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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   若伏在马背上小憩的那两个时辰不算在内,厉南星已经是三天两夜没睡了。
      只有连续好几天不睡的人才会知道,这个时候入眠会变成极难的事,身体很疲惫,精神却是异常清醒的。
      所以陆小凤带酒给他。
      厉南星分明不像是个好管闲事的人。
      喜静,避世,或者自私,贪生怕死的人都不能管闲事,但这些人关键时候也许会把朋友之间的交情看得比什么都重,而面对国仇家恨的时候,更是一种不能承受之重。
      陆小凤就是这种人。
      所以有人托他找朱停帮忙时,他甚至会把自己也搭进海战中去。
      可他不知道,厉南星一副瘦弱肩膀还能扛几斤几两?
      陆小凤看着他很快醉倒,或不如说是睡倒,不由得怜惜地扶住他栽下来的头。这一觉恐怕要睡近十个时辰,他该好好休息。
      这个时候,夜空中却飞来一只鹰,在他们头上盘旋。
      ——也许是他的鹰?
      陆小凤只觉得此时将厉南星搬回房都该轻轻柔柔,更何况是唤醒他呢?
      那只鹰好像也十分体贴而怜悯地在空中盘旋着,不鸣不叫,只有双翅扇动的细微风声。它缓缓地降落下来,落到厉南星的腿上,收拢羽翼。
      可陆小凤解鹰腿上的信筒时,却被这只鹰的尖喙狠狠啄了下。
      他痛得全身一颤,连带着伏在身上的厉南星也被一震,他只好连痛也忍着,不禁哀叹起来。
      ——这只鹰肯定不是他的。
      等那扁毛畜生飞远了,陆小凤展开细长的信纸,就着月光看清上头字迹:
      “大哥,逐流挂念,已往徂徕。”
      这信上的逐流,不知是不是厉南星想着的海岛上的那位朋友?
      陆小凤忽然哂笑起来,莫非只准你自己相识满天下,人家就不会多有几个相知的兄弟么。
      他暗自希望不是,因为他此刻只想让厉南星安眠一宿。
      微酣的,安宁的呼吸拂在他的脖颈上,陆小凤忽然有种奇异的感觉,这个人在的时候,仿佛你能感觉出夜色间更多细微的美妙来。
      他很想再这样一直坐下去,但为了不让他着凉,还是小心地将厉南星抱起来,送回屋里。

