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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忘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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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死的时候是七月十二,二更一点。
平常鲜于府那时也还未停当下来,那夜就更加喧闹了。鲜于府的单传子娶妻,轰轰烈烈的大事。我本来预想着喜锣喜鼓得敲上个一天一夜,花灯红亮亮的,得把整条西街都染成红色,呵,多热闹啊!全皇城里的人都知道,鲜于胥终于迎娶了薄家大小姐薄瑾,连皇帝都递来一份喜礼。
哪知道后半夜就由喜转哀,哀乐骤起。好了,这下全皇城的人都知道鲜于胥被新娘子刺了一刀,薄家大小姐和她那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小情郎私奔了。
当然,这是我后来入阳间听说的坊间言谈,果然闲言碎语听不得……薄瑾待我极周到,喂我喝了杯剧毒的酒,我猜本来是可以立即毒发,一命呜呼的,她性子看不得人受苦,肯定希望我走得痛快点。可我虽然是钻心绞腹的疼,还有一口气吊在那儿,硬是走不了,旁边那两个鬼差看得也是分外着急,恨不能直接上前将我勾走。
我疼,身体绷着,浅浅靠在地上,一个劲地盯着她,就想着我爹之前说过的话:“你想娶她我是拦不住了,但你能不能缓几天,我怕你到时候被这女的索了命,刚好中元节回来看我和你娘!”我爹果真是高明啊,可我若是缓个几天,恐怕连回来见他们都见不到了……
我盯着她,她坐在桌边,手里还把着那个酒杯,脸上显不出波澜,只垂着眼帘平平说:“鲜子胥,你这样的人,生在这样的家里,本就活不长。”
我此时痛到脑中开始嗡嗡,听不清她言语,只有两个断断续续的“好”飘到耳朵里。我肝胆撕裂到说不出话来,兴许本就无话可说,苦水直泛到喉咙眼。
我虽是命短了些,但这弥留之际委实太长,自己都有些过意不去。下一刻就见得屏风后蹿出个黑影,顿时觉得胸口温温软软流过液体,敢情有人往我胸口补了一刀。
伴着薄瑾一声压抑的惊呼,我脱离了那副躯壳,耳边虽还有嗡鸣,疼痛却已散去。刚刚自由,一旁蹲守的两位大哥便立时用锁链将我拘了起来。
右侧鬼差龇着獠牙说:“啧啧,小兄弟,你这境遇,我拘了这么多年,唯有二十多年前一个女子的遭遇可比拟。”
我无暇理会他,直直看向前方,薄瑾冰封的脸上出现一道裂缝,似乎是不忍?她有些愤愤地瞪向那个背对我的身影,“他也不差这一时了,你就如此容不下他!”
那人身形颤了颤,不吭声,向前一步将她拉至怀中,裹挟着她跳出窗外,消失不见。
“看够了,就走吧……”左侧鬼差仿佛沉稳一些,低低出声。
我收回视线,还是有些恍惚,留不住的,留得住的,如今都消散的干干净净……“嗯,走吧。”
这一生也做过些人以为荒唐的事,死之后还是觉得不悔,也好,也好。
只是可怜我的爹娘,我本就不是个让他们省心的主,如今还要让他们白发人送黑发……父母生养之情,如何承得住!一个不孝,难道就能将这些尽数撇下?
“鬼差大哥,能否通融通融,让我瞧一眼爹娘?”
左侧鬼差瞥我一眼,“日后自有机会。”
撞到南墙,我亦无言,只能嘴边撕出一条苦涩的缝。
失魂落魄地跟随那两人的脚步。
良久安静。
“鲜子胥,鲜子胥。”
“嗯?”我偏头看向右侧的鬼差。
他向我龇龇獠牙,欲言又止,表情颇为窘迫。
我疑惑,抿唇道:“但说无妨。”
左侧那一鬼差先开口道:“我俩虽是鬼差,和你们这些游魂却并无多少差异,之所以长留于此,都有些难以表明的理由……“他停顿深看我一眼,接着道:“如今这地府鬼差愈发不够用,阎王令我们多物色些好人选。”
言下之意是……
“尤其是鬼差大都如我和犀山般,额,面貌不如人意,魂魄见恐,这勾魂难度大得很,便想寻一些长得俊的,也有安抚之效。“右侧鬼差急急道。
“这……”成为鬼差,我从未想过。
名叫犀山的看向我,”成了鬼差,虽放弃了些许年的自由,但还是有转世轮回的机会。况且你既是鬼差,阎罗殿又怎会不给你好处?若你到时候想探望你爹娘,也容易得多。 “
红尺涩涩一笑,又道“鲜兄弟,我俩为了揽下你,特地去向判官讨看了生死簿。实不相瞒,如今朝政动荡,你那父母双亲,不仅要经受独子早丧的悲痛,怕不久之后,还得有断头之灾满门抄斩的祸事。“
我脑袋嗡的一响,我本已大不孝,如今又怎能眼看父母面临劫难不救?只是这鬼差,不知当不当得住。
我咬咬牙,“两位兄台不可欺我,今后我们可就是同僚了。”
那二人相视一笑,红尺道:“好!痛快!“
我怎么有种进了贼窝的感觉?
