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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 ...

  •   厉南星不是个笨人。他似乎已经明白了陆小凤的意思,可他宁愿自己什么都没有明白。
      再不打住的话,似乎在这温暖似锦的夕阳里,没有什么也要氤氲出什么来。
      “我……先不走就是了。我也还没有想好,如何向金伯伯交代。”
      四下什么也听不到,只有自己微微慌乱的呼吸,和胸腔里扑通、扑通的声音。
      陆小凤捏了捏拳。
      他在考虑是否要“适可而止”。之前的举动都是在听闻厉南星要走时,一时的情不自禁。事实上他也有未曾想好的事,要不要挑明,要不要继续。
      眼下他既然不走,那句梗在喉中的话,如是掂转再三,又怎么也出不了口了。
      他只是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却不知这心意有多深。
      是可以持续几年,甚至更长远的悠缓?
      还是如同以往对那些女子般,短暂的柔情蜜意过后,又能在这满江湖的爱恨中神台清明,潇洒如风?
      更令他不能、不愿去琢磨的是对面那人的心思。
      陆小凤忽然很想问问花满楼,你为什么要逃?
      难道只是因为西门吹雪是个男人,仅此而已?

      正在难当的沉默间,路边街坊的几个孩子已经围过来。
      其中穿绿衣的问:“是不是他?”
      穿褐衣的说:“肯定是他!”
      绿衣的又问:“他真的会下雨吗?”
      褐衣的说:“爷爷不会骗我们的。”
      厉南星错愕间,几个孩子已经笑着唱起歌:
      “小凤不是凤,是个坏胚子,
      坏水一肚子,欺负女孩子,
      小凤没有脸,只有去钻洞,
      洞里看见屎壳郎,屎壳郎也比他强,
      不会欺负母壳郎!”
      这是个什么歌?
      厉南星忍不住笑了出来,陆小凤的胡子已经翘上了天:“是个老爷爷教你们唱的?”
      小孩子们眨着大眼睛说:“是呀,老爷爷还说叔叔你最喜欢听这首歌,我们若唱得好,你一定会表演下雨给我们看,而且还是下花瓣雨!”
      陆小凤的肚子几乎要被气破,挨了骂之后,还要表演给他们看,这种事有谁肯做?
      孩子们抢着问:“我们唱得好不好?”
      陆小凤只有点点头,道:“好,好极了。”心里忍不住骂了猴精几百遍,还来京城里那一套?
      孩子们又道:“那你会不会下花雨?”
      陆小凤苦笑道:“我会,当然会。”
      没有人肯做的事,陆小凤却往往会肯的,就像司空摘星在京城里教孩子们唱歌编排他,他却依然屁颠屁颠地去给他们买糖吃一样。
      ——陆小凤怎么会让这些天真的孩子失望?
      他果然立刻又发出数道指风,击向路边树枝,霎时间落英如雨,纷纷扬扬煞是好看。看着孩子们欢呼着捉逐落红,他自己心里也觉得很快乐。
      更好的是,厉南星淡淡笑着抬头仰望的模样。
      像是春日里卷草舒花,拂得他心头细微作痒。
      孩子们拉他的衣角,陆小凤回过神来,听到他们嚷嚷着:“那老爷爷还说,如果你下雨给我们看,就要我们告诉你,怎么做才能让别的叔叔也喜欢你。”
      厉南星和陆小凤的心都猛然跳了起来,他急忙问:“怎么做?”
      孩子们道:“他说管好你的裤腰带就可以了!”
      厉南星闻言一怔,终于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扫尽数日愁云。

      这群孩子欢闹的时候,有个孩子却在不停奔跑。
      他挑选最快的路从海边径直跑到市镇时,已经要入夜了。市镇桥边有群年龄与他相仿的孩子,正围着两个叔叔欢闹。空中飘着米饭糯软干净的味道,花朵清浅宜人的香。
      即使家家户户都熄了炊烟,孩子们似乎还都恋恋不舍。
      他稍稍停下了脚步,舔了舔干涸的嘴唇。
      他是不是也想起了过往的天真?
      就在半个时辰前,这个小小的孩子还用木笛操控着天下至毒的黄金蛇,幸运没被咬死的人却抚摸着他的发髻说,乖,不要怕。
      很快他又别开了头,继续拔足跑到某家青楼下,将纸条塞进了白鸽的信筒。
      信鸽飞向海边,它飞得那么高,那么高,
      可它的一生,怎么会有海鸥自由呢?

