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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水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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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念初晃荡在小区楼下,一只大狗围绕在她身边窜来窜去,她从塑料袋里捏了块肉扔给它。
她被父亲塞了点钱,让买点自己喜欢的东西去,不要打扰大人谈话。郑念初大多时候很听话,知道那些东西大概很不需要她知道。想不到喜欢什么,她就去超市里买了食材。卖肉的大爷听她说是自己要做菜,还贴心地帮她把肉切成片儿。
“这么厚行吗?”大爷问。
“嗯……可以吧。”
大爷又独自念叨,说做这个菜就要厚一点的肉。
她想做一道林声很爱吃的咕噜肉,酸酸甜甜的,她也很喜欢。但是尤敏不喜欢,所以家里没有必要的番茄酱,郑念初就一直做不了。
大狗吃得很开心,很快吃光了,摇着尾巴还围着她。
“你养的狗吗?”
迎面遇上了从楼里出来的卫商。
“不是。”她根本不认识这条狗,只是觉得她的毛很暖和,像阳光的颜色。
卫商就站在那里,不走也不让路,似笑非笑。郑念初不明白什么意思,但也像一个父亲说的正常孩子一样问他:“你中午不在这里吃吗?”
她说“这里”,不说“我家”。
卫商没有回答,反倒问:“今天的午饭是你做?”
“或许是我吧。”尤敏不做的话,就是她来做。
他说:“我倒是想尝一尝你做的饭怎么样,可是今天不行了。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好似是熟悉的人在聊天,郑念初随着他的节奏微微侧耳,听他的提问。
“你希望我帮他吗?你的父亲。”
“如果我说是,你就能帮得到吗?”
“如果你说是,我可以试一试。”
郑念初明白,他这样来找了自己,却还只说试一试,只能说明他自己也不确定有没有这个能力去做成这件事,又或者说对他而言很难。郑念初不想拉一个与这些事情无关的人来蹚这趟浑水,尤其是这个人还对她表现出深深的关切。
卫商问:“那么你希望这样吗?”
郑念初说:“不,他做了错事,应该受到惩罚。”
卫商又问:“那你知道她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吗?”
“我知道。”郑念初说。无论什么样的惩罚都是他应得的。她依旧不是小孩子了,知道事情的严肃与否。从小到大受到的教育,从妈妈那里,从老师那里,都足够光明正大。她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做对了事就有奖赏,做错了事有惩罚。不会因为这个人是她父亲就有所改变。
“那好,”卫商走近她,帮她理了理鬓发,说,“如果你父亲不能抚养你,我会尽力,代替尤敏成为你的监护人。”
郑念初惊讶,看着对方真挚的眼睛,说:“谢谢。”
他们就这样擦着肩往两个方向走,一个匆匆往别处赶,一个悠悠向归处去。
郑念初的心里不知道有多温暖,五月的阳光和煦地洒下来,反射着同样温暖的大狗的毛色。原来还有一个人这样在乎她,关心她,像一个标准意义上的亲人。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饭桌上傅淮宁质问道,神情严厉。
“不是,”林征望心虚地解释,“林声的意思是让念初,到我们家来住一阵子。”
傅淮宁又不糊涂,逼问道:“住一阵子?一阵子是多久?”
“这……”
“她姓郑,又不姓林,来我们家住什么住?”
林征望忙说:“不就是昨天跟你说的那事,郑风他,他知道自己要出事了,可能顾不了念初。我寻思着,把她接过来住一段时间。”
“他现在知道自己要出事了,早干什么去了?干那些缺德事的时候想过他闺女吗?”这话说的竟与郑念初如出一辙。傅淮宁冷静的嗓音渐渐拉高,积聚着气势让林征望无法开口。
但他到底还是开口了,压低音量,和缓地说:“现在不是谈论这个的时候。如果他判了刑,念初就没地方去了。好歹……也算是亲戚。”
“亲戚?多远的亲戚了!我们从没高攀过他。别人孩子没地方去就来我们家,你当自己开福利院呢。郑风不是朋友多吗?哪个受过他恩惠哪个就帮他养啊,我们家拿过他什么。”
林征望无奈地喊:“阿宁,你难道……难道要看着念初跟着她那后妈,天天被关在门外吗?”