      直到陆小凤的身影消失,对面屋脊的人才发出惊疑的声音。
      “西门吹雪会喜欢花满楼不奇怪,可陆小鸡也喜欢上男人,这世道莫非要癫了?”
      发出声音的是个老头子。
      他佝偻的胸仿佛恰好是为伏在那屋顶而生,可他的声音却十分年轻,显然是戴了张极精巧的人皮面具。
      这个轻功妙得连陆小凤都偶尔不能发觉的人,自然是司空摘星。
      可司空摘星却想不到,此时他身边竟有个自己不是偶尔,而是完全不能发现的人。
      这人忽然搭腔:“为什么西门吹雪可以喜欢花满楼,陆小凤却不能喜欢男人?”
      司空摘星显然骇了一大跳,他一回头就正对上那双黑漆漆,墨琉璃似的眸子。那是个穿着桃红裙衫的少女。
      司空摘星苦笑:“原来是你。”
      少女好奇道:“你还没有告诉我答案。”
      司空摘星托着下颚思考:“我以为陆小鸡只有天下女人死绝的时候,才会喜欢上男人。”
      她问:“你刚刚只看了他们一小会儿,怎么就知道陆小凤喜欢了他?”
      司空摘星道:“陆小凤连抱着女人的时候,都没有这么小心。”
      恐怕连陆小凤自己都不知道,他简直就像抱着一尊绝世易碎的琉璃,深怕有个闪失。
      她又问:“你在这里,莫非只是想偷窥?”
      司空摘星连忙辩解:“我来找陆小凤赌翻跟头。”
      少女笑嘻嘻道:“上次你又输啦?你不是已经能一个时辰连翻六百八十个么?”
      司空摘星泄了气:“可是陆小鸡上次居然跟我比侧翻,害我输得一塌糊涂!”
      她拍手笑了出来:“那你现在侧翻想必也能翻六百八十个了?”
      司空摘星不禁面露得色:“非也,我现在正反倒翻,左侧翻右侧翻,都能翻八百个以上!”
      少女忽然正色说:“可惜你这几天绝对扳不回来了。”
      他奇道:“为什么?”
      少女附耳过去:“因为我要你帮我偷一样东西。”她小声说了什么,司空摘星猛然摇头:“不行不行。”
      她张大眼睛:“真的不去?我可只好将那件事情说出来。”
      司空摘星猛地急躁起来,用力抓住她的肩膀。
      少女道:“你要是帮我做了,我就绝对不说出去。”
      司空摘星喜道:“真的?”
      少女眨眼道:“假的。”
      司空摘星顿时又丧气:“你又是骗我。”
      少女笑道:“我骗你,你能奈我如何?再说,那也是因为你好骗。”
      偷王之王,怎会是个好骗的人?
      他偷尽天下,岂非要首先骗过天下人耳目。
      司空摘星哂道:“这不可能。”
      少女忽然叹气:“其实这世上比你高明的骗子多了去了。你知不知道陆小凤身边那个男子是谁?”
      他不禁问:“你知道?”
      少女道:“我当然知道,他是个专练采阳补阳的坏人,魔功媚术都是天下第一,这可是个大秘密。”
      司空摘星摇头:“更不可能。”
      他看人向来很准,因此才能知道哪些可以偷,哪些不能偷,若非如此他哪能活到今日。
      少女很怜悯地看着他,“你知不知道他叫厉南星,是天魔教主嫡嫡亲的传人,连陆小凤都看不穿,更不用说是你,我最好的师兄就是死在他手里。”
      司空摘星道:“你又在骗我,我不会信你。”
      少女愣愣瞧着他,忽然眼底清光微动,很快就盈盈一片欲泪:“你这次定要信我,我连这个大秘密都告诉你了……我只求你一次,我要偷的那样东西是为了替我师兄报仇,可不也替你的好朋友保命了么?”
      见他还不答话,少女急得立刻就要哭出来了。
      司空摘星念及陆小凤的安危,只好举手投降:“好好好,我答应你就是了。”
      少女瞬间破涕为笑,快得连他都傻了眼。
      她道:“看在你还有良心,我就告诉你,其实那个姓厉的事,我也是骗你的。”
      话未说完,她的身影已消失了。那身耀眼的桃色裙衫,简直比夜行衣还要神出鬼没。
      司空摘星终于松了口气。
      他又禁不住惊跳起来。
      ——原来我竟真的这样好骗么?

      翌日黄昏时分,花满楼的马车中忽然飞出一道蓝影,紧接着又是一道紫影。
      朱停终于从埋首研究的火器中抬起头来:“瞧他那慌慌张张的样子,我都不想承认他是陆小凤。”
      花满楼苦笑:“他恐怕是做错了事情。”

      厉南星扔下银子就骑走了路旁驿站唯一一匹马,丝毫不管身后还有个穷追不舍的人。
      陆小凤只得施展轻功落在他身后,紧抱着他的腰肢:“信上那个,该不会真的是……”
      厉南星咬牙:“他就是我海岛上的朋友。”
      陆小凤安慰道:“你的朋友想必武功也不错,呐,说不定他已经加入到海军里,共同抗敌了呢?”
      厉南星眼眶已经红了:“你不明白的,再好的功夫到战场上也危险重重,更何况他从海上来,说不定还未到广州,就已经碰上红夷人的战船……”
      陆小凤拍着他的肩:“也说不定夷人根本就没发现他的小船。”
      厉南星心知怪不得陆小凤,只能怪自己一觉竟睡了八个时辰。他是亲生经历过海战的,战场不比江湖,那些经验丰富,在海边呆了十数年的将领都轻易牺牲,更不用说避居海岛不问世事的金逐流。
      若是金逐流因为来寻自己而出事,他这大哥情何以堪?
      马背剧烈颠簸,陆小凤只觉得身前男子的骨骼撞得他前胸生疼生疼的,忽然很不明白西门吹雪的想法,男人哪有女人好抱呢?
      可下一刻又觉得这念头大大的不对劲,以往也不是没有跟男子共乘一骑过,怎么今天就多了着许多乱七八糟的想法。
      快马加鞭五天后赶至荔枝湾,却得到四海暂靖的消息——海战,已经停了。

