的能力，那是件多么难堪的事。

　　慢慢地，这个老人开始不记得他的亲人了。慢慢地，他变得越来越像个小孩，执拗，恐惧，脆弱。

　　在高考结束后，家人让我回去陪爷爷。他们说，在我高考那天，爷爷忽然说，准备好香烛去祖祠拜拜，保佑我高考顺利。回去了以后，发现清醒对于这个老人，太珍贵了。还是在旧屋里，我陪在他身边，轻声地说话，说着我的事，别人的事。他听着，也可能什么也没听到。说完了，我就静静地看着他，偶尔目光对上焦，我就浅浅地笑，现在想想，爷爷，您会不会也觉得我笑得很苦涩？希望您是读不懂，希望在您的心中，我一直都是快乐的。

　　可没过多久，情况开始恶化了，也许因为炎热的天气，也许因为爷爷的身体实在是撑得太久了。所有的子孙都赶回旧屋里，可不再有谁能得到爷爷的回应。夜里总是提心吊胆，好几晚，半夜被叫醒，都以为爷爷要走了。可是这个老人都挺过来了。

　　录取通知书来了，我也要回家去拿。那天清晨，我走到旧屋向爷爷道别，“我拿到通知书就回来陪你了。”爷爷哭了，像孩子般，那些眼泪，痛得我撕心裂肺。二婶说，爷爷记起我了。

　　拿到通知书后，爸爸打来电话说，爷爷情况好了点，他跟二叔守着，让我跟着妈妈留在家里打点着。几天后的一个下午，下了一场很大很大的雨，太阳明明那么晃眼，但是雨就是倾盆地泼下来。雨后，我看到了那个夏天第一道彩虹。

　　傍晚，妈妈下班回来，收到了爸爸的电话，急急地带着我们回去。车上，一直不安地搓着手，心里满是彷徨，不敢哭。一直忍着，一直告诉自己，没事的，还是会挺过来的。

　　在旧屋门前，二叔拦着我们，说，“爷爷走了，很安详，没有很大痛苦。”那时心中似乎传来了一阵破碎的声音，很执拗，踏进熏烟的旧屋，看着睡着了的爷爷，眼泪不能自制。听不进任何安慰，任人抱着我，自己一直哭，似乎要把眼泪流干为止。

　　这个老人走了。没能亲眼看着我进大学，没能亲眼看着我毕业工作，没能亲眼看着我结婚，没能亲自证实我长大了还会不会记得他。多希望能再多陪您一点，多一点，再多一点。

　　夏末我终于踏进了大学，写的第一篇日记里写到一句，“爷爷，我很想你。”后就再也写不下去。军训期间，打了一个电话给奶奶，她对我说，前几天给您过了最后一个生日。

　　“最后一个生日”，爷爷，您的孙女还是这么眼浅，6个字，逼出了眼泪。可我怎么觉得您还是坐在旧屋里，摇着那把大蒲扇，一直等着我回去呢？

　　那您现在呢？有没有看着我，关心着我过得好不好。您是不是知道，我很想您，一直一直地想。很后悔，为什么没能多陪您去散步逛街，让您能骄傲地跟别人说起您的孙女；为什么没有好好地跟您练习书法，为什么没有对您说过，我会一直爱着您。

　　爷爷，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