青石板路已走了许久。
地府永远是灰蒙一片,连道旁的修竹也不复青翠,莫名阴郁。
这压抑的地府,怕是要呆上数百年,人间景色,多久才能一见……
那曾令我痴心的姑娘,百年光阴流逝,到时,连尸身也得化为一抷黄土。
一朝红粉变骷髅。
薄瑾,我们到此为止,就此别过。
“啊!”不远处传来凄厉惨叫,闻之令人悲从心起,我不禁望向红尺。
他脸色微凝,”前面就是忘川了,你脚下仔细些。这忘川总有人跳,跳进去神魂飞散,大罗真仙也救不回来。好好的河,如今红黄一片,怨气冲天。即便你无心跳河,也得仔细着点,别被拖下去。”
前尘往事,喝碗孟婆汤,一切便忘个彻底。竟有人如此执意?
“贪嗔痴妄,想得开,才超脱;想不开,就是劫数。连那天上的神君都贪恋红尘,你不也是因这才留下的吗?”犀山仿佛看出我心中所想。
我点点头,算是赞同。
执迷不悟,何尝不是一种超脱呢?
只是这话,得按在心底。
再朝前走些,赫然便是忘川。虽说心里已做了准备,可还是被眼前景象一惊。
这河,隔着距离,便看见充溢上方的腥气。无数痛苦煎熬的魂灵在河中嘶吼,声嘶力竭。彼岸花开得艳丽,像是张牙舞爪的鬼魂,倒也与这血腥长河相映,蔓延至远处。
那一道泛着黝黑的古朴大桥,便是常言道的奈何桥吧。
隐隐瞥见几点黑影从桥上坠下,为这忘川又添上一丝血腥。
地府悠然飘起了细雨,轻散如烟,迷蒙人眼。
过了奈何桥,喝了孟婆汤,该忘的,不该忘的,应是全如这绒绒细雨四散,化为无物了。
“你是新晋鬼差,奈何桥要过,这孟婆汤倒不必喝。稍后便让你去填个名册,连带着把胸上的伤口止住,这血流了一地。“犀山道。
“嗯。”我有些过意不去,毕竟身后有位大哥脖子以上空荡荡的,一手托着自己的脑袋,那才真是血流如注呢。
红尺笑道:“你算是个穿小鞋的。“
我无奈,这小鞋,又岂是那么好穿的?
终于踏上这奈何桥,桥栏边不乏一些停留已久的鬼魂,痴男怨女、黄发垂髫,各色人等。其中一女颇为显眼,身着藕色衣裙,面容清丽。
她见我渐渐走近,一双杏眼紧盯着,神色变幻不定。正暗自疑惑间,藕衣女子先一步倾身向前,裙边略泛涟漪,像是清风拂过粉莲。
她轻声慢语,“你也来了。”像是在隐忍什么。
这一句真是让人捉摸不透,倒藏着千回百转的意思。
身侧二人故作高深状,看天看地再盯自己脚尖。
确实,我承认因着这副好皮相从不乏追慕者。可自从情窦初开我便一颗心吊在了薄瑾这棵万年老铁树上,倒不曾惹下什么桃花债,更别提这素未谋面的一抹幽魂了。
我这人说话也忒不婉转,开口道:“幽魂姐姐,你眼睛睁仔细点,认错人了。”
她脸色白了白。
我估摸着这话兴许说重了,正思索间,听得红尺在我耳边嗡嗡,“怪道你落得如此下场。”
我瞥他一眼,不再多言。
藕衣女子低低道:“你不是他,你不是他……你不如他体贴。”转而抬头一笑,“公子和我倒落得一个巧:我当年来时穿得也是大红喜袍,今日公子这番装束颇像当日夫君,我一时神思恍惚,走眼了,望公子勿怪。”言罢略略施一礼。
她一语戳了我的痛处,但也同病相怜。我同情心起,多嘴一句,“夫人等了多久?”
她眼中蒙上一层灰,“二十年。”又魔怔般附上一句,“都二十年了……”
我不知如何续上一句,只得道:“慢慢等,总会来的。”
她思绪拉回来,看着我,笑,“承你吉言。”
我便和她作别,向前走去。
忽然听到身后众鬼惊呼,转身,只捕捉到桥栏上的一抹藕色裙裾。
她像是一方在风中漂流已久的绸帕,在这忘川找到了归宿,红黄河流中湮灭不见。
细雨湿衣,渗入寒意。
这地府的天气,果真愁人呵。
我一时愣怔,慢慢朝前踱步。
“你这张嘴……”犀山道,“这地府可是想留就留的?顶多三十年,像这奈何桥上的一众野鬼,不跳下忘川,也得油尽灯枯、魂飞魄散。”
红尺道:“这也怨不得他,那女鬼恐怕也是死心了,只是对她夫君情意倒浓。“他唏嘘一叹,”虽说这痴心女配负心汉的滥调调听多了,这般烈性,却是头一回见。“
我心头涩苦,不解道:“你怎知她夫君是个负心的?”
红尺油滑,“等你做了鬼差,请我吃一盅好酒,自然告诉你。“末了,又优哉游哉地加上一句,”得去地府最有名的吹白楼吃。“
这小人……
又听得左侧犀山幽幽道:“捎上我一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