傅淮宁的眉头松不下来:“林征望,我也心疼那孩子,但是再怎么心疼也不是这个心疼法,我们家现在这两室一厅的小房子,一间还要分成两间住,哪里还能再养一个。”
学校分的房子面积不大,隔开了一间卧室,刚刚够这个家庭居住。
“她可以和我住在一起。”林声说。
坐在这张桌子上的人都知道,住不下只是一个说辞,一个用来拒绝的说辞,不至于导致争吵,能够和平且有理有据地谈判。
林声说完,傅淮宁神色一怔,气急反笑。“你们商量好了是吧,就等着把我头往下按呢。”
她的目光看向林征望,林征望不敢对视,她又转向林声,林声倒淡定得多,眼观鼻鼻观心,就像没有参与一样从容。
爷爷握紧手中的拐杖,又松下了手劲,在寂静中发声:“淮宁。”
傅淮宁更加气愤:“连你也参与了是不是!你就是这种性子——”
“阿宁!”林征望按住妻子的手。傅淮宁强制性压制自己的怒气,至少不能让自己说出糊涂的话来。
“淮宁,”老人缓缓说道,“念念是个好孩子,她跟郑风不一样,你不要怕。”
“爸……”傅淮宁幽幽叹息,“我怎么能不怕呢……我怕她怪我啊……”
老人抹一把眼睛,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屋子里又出现静默。他抽了抽鼻子,年纪大了感情容易波动。理智上过得去,可是一说,还是忘不掉。“淮安现在过得很好。”
“过得好难道就能抵消掉他郑风的错了?他到现在都没道过歉。”
大人激烈的话题到这里就戛然而止了,林声低眉敛目,眼皮子下的眼珠动了动,盯着残羹冷炙的桌面,什么都没问。
父亲告诉她郑念初的处境时,她还很是苦恼了一阵,不知要怎么说服父母把她养到家里来。
她本来想着要从爷爷突破,和爷爷一起说动父亲,三个人一起,无论如何也要让她妈也同意。林征望却先一步问她:“如果念初来,和你住一间行吗?”
在郑念初来之前,她从来没有想过上着学的日子里就能遇见这样的一个人。从前,她因为自己那份超乎同龄人的成熟与睿智,总怀着成年人的高傲去看待身边的同学,包容他们,对他们满怀悲悯。
尤其年幼时,这种包容与悲悯被敏锐的孩子们轻易捕捉到,那种高高在上的,俯视着他们的倨傲,使他们人人都说,林声是个很好的人,却发自内心地无法与她成为朋友。
双方都是拒绝的。
他们说不出来,但是下意识地反感于林声的态度,林声也不希望那些做着可笑滑稽事情,拥有着稚嫩心理的人做她的朋友。
后来郑念初来了,她沉默地来,连内心都是沉默的。林声就想,可以,如果她不想也不做那些滑稽可笑的事,尽管她也并不成熟,她仍旧可以和我一起。
渐渐的,她发现郑念初的好处不止沉默这一点。她如何想,她的表情就会说同样的话。有些人的话是和他们的心是相反的,但是更多的人时而说真话,时而说假话。
只有她,她的口与心从来不相悖。
这真是太难得了,她像一个跳过“好孩子”道德阶段的奇怪人,没有习得如何在掩盖内心活动的前提下取悦他人的技能。
一颗黯淡却剔透的水晶,被林声握在手里,藏在身后。
“你们要的根本就不是我的同意,你们早就决定好了。”
妈妈的话把林声拉回到现实中,如今的形式陷入了僵局。他们不是这个意思,可若是否定,傅淮宁就会直接选择拒绝,完全是一个两难的境地。
“妈,”林声退了一步,语气轻松,“她爸抓不抓还不一定呢,到时候再说吧。”
傅淮宁对于女儿的让步并不认账:“要是抓了呢?”
林声把刚才的态度一抛,像平时似的安慰她:“您要是真不喜欢,她就跟她后妈好了,我们一家人,因她生那么大气干嘛。”
这却是顺着她来了,那一下的态度转变得太快,让傅淮宁着实愣住。相继而来的,竟然是洪水般的愧疚。
没有人愿意养这个孩子,要么福利院,要么跟着她的继母。她又回想起那个孩子第一次由林声带着到她家来,就是因为后妈把她关在门外。
那是九月的晴日,外头太阳大,正是上完学饥肠辘辘要吃午饭的时候。她一路从家溜达过来,不知道闻了多少家饭菜的味道。
傅淮宁突然就觉得,现在的林声和刚才的自己一样,冷血得可怕。她用安慰似的轻松的语气,柔软的表情,却让傅淮宁觉得冷血。
自己刚才也是这样吗?
水流击打在不锈钢的池子里,哗啦啦地吵闹,偶尔一两滴细碎的水滴溅起,在她的衣服上形成不规则的深色斑点。
手机一声一声在听筒里响着,水声和这电子声都无波无澜,拉远了她的思绪。
“喂。”
她听着那边传来熟悉的声音,情绪突然就受不住了。“淮安……”她颤抖着喊她,溢满了歉意与自责。
“姐,”傅淮安一下就急了,“你怎么了!别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