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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抱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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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们愁闷不展的当口儿,林声自顾自地盛了几碗饭,端着自己那碗坐下就先吃了。
傅淮宁被她这行为一刺激,气上加气:“念初都没回来,你就在桌上坐着,这饭你吃的下去吗?”
林声则一副不解的表情:“我为什么吃不下去,她因为什么走的你自己不清楚吗?”
“怎么跟你妈说话呢。”爷爷斥责着,一拐杖轻轻落到她脚边。
她才收敛了名为不解实则嘲讽的表情。“好听的话听多了,我现在这样说你们就不适应了是吧?”
傅淮宁最烦她这样的语气:“别用你那点小心思激将我,想说什么就说,阴阳怪气的样。”
“呵。”她笑着从鼻腔发出一声轻哼,没有为自己进行任何辩解。
要说什么呢?事实上什么都不必说。林声能说出来的话,讲出来的道理,傅淮宁不会不知道,不会不清楚。林声知道她妈心里的道理分列两旁,互相辩驳,最后感情挟裹着一方胜出。她想要做的,不过是把感情分裂开,让它们自相残杀,无法干扰道理的混战。
傅淮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孩子宁愿待在一个人都没有的房子里也不愿留在这里,因为这是寄人篱下。寄人篱下本就不是什么舒坦的感觉,各方面都要比在自己的地方谨慎,照顾这个家原住者的喜好与厌恶。当傅淮宁没有主动表达真情实感的欢迎时,这个地方对郑念初而言就不会比有尤敏存在的房子更值得选择。
半斤八两罢了。
这是她的问题,与郑念初无关,那孩子很好,真诚,剔透。她谅解了这一家三口对她的围攻,同意了把郑念初接到家里养,最后却满脑子想的都是忽视她。
既然如此,何必当初。
她不仅让自己反复无常,给年少的孩子带去了伤害,同时也辜负了妹妹的理解。
抛开了情感上的干扰,拨开眼前的雾障,傅淮宁当机立断:“都已经带回了家,这孩子我养定了。”
她换掉拖鞋,看着还在吃饭的林声。“你不去找她还吃呢!”
林声咽掉嘴里的饭,抽了一张纸慢条斯理地擦了:“走啊。”
随着大门砰的一声关上,林征望和他老丈人互望一眼,各自都放下了心。
他转而又想到林声咄咄逼人的样子,心疼自己的夫人:“爸,下次让林声适可而止。”
傅云生直说他糊涂:“哪还能有下次啊你真是。”
鸟雀很少飞那么高,它们通常在三四楼的树梢鸣叫。郑念初现在住的这个楼层,平行往外看,只剩下一栋栋楼穿插进天际。
灰扑扑的,覆盖了绿色大网的楼。大多数都是正在建造,将要和远处的山一起顶天立地。这个老旧的城市似乎正打算新起来。
冰箱里是她前两天买的菜,剩的已经不多了。郑念初想做西红柿炒蛋,没有西红柿了。想做酸辣土豆丝,也没有青椒。菜谱上有的菜,她每一样都凑不够食材。
算了,没有青椒,不是还有干红辣椒么。
没有这个,总有那个。不能在林声家里住下,她可以请求卫商帮他找一个暂时的住所。没有一个屋檐下的同住之人,她可以养一条颜色温暖的大狗。
没有什么是非它不可的。
也不是。
林声。非林声不可。好在她没有搬离这里,到另一个城市去。只要还在这里,只要还在一中,那其他的,再怎么变化都没有关系。她想她受得了。
锋利的不规则刀刃在她的手指上破开一条纤细的血线,她冷静地放开刀柄,去寻找创可贴。
尤敏曾经是个护士,急救箱家里肯定是有的。她打开主卧的门一看,对这个不熟悉的房间突然又多了一种陌生感,它好像和冷冷清清的客厅一样,也少了很多东西。
乳白的窗纱飘荡,白色的墙与之相应。浅色的床单,原木的家具。好像没什么变化,但感觉却变了。
她站在门口往后看,穿堂风从身后吹过来,慌慌张张地衔起她的长发,倏忽又放下。
全部都是空的。
最后她在一个小柜子里找到了创可贴,伤口的血液早已凝固了,像干在手上的甲油或红漆。她转了转,观察着血液流淌的蜿蜒路径,那是肆意的图画。
门铃响起来。
寂静而无声的房间突然活了。那风是顽皮的来客,四周的窗帘是玩伴,五月的阳光温暖而绵长,在地板与天花板上来来回回地反射。现在门口站着新来的客人,焦急地按着门铃想进来。
也有可能是归家的亲人。
郑念初来到门边,从小小的镜头往外探看,看清楚来人后又往后退了一步。她犹豫着握住门把手,突然就无法决定要不要开了。
她给林声一家带来了麻烦,给林声的妈妈带去了不适。多打扰呀。人家来找她,大概就是因为她的不告而别,既幼稚又讨人厌。可是她没有别的办法,如果光明正大地告别,他们一家人就会出于客套和礼貌请她继续留下来。
很别扭,也很做作。像一场道德绑架。
门铃声消失了。郑念初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猫眼。
接着林声的脸越来越近,她咚咚咚直接敲起了门。“念初,念初。”
她的喊声被厚厚的门板削弱,温柔地穿进郑念初的耳朵里。几乎是不受控制一般,在郑念初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她的手就已经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的,正是林声和她妈妈。
“我就说吧,她一个人在家不敢给陌生人开门的。”林声睁着眼睛说瞎话,好像门上那个猫眼没人看到一样。
林声的话不仅是给郑念初找不开门的理由,还免去了两人之间的尴尬。傅淮宁这会哪里会去计较里头的破绽,顺着女儿的话就问郑念初:“你阿姨呢?”