      月亮很快升了起来,一道纤巧的黑影翻入将军府。
      她已经失败了两次,诱杀不成,引蛇不成,现在她只能亲自出手解决花满楼。

      花满楼正在抚琴。
      白月光笼在月白的衣衫上,使他显得更静切,更清雅了。
      李将军素廉,送来的琴虽然没有金微玉轸的明丽,没有号钟绿绮的珍贵,但花家七童指下,焉有俗音?
      花满楼几乎在第一瞬间就听到了少女衣袂的翻动声,就像半枯的叶子被风轻轻吹离枝梢,美妙的轻功。
      他的嘴角带起了浅浅的笑意,仿佛等到了某位重要的客人。
      他抬首朝墙头说:“姑娘,何不下来一同赏月?”
      身穿着夜行衣的少女眼睛微眯了眯。
      她只有跳下来,说,“花公子好雅兴,可我并不想看月亮。”
      花满楼似乎很惊讶,他问:“不好看么?”
      少女答道:“只像个饼。”
      花满楼轻叹,“能看见总是好的,可惜它不像花开一般有声,在下听不到。”
      少女道:“很快你就能听见些什么了。”
      他问:“姑娘指的是什么?”
      少女道:“杀人的声音。”
      花满楼笑了,“既然在下是个将死的人,姑娘总要先告知原因。”
      她颇为怜悯地看着眼前的弱质公子,软声道:“你本不该多管闲事的。你只要答应我,你和那位陆大侠不再横插一手,我就坐下来陪你抚琴看月亮,好不好?”
      她神情中带着种不讲理的天真,好像是在对着亲爱的哥哥撒娇。
      花满楼静静站起,淡然道:“在下有位朋友曾经说过,有所不为,有所必为。人之甘露,我之砒霜。”
      他向前比了个手势,说,“姑娘,请。”

      少女的衣袖中划出一把的匕首,锋刃掠过掌心的瞬间,寒气几乎都要把肌肤割破了,更何况它还闪着幽冷的蓝光,淬着见血封喉的剧毒。
      哪怕是指甲盖大小的伤口,也要当场毙命,任谁看到这把匕首都会格外小心。
      除了一种人,
      ——瞎子。

      少女一共攻出了十招,匕首从不离花满楼要害。
      她的确是有杀人的本事,花满楼的身影在这院子中忽东忽西地躲闪着,几乎无法再气定神闲,可他依旧只守不攻。
      她忍不住停下来问:“你为什么不用流云飞袖的功夫打我?”
      花满楼并不答话。
      少女冷笑着说:“你不认真,我却要跟你认真了,看剑!”
      话音未落,她已经刺了出去,手上仍然是匕首,哪里来的剑?

      对常人说来,剑法有各种各派,用式变化都不同,但是对看不见的人说来,世上所有的剑法却都是一样。
      这原本是武学中最深奥的道理,花满楼此刻却在打破这个道理。
      ——他非要听出招式的走转,“剑”的来向,辨别出这究竟是什么“剑”?
      他的脸上突然露出惊异而痛惜的神情。

      少女半尺不到的短匕上,使的竟真是剑招!
      ——正正宗宗的内家剑法,峨嵋派的,汉人剑法!
      他正开口说:“姑娘,请听在下一言……”
      树下的阴影中,却有个声音冷冷地截住了他:
      “你既然也是学剑的,为什么不来找我?”

      少女的身形瞬间变得很僵硬。
      她竟然一直都没有发觉,这座小院中还有第三个人。
      阴影中雪白衣衫的男子,仿若远山上的冰雪。
      她脑子里平白地冒出那个武林中人人惊畏的名字来:
      “西门吹雪?”
      这名字本身就像剑锋一样,冰冷而锐利地划过她的唇齿。
      可一年不出万梅山庄四次的西门吹雪,为何会在此处?

      花满楼摇头道:“她只是个小女孩。”
      西门吹雪哼:“那又如何?”
      花满楼道:“你不杀女人。”
      西门吹雪道:“女人都不该练剑的,练剑的就不是女人。”
      少女似乎被这句话激起了怒意,她提高声音说:“你根本就不知道,是女人就该练剑!”
      西门吹雪挑了挑眉:“哦?”
      她又说:“女人的剑,比你们这些只懂好勇斗狠的男人的剑,重要得多!”
      西门吹雪冷笑,也道一声:“请。”
      这种话在他,远比侮辱来得更严重。
      花满楼的手,却按在了他握着剑柄的手上。
      “你阻我?”
      西门吹雪的瞳孔微缩。
      花满楼苦笑道:“我以为你这次出庄,不是为了杀人。”
      西门吹雪道:“我只杀该杀之人。”
      花满楼追问:“谁是该杀之人,谁决定他们是不是该杀的?”
      少女眸光微闪,蓦然欺身上前,匕首直刺西门吹雪!
      花满楼掌下那微凉的手背忽然弹起,剑神已然出了剑。然而花满楼身形一晃,白衣带过,竟生生硬挡在二人之间。
      匕首原就是虚招,她立即疾退,翻越院墙逃了出去。

