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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二个世界的番外(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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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寻,你又在吃什么呢?”头上绕着包巾的奶奶顺手将人群堆里的小毛孩拉出来,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周围的女人们转过头来,捂着嘴偷笑。那孩子满脸泥巴,脸颊红扑扑的,站着都没半人高,黑葡萄似的眼睛一股子崛气。
旁边的孩子们瞅着他看,手上握着细细的树条,为首的老大是村口猪肉荣的长子,长相随他爹爹,虎背熊腰,满脸麻子。
“奶奶,我饿了。”被叫做小寻的孩子站了许久,这才挤出这几个字。他身上穿着早就不合身的衣服,红红绿绿的,路边的人看了又惹得一阵哄笑。
“笑什么笑!没良心的东西。”两鬓斑白的刘奶奶大声呵斥,生气地拧起孩子的手臂,转过来看,细白的嫩肉上,几条醒目的红印触目惊心。是被树条抽出来的。她怒火上蹭,见小寻还拼命往嘴里塞着馒头,气不打从一出来,挥起手,狠狠地落了下去。
啪——
“就知道吃!”她大吼着,从挽着的蓝子中取出一颗鸡蛋,犹豫了会儿,气势汹汹地砸在孩子的脑瓜子上。
小寻不做声,继续咀嚼着,腮帮子股起来,狼吞虎咽。他的馒头上有些泥巴,但都被吃进肚子里去。脸上的印子火辣辣疼,可他停不下来,一止住嘴巴,肚子里的酸水就刮得生疼。
他家很穷。穷得几乎活不了人。连着十五天吃树皮后,很久不下蛋的老母鸡终于老天有眼地生下了几个鸡蛋,母亲和奶奶立马把它们藏进篮子里,扯着小寻到集市上叫卖。
“卖鸡蛋嘞,卖鸡蛋嘞。”娘亲尖细的嗓子吼不出声,被奶奶使去家里扫地剥树皮了。小寻缩在奶奶身旁,默默地听了一个下午的“卖鸡蛋嘞!”。
他们家的蛋身终究太小了,路过的行人看都不看,全拐到别处选蛋去了。
空荡荡的肚子饥饿难忍。
原本等着卖蛋的钱买面粉,青菜的小寻只能眼巴巴地转移注意。街上卖煎饼的,卖包子的,卖面条的大把人在,他背着他们面向巷子。
巷子的深处坐着个乞丐,两手抓着香喷的馒头大口撕咬。看得他魂都没了,心想,若是奶奶不在,自己早学着乞丐要饭去了。
或许强烈的眼神太明显了,乞丐居然瞅过来。满面油垢,根本看不清模样。牙齿黄黄的,一股恶臭仿佛能随风飘来。
那家伙朝他笑着招手,手里的馒头放在地上,起身拍拍屁股,背着行囊走了。
小寻咕嘟一声吞下唾沫,他回头望了眼专心叫卖的奶奶,趁没人注意,偷偷溜了过去。馒头尽管被吃了几口,但成色还新鲜着。上面沾了泥巴,面粉的香味却能直接钻进他的鼻子。
实在受不住了。
伸出手去抓了过来,低下头大咬一口,满足地咀嚼起来。
还没吃够,背后冷不丁地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
“小乞丐吃大乞丐的东西。”猪肉荣的长儿荣塞大声呼喝,他身后跟了群孩子,听了后大笑起来。
奶奶闻声回头,这才发现小寻手里拿着的东西。眼睛一转,自然就猜到是哪来的了。
“乞丐的东西很好吃吗!”回去的路上她揪着小寻儿垂,边走边喊。馒头早就被扔了,奶奶气不过似的,还朝上面踩了一脚。
尽管变扁了,表面黑漆漆的,但小寻仍觉得,那馒头还可以吃。他恋恋不舍地一步三回头头,被扯着耳朵渐行渐远。
回了家中,刘奶奶踢开木门,一进去就扯开嗓子嚷嚷:“黄焉儿,看你生的好儿子!捡乞丐的馒头吃,我这老脸全丢尽了!”
面黄肌瘦的母亲闻声赶来,掀起门前的帘子,仿佛被人敲了棍似的,瞪大眼睛看过来,“是真的么?”她难以置信,又看着小寻,跑过来扯过他头发,拖进屋里。
“刘寻,你是不是活腻了!吃乞丐吃剩的东西,传出去,咱家还得怎么做人?”屋里书香弥漫,柜子上摆了好些诗文,但都许久未动,上面沾了厚厚的灰。
奶奶和母亲都不识字,小寻到能抄些字帖,还是他那失踪的父亲教出来的。
“反了你了!”娘亲说完,往地上一坐大哭起来,“我跟你奶奶管不好你,只有你那忘恩负义的爹爹管的动你!”