“不知道。”
林声一眼就看到了郑念初指头上缠绕的血迹与包裹的创可贴,视线顿了一下,又转到别的地方去。
“那你中午吃什么呀?”她轻松地问。
郑念初:“煮了米饭,打算炒菜。”
傅淮宁从门外的客人一转,那气势好像成了这家的主人,揽着郑念初大跨步直往厨房去:“走看看。”
郑念初太不适应了,这不是林声呀,这是林声的妈妈。她颇有些受宠若惊,被傅淮宁有力的胳膊带着走。林声就在身后脚步轻快地跟上。
案板上还放着刮了一大半的锯齿面的土豆,一小捧切碎的红辣椒堆放在案板的角落。
“怎么用这个削啊?”傅淮宁举着刨丝的金属板子,“这个做出来的土豆丝不好吃。”
郑念初就显得很局促:“我不太敢用刀。”
好为人师的傅淮宁干脆就地教学起来:“拿刀是有技巧的,你……”
她看见郑念初手指上干涸后碎裂的血迹,斑斑驳驳地装点着细腻皮肤的纹路。
摇摇欲坠的心一下子塌了。
“你过来。”
接着她就如何切菜讲述了一段,又手把手地教郑念初,直到放开让她自己把剩下的小半个土豆切完了。
郑念初抬头看她,亮晶晶的眼神隐隐求表扬。
“真不错。”
得到了夸奖的郑念初手里还拿着刀,没有放下。放下后她就不知道下一步干什么了,在她们面前做饭总有些奇怪。但是一堆食材放在面前却不放到锅里炒,更奇怪吧。她犹犹豫豫地把刀放下,就听到傅淮宁说:“别切了,赶紧回家吃饭呢。”
她转过头,眼神懵懵的。
“你爷爷和林叔叔还等着呢,人不齐怎么开饭。”
郑念初还是很懵,她当即就要婉拒。张了嘴又不知道怎么说好,她就去看林声。林声却百无聊赖地翻着冰箱,数挂在冰箱门上的鸡蛋。
“我很抱歉。”
傅淮宁的歉疚的声音把她拉回来。
“我很抱歉,对你关注不够。我既然决定了要让你到家里住,就应该把你当女儿对待,好好照顾。我做的不好,让你失望了。但是希望以后能有改正的机会。
“我会好好照顾你,给你家长该有的关怀,林声有的,你都会有,你没有在尤敏和你爸爸那里得到的,我和你林叔叔会尽量给你。没有人会忽视你,不在意你,你就安安心心地,把那里当做你的家,和林声一起长大,上高中,上大学。”
“你能相信我吗?”
这下连背过身的林声都愣了。
她妈妈向一个孩子道歉了?这简直是史无前例啊。充满了荒诞色彩,让林声难以置信。
她的妈妈,一个性子很要强的人,作为一个小学老师,在学校里排解小孩子们生活和学习上的问题,可是在她心里,小孩子就是小孩子。
我生了你,我是你的妈妈,我为什么要向你道歉?大人的行为都是有道理的,大人的观念是比小孩子正确的。就算你早熟也好,你聪慧也罢,那也只是一个孩子啊。
即使林声在辩论时占据了高地,也会被傅淮宁轻飘飘一句话打到低谷。
“你说的都是什么歪理。”
那么,全部这一切都没有意义了。林声就会嘲笑自己干什么那么较真,竟然真要和她把道理辩个明白。真是白费心思,傻得可爱。
现在,这个一向强硬的人居然在像另一个孩子道歉,不由得让林声吃惊。心里唏嘘着,果然爱哭的孩子有糖吃,换一种意思也仍然成立。
郑念初的示弱,她的退让与理解真真切切地打动了傅淮宁,以软击硬,以退迎进,却取得了奇妙的效果。
“回家吃饭吧,好吗?”