      没有人敢惹怒剑神。
      花满楼却已感觉到对面升腾的怒意。
      西门吹雪早已将杀人当做了件神圣而美丽的事。
      他已将自己的生命都奉献给这件事,只有杀人时,他才是真正活着,别的时候,他只不过是在等而已。

      如今竟然有人,阻止他出剑?

      西门吹雪盯着他的脸,问道:“这就是你逃的原因?”
      花满楼苦笑:“这些天我原本想得很清楚,你来了,我却忍不住又忘了。花满楼眼已经盲了,却永远不可盲了心。”
      记得他们初见时,西门曾说,鲜花虽美,又怎能比得上杀人时的血花?
      他知道这样的男子是不会为谁改变,他知道……
      花满楼抚了抚额角,那里似乎有根筋在突突地跳着。

      少女发足狂奔,直到很久以后都无人追来,总算松了口气。
      她又回到了那座青楼后头,墙角下有双亮得琉珠似的眸子。
      孩子正瑟缩成一团等她。
      她笑笑,眼里皆是得意与算计的光芒。
      孩子怯怯道:“姑娘说,不让你对付花满楼和陆小凤了。”
      少女愣了愣。
      她正迫不及待想告诉“姑娘”,她已经想好了十多种方法来对付花满楼这种人。
      “为什么??”
      孩子小声说:“她说,真正该杀的,是和兰国的小王子。”
      少女的眼神突然变得更为兴奋,更为疯狂,灼得墙角下的孩子颤了下。
      四周只剩下秋虫微弱的幽鸣。

      陆小凤有个特点,是谁也比不了的,他的歌声。
      很少有人听过陆小凤唱歌,但“有幸”的听者都希望自己从来没听过。
      但与厉南星回将军的路上,他却听到了足以与自己媲美的歌声——完全不讲五音的破锣嗓,还偏偏唱得嘹亮。
      歌声随着强烈的酸臭酒气飘过来。
      一个满脸络腮胡的汉子跌跌撞撞走近,看了看厉南星,忽然咧嘴笑开了:“厉兄弟,没想到今天在这儿瞧见你!”
      厉南星看着这醉得不像话的大汉,皱眉问:“徐大哥?”
      大汉笑得更欢,酒气也是一喷喷的:“走,跟大哥喝酒去,今儿个可是大喜!”
      厉南星不着痕迹地避开了点:“大喜?”
      大汉道:“你还不知道?那红夷国的什么王子,带着礼物滚来求和啦!”
      厉南星有些苦涩地说:“原来是这件事。终于不用打仗了,确实是喜事。”
      大汉却低头用力啐了一口:“我呸!!那两万人可不是白死了,我们平涛帮的可干了一件大事,权当替他们报仇!”他凑近,热烘烘地在厉南星耳边说,“下次我们非宰了那小兔崽子不可!”
      厉南星猛地退了一大步:“徐大哥,你醉了。”
      大汉哈哈大笑:“瞧把你给吓地……上船打仗的时候你可不是这样子。这次我们还是轻的,下次就没那么容易放过他了……”
      大汉手执酒壶,灌了大口,跌跌撞撞又要朝前走。
      一只手却稳稳按住他:“这位大哥,不知道你们平涛帮到底做了些什么?”
      大汉回过头,这才看清厉南星身边还站着个陌生人。
      他纳闷地看着陆小凤严肃的神色,似乎酒醒了几分:“你是谁,问这么多干什么……哦……我知道了,你跟那狗腿子将军一伙的!”
      他又往前冲了几步,骂道:“狗腿子!”
      陆小凤还待再追,身后的人却扯住了他。
      厉南星的脸色很是难看。

      “平涛帮,听说是一些懂武艺的海民几年前组织起来的,向来都是除暴安良,此次也在协战之列。”
      他平静地问:“你也都考虑到了?”
      厉南星叹息:“若他们不再生事,火器之事,能不能不再追查下去?”
      望着那大汉走远,陆小凤有些忧虑地喃喃着:“真能不再生事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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