刘寻乖乖站在一侧,两只手垂着,没敢讲话。每当这个时候,他就知道,奶奶要冲进来发脾气了。
两下不到,体格结实的奶奶果真从门外冲进来,朝他大吼大叫道:“自个的儿子管教不好还赖别人的儿子,你干脆去死了得了!”
尽管是对小寻喊的,但他知道,那是对他娘亲说的。
默默地叹了口气,他无言地坐在昔日价值连城,如今断了条腿的红木椅上,抿着嘴巴看娘亲和奶奶开骂。
骂激动了,还朝他又打又踹。
但他习惯了。
哪怕听到她们说,要把他送进宫里当太监,也毫无波动。几乎每次吵架,奶奶和娘亲都会这么威胁他。但没一次会送的。街角的寡妇安大婶儿说,那是因为他是刘家最后的苗子了。
父亲刘巡谋,自从三年前外出赶考后就再没回来过。有人说他死了,有人说他被公主相中,招为了驸马,还有人说他在外头经商,赚了大把银两另外成家去了。
但不管怎么说,刘寻父亲的失踪板上钉钉,刘家也因为为他凑足盘缠,使得原本中落的家庭变得更加雪上加霜。
他不恨他爹爹,听外头的人骂他时,才慢慢知道,他们家原本是世代为官的,后来惹了些事儿,钱财都散去了,才保住性命,搬到这来。
都说读书人性子高傲,低不了头,娘亲和奶奶一直以大户人家的规格对待自己。家里揭不开锅了,也不同意去官府领救济粮。甚至出门摆个摊,写写字帖卖钱,也像是要了她们的命。全家上下都指望着寒窗苦读的爹爹能出人头地,但现在,希望落空了,他们刘家,彻底的没落了。
诶......
人有时候真不能贪。该是什么规格,就是什么规格。
刘寻叹了口气,被奶奶扭着耳朵从椅子上拖下来。
“皮痒痒了,管不住了,我们说话听不进去了是吧。”刘奶奶朝他耳朵大吼,洪亮的声音震得耳朵嗡嗡作响。见她到处张望,还想操些家伙来揍他,就缩起脖子拼命挣扎。
“黄焉儿,捉住这猴子!待我拿跟条子来!”奶奶朝娘亲大叫,用膝盖抵住小寻,和他娘亲相互把他摁在地上。
角落里那藤条可比荣塞的小树条猛多了,抽在身上跟被水烫过似的。能疼得你牙咬咬直叫。
小寻敌不过两个大人,又怕推伤了他奶奶,只得蔫着脑袋被娘亲提着摁在板凳上,屁股被晾出来,凉飕飕的。
上次的印子还没消呢。
这次又添新伤,不知过多少晚才能好好睡上一觉。他绝望地侧过脑袋,看着刘奶奶挽起袖子,抓过藤条的手指都握白了,就这么使劲地挥上去,小寻闭上眼,静静地等着它落下。
哐哐——
“开门开门!”突然门外有人拍门,听那语气,来者不善。有些像上面镇子里的衙役,上一年曾明目张胆地到村子里抢新娘,砸商铺。
藤条终究是没落下去,刘奶奶眼里闪过一丝慌乱,举着的手愣了一会儿,想落下来,又定在那儿,或许也是听出了衙役的声音,颤抖的嘴唇刹白一片。
娘亲拉小寻起来,朝屋里偏偏下巴,“到里边去,我没叫你前,不许出来!”说着另小寻提着裤腰跑回去了,她和奶奶对视一眼,急切地跑下院子拉开门闩。
碰——门被人一脚踢开,险些刮着奶奶。
“有能耐了,敢缩在里边,不听本大爷的话了。”那衙役满脸横肉,趾高气扬地看着俩女人。他眼珠转了一圈,想习惯性地进屋踢翻家具,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弓起腰退了出去,脸上挂着谄笑,朝后面的人点头哈腰。
小寻凑出半个脑袋往外张望,门外站了群衣着鲜亮的人,他们围着一顶轿子低头不语。那轿子黑漆金边的,帘子上一丝褶皱都没有,比他过年时做的衣裳还要新。
半晌,几根白皙的手指从里面伸出来,招招手,一个体态发福,面色严肃的中年男子立即迎了过去,凑近不知听了什么,朝身后挥手,顿时十来个壮丁走进院中,径直来到前厅,到那些柜子前翻箱倒柜。
刘奶奶惊呼一声差些晕死。被他娘亲吃力地架着,拖到一旁去抚顺心口。
这些诗文,是刘家最后的尊严了。院子早十来年前还很宽很大,后来为了凑盘缠送刘爹上京都赶考,硬是被人分开了卖。最终只落得这个小小的庭院。但书册是从不敢丢的,据奶奶说,有些东西从上古时候就留下来了。
不到万不得已,谁也不许打它们的主意。
所以,在小寻眼里,这些泛黄的东西,比人命还珍贵。
可壮丁们毫不怜惜,随意将书文丢弃在地上,甚至从上面踏而过,稀里哗啦地把破败的屋子弄得更加落末不堪了。
咬紧牙关,小寻真想冲出去喊他们住手。可他知道自己打不过这群人。娘亲和奶奶的脸色也是煞白煞白的,互相支撑着大气不敢出。
不知多久。
“找到了!”有谁大喊一声,所有人都停止下来。
一个年轻的伙夫从书丛中抽了本上年头的东西,兴致冲冲地奔下去献上书册。
旧书被从帘子里递送过去,里面的人看了半天,撩开帘子吩咐了什么,外面的伙夫就高兴得眼睛都直了。他被人带下去领赏,其他人满脸丧气,不甘心地朝书堆猛踩几脚。
“你们给我家把东西放回去!”