郑念初的心里泥泞成一团,她哭不出来,可是总觉得心里已经流满了眼泪,像雨天大量的水打湿泥土,那样的泥泞。
她曾以为对方这样做是处于一个被道德绑架的境地,现在明白了,不是这样的,根本不是这样的。
傅淮宁有她独特的责任感,有她的坚持所在,她心地善良,一如这个家里其他的人。善良与责任感催使她到这里来,向自己道歉,敞开自己的怀抱真诚地接纳自己。
她是何德何能啊……
前些年被冷意包裹的神魂此刻浸泡在了温水里,未来都明亮得刺眼。
她感觉到自己的头似乎动了动,面前傅淮宁的脸上露出柔软的笑意。
“还不快去收拾东西。”林声提醒她,还有事情要做呢,可别总是发呆。
郑念初得了令,往自己房间去,没到门口呢,好像有想起什么别的事似的,连忙调转方向,去了浴室。
等她出来时,手里就多了两个特别好看的半透明瓶子,里头装着满满的浅橘色液体,浓郁,不大流动。把这些放在茶几上,郑念初才又回到自己的卧室去。
“这什么?”傅淮宁问自己的女儿。
瓶身上都是英语,或者还有其他的外语,傅淮宁就看了一眼没有仔细看。
林声则拉着自己的妈妈又回到了厨房,厨房和林声的房间隔得远一点。她这才说:“是洗发水和护发素。”
她闻过郑念初头发上的清甜的果味,也问过她,自己在网上查了一番,连牌子带品牌的故事都知晓。
“很贵吗?”连这些都要带。
“两百多。”
傅淮宁就僵硬地撇了撇嘴。刚才还一直夸这孩子懂事呢,怎么用点东西都那么挑,家里好好的洗发水放着她还用不惯了,还要自己带是吧。
林声见她这样一副表情很不乐意:“妈你瞎想什么呢?”
尽管这样想,傅淮宁并没有承认,反问道:“我想什么了我。”
“你知道念初为什么偷偷走吗?”
傅淮宁以为她又要说自己。别过头又是一句反问:“为什么?”
林声就把昨天的事说了一遍,然后悄悄去看她妈的反应。
傅淮宁简直是栽了,怎么会有这样的小孩,一举一动都让人心疼到无以复加。
她心里柔软的那一块,被这个孩子手里的钝刀子无意地硬生生捅了一下,酸涩得可怕。她既不感到欣慰,也不感到感动,只觉得心里一下下地捣着腰眼,轻敛的眉头无论如何也扬不起来。
“两百多的洗发水罢了,我们家也用得起。”
郑念初没什么好收拾的。她的东西凌晨提溜回来,到现在都没拆过。她坐在沙发上吃了买来的早饭,发了一上午的呆,肚子饿了又打算做午饭。那些衣服和鞋子就在她的卧室里发呆,和这个主人两相呼应。
郑念初盯着那些东西,脸上飘起两抹红云。这怎么收拾?直接拎出去就是了。可是那样会不会让阿姨和林声觉得,她早就断定了她们会来家里找她,连东西都没放下……那可真是太尴尬了,而且给阿姨的印象不好。
她枯坐了一会,干脆搬出来一个箱子把书也放了进去。
她想,她应该不会回来了。
回到家里,爷爷和林征望都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看的还是那个地方台的节目,又说着不知哪个小村子的风土人情,历史记载,还有各类鬼怪杂谈。
饭菜凉了又热,郑念初的心也跟着温热起来,这个家就这样接纳了她,好像她也成为了这里的一份子。去融入,交汇,与这些人产生亲密的联系。
她可能本不该属于这个家,她仍然很鄙视自己心底妄想赖着不走的样子。但是现在,她确实就想赖在这里,赖在这里再也不走了。
像傅淮宁说的,这是,她的家?
傅淮宁把一筷子肉夹进她的碗里:“发什么愣,不饿吗?”
她顺从地扒进嘴里吃掉。
是的,她的家。
下午,天气正好,郑念初和林声都到林征望的书房里看书。初中的知识并不如何深,学生的负担也没有高中那么重,整日整日地做题,没个安宁。
她们翻着之前郑念初买的那一堆书,看到酉阳杂俎。郑念初的阅读理解也算的上差强人意了,但翻译古文对她来说还是难了些。毕竟是个初中生。
“这个故事,也没什么好讲的。”林声就给她解释,“也是说一个人到了哪里哪里,见到了奇怪的东西和人,出来后发现外界已经过来几百年。”
郑念初点点头。林征望备着备着课,听她这么说,忍不住插上一句:“细节上还是不同的,从这些细节能看出不同地域的文化。”
郑念初又点点头。
门口咚咚两声敲门,她一抬眼,就看见虞三月跟虞嘉月进来了。
“看什么呢?”虞三月边走进来边问,虞嘉月慢腾腾地走在她身后。
郑念初告诉她:“《酉阳杂俎》。”
“听不懂,说什么的?”
虞嘉月在她身后也竖着耳朵。
林声给郑念初递了个眼色,郑念初就没说话,由她来说:“地方小吃。”
“诶?”姐妹俩拖着长长的音聚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