      坐在广州府最出名的临江楼里,给他夹了个虾饺,看厉南星懵懵的神色,仿佛还未从紧绷的神经里放松出来。
      陆小凤只盼赶紧回去休息,这几天又是匆匆忙忙,他自己漂泊惯了,是怕厉南星劳累。
      一桌子围了几个军官参将,觥筹交错间喜气洋洋。海边已可用民不聊生来形容,这接风的馆子已远离岸边,满桌酒食鲜陈,还颇像个样子。
      李姓的将军朝陆小凤敬酒道:“听说陆大侠已经请到了红阁的妙手老板朱停,我们这群粗人想到也能见识到鲁班神斧门的绝技,个个都期盼得紧啊。”
      陆小凤酒到杯干:“只可惜没赶上时机,如今已经停战,算不得什么大贡献了。”
      李将军正色道:“话可不能这么说,红夷人装备之精良实在见所未见,我们吃了大亏。”
      另一参军也低沉叹息:“我舟高大,不及他们五分之一,红夷大炮点燃,只见青烟一缕,炮弹就已炸到眼前。夷人徐徐扬帆去,不折一镞,而官军死者已无算。 ”
      在座的皆是唏嘘不已。
      “我们已经打捞了一些红夷沉船,若能得妙手老板改进制造,想必能制出更胜洋夷的火器,也好有备无患。”
      厉南星不禁问:“为何此次夷人忽然请求停战?”
      李将军道:“听说他们的国王志不在战而在商,觉得这样打下去双方都无益,于是派遣座下王子前来讲和,还说要赠送一批火炮。那小王子的船队这几天也要到了。”
      又有人道:“还听说小王子的母妃还是中土人氏,想必红夷这次求和,也是有些诚意的。”
      正说着话,楼下忽然蹬蹬蹬跑上一名小将,报告道:
      “将军,小王子已经提前到了海边。”

      海边天朗气清,海鸥轻悦的鸣叫更显得祥和一片,唯有浪头时时送上来的残碎木片还能证实,这里曾经经历大战。
      陆小凤眼见那些高大船只,俨然如小城般齐备,心下也感叹红夷之技巧。
      小王子一身白衣,从船头迎着海风,在两列人的跪拜中下船来。
      他俊美的面貌与汉人差异不大,唯有眼珠是洋夷的灰蓝色,只是脸庞苍白,仿佛带伤未愈。
      更怪的是,他手中竟抱着个月把大的婴儿。
      远远听着似乎提到什么“小船”,“武功”之类的,随行者接着从船上抬下两口棺木。
      一人从迎接队伍中走来,朝他们道,“陆大侠,南星,你们也过去看看!”
      这人与厉南星类似,也是自愿协战的武林人士,昔年纵横一方的金刀独行常有得。
      陆小凤奇道:“看些什么?”
      常有得深叹:“说是个汉人高手,在海上被小王子手下们误杀了,让我们前去认认。”
      厉南星走过去瞧了,眼前就是一黑,几乎栽倒。
      陆小凤连忙扶住,他玄铁剑已在手。
      棺木中赫然就是金逐流与史红英!
      陆小凤想得到前因后果,连忙将他按住。他心下虽也急,可这和战大计实在不能因私人仇怨而毁。
      小王子注视着厉南星,缓缓道:“想必你认得他,更是他的亲人。金兄的船与我们在海上相逢,于是本王顺道载他来此。金兄武艺高强,与我惺惺相惜。可我们比试时,他却被无知者用火枪杀死……他的夫人殉情自尽,这便是他的孩子。”
      他手中的婴儿,竟是金逐流的遗孤。
      厉南星接过那孩子,胸中气血翻滚,几乎要喷涌出来。解开金逐流衣襟,果然胸前有个火枪伤的大洞。
      可怜年少英雄,昔年长城高歌,弹琴赠剑的好兄弟,竟然就这样莫名其妙地丧身海上。
      史红英颈上,是拐剑自刎的伤口。
      她红衣如旧,躺在棺木中只如一株春睡的海棠。
      明眸皓齿今何在,血污游魂归不得!
      他瞪视那小王子,颤抖着咬牙切齿道:“你只要把杀他的人交出来!”
      小王子却摇头:“那个人,本王不能交。”
      他朝前走去,与厉南星错身而过。
      “你若要报仇,尽可以来找本王。”
      陆小凤紧紧扶着他,婴儿感到厉南星怀中僵硬,大声啼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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