小寻到底忍不住,跳出来大吼一声,整个院子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朝他看来。
领事的衙役怒喝着走来,将大棍从腰间抽出,就是要揪着小寻一阵毒打。他奶奶和娘亲抱住衙役的大腿拼命求情,被一棍子敲得头破血流。
小寻发了疯地冲出去,拼命捶打衙役。他娘亲瞪圆眼睛,大吼道:“谁让你出来的!快滚回去!当心我一会把你宰了!”
小寻不听,还仰着头与衙役怒视。
“都慢着。”
黑金色的轿子中突然传出声稚嫩的声音,一个年岁约莫十四五岁的孩子背过手从里面走出来,衣袍的腰间绣了条飞龙,发带金灿灿的,面容透露着高贵,一双眼睛射出冷凛的光芒,眼波流转,黑如深潭,凤尾般上翘的眼睛露出一丝不屑。
他一到地上来,所有人都跪了下去。
刘奶奶虽是个乡里农妇,但年轻的时候好歹在京都里住过一段时日。她只是稍愣,就幡然醒悟了,拉着他娘亲连忙跪下,又朝小寻使使眼神,想伸出手去扯他一把。奈何这糟孩子站得挺远,还没够到,那身着华服的少年就徐徐走来了。
刘寻只到他肩膀上下,凑得近了,得仰头相望。孩子不傻,从小就听爹爹说过朝庭的事情。他原本还以为是说来听听的,没想到真碰到后,反倒手足无措,愣在那儿。
“你叫什么名字?”少年低头问道。
“刘寻。”孩子大声说,但底气不足。
“可是这家亲生的血脉?”少年又问。
孩子点点头。
“今年多大了?”
“七岁有余。”刘寻说。
“家里很穷吧?”他冷笑着打量孩子身上的淤痕,又看了眼院子内乱七八糟的惨况,以及墙角明显被人砌上去的砖块。
刘寻不敢吱声,半晌才垂着头“嗯”道。
“会做什么?”少年再问他。
“会写字儿。”刘寻说。
“拿来看看。”少年淡然。
小孩忙不迭冲进房里,将昨夜新鲜写好的字帖抱出来,摊在地上。
看了一会儿,少年点点头,“写的挺好。”
小寻有些骄傲的挺起胸膛,他确实写得挺好。刘爹爹管得挺严的,手把手捏着教,还把家里的古书拿出来给小寻对着抄。
起初家里没钱买笔,就得抓着石头写。四岁的时候小寻手上就长满了茧子。这茧子越来越多,这手字,也越来越正。
“以后就叫你觅寻吧。”
少年上前一步,细细打量他。
还以为是想跟自己买字帖呢,小寻满心欢喜地盘算着怎么套价钱,冷不丁地迎来这句话,还未把回神过来,就见那少年转身去吩咐壮汉了,“把他带回王府去,给我留在身边当贴身小童。”
他瞪大眼睛,有些没听明白。地上的奶奶发出声惊呼,想拒绝又不敢发声的泪珠在眼眶里团团打转。
公子哥不再投来一眼,淡漠地走出房去。发带上的杏色在夕阳下闪闪发光,耀眼的光芒夺目刺眼。
他望着夕阳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小声地复述一遍,湿润的眼珠里盛满了好奇和震惊。
“觅寻。”
他又唤了一声。
“觅寻。”
小心翼翼的情绪里,忽然盛放了些指不清道不明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