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如天上月》自在梦飞船

24、23

　　一转眼，距离帝君带凤九去烤羊肉并遇到三头巨蟒已经过去了三日。
　　这三日于青丘白凤九而言，过得着实有些艰难。
　　他们回来的时候将近中午，她跌跌撞撞从帝君的云头上下来就将自己关进了卧房，直到晚上还未出过门。
　　第二日她觉得把自己关在卧房里实在有些自虐，觑着帝君不在，便去找了小燕，她眼下很需要和小燕好好参详一番推理一番，她心里头有些乱，需要小燕这个人生导师好好指点指点。可是小燕并不在，她在大殿门口坐了半天，仍未等到小燕，只有怏怏回了竹楼，又关在卧室里没有出门。
　　第三日，她又去找了小燕一趟，这次她聪明地给小燕留了纸条，押上二人的生死交情约他见面一谈。然后她回竹楼等了他一天，毫无所获，小燕仍杳无影踪。
　　接着就是今日，她在床上躺了半天，突然有些委屈，觉得自己并不需要这样避着帝君，仔细想一想，当日她虽然有些丢脸，可是她这么多年来，在帝君面前丢过的脸还算少吗？她青丘白凤九，何时曾像今日这般畏畏缩缩，毫无气势？若是那帝君逮住她当日丢脸的行为不放，她也尽可以大大方方地承认了，实在不行和帝君打上一架，反正打不过，左右也不过是被狠狠揍一顿罢了。
　　说到底，还是自己不好啊，凤九仰天长叹，追悔莫及。
　　那夜，凤九自认为在情绪的把握上做得很到位，虽有点伤感但也不至过于沉痛，措辞得体，语速恰当，既表现了青丘女君的气度，又委婉地表达了自己早已将那些前尘往事付诸一炬，多少洒脱，多少快意。帝君提到三生石和断尾，也许她是有一点点的失态，然而她不是也在努力补救吗，既然已是过去的事了，她又何需扭捏作态，假装难以忘情呢？
　　她就是想不通，背叛了她的那些眼泪是怎么回事。
　　“那你，为何难过得哭出来了呢？”当时帝君这样问她的时候，她还恶狠狠地瞪回去了来着。“谁哭了，这有什么好哭的？”她觉得帝君又是在拿话诓她，帝君就伸手替她擦了一把脸，带着点凉意的手指也很温柔，摸得她一脸水。她被惊了一下，自己用手一抹，发觉泪水流到了下巴上。她拿出些气势来为自己辩护：“我就是被沙子迷了眼，才流泪的。”
　　帝君左右望了望，点点头：“这结界里头，风沙确实有些大。”
　　凤九被他噎了一下，只好换了个理由：“大约是想到了当时断尾的时候，真的有些疼。”她怕帝君怀疑，还追加说明：“我从小就特别怕疼，折颜说，我们九尾狐断尾，等于剜心……”
　　帝君坐了起来，突然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都是我不好，让你受了很多委屈，吃了很多苦。”
　　这明明是很寻常很普通的一句话，凤九觉得若是自己来劝解别人，怕能说得比这个还要好上几分。可是，偏偏是眼前这个向来清冷的帝君，说的这样一句再普通不过的话，如一颗细小的石子投入她的心湖，湖水荡漾着，由缓而急，顷刻间便腾起了翻天巨浪。她觉得自己喜欢帝君，也算不上是什么委屈，受的那许多苦，因为是自愿的，也并不觉得有多苦。那些伤痛，究竟有个什么名头她说不清，眼下也不想厘清。她的眼泪止也止不住，愣愣地瞧着帝君。帝君的脸离她很近，近到能听到他和缓的呼吸声。帝君脸上的表情有些不寻常，凤九不知道他眼底隐隐的微光是什么，她只知道她很喜欢面前这个人，曾经喜欢他喜欢得要了命。帝君的声音仍那般温柔，他说：“你不用憋着，想哭就哭出来吧。”说着将凤九的脑袋按在了自己胸口，伸出手臂揽住她。
　　凤九觉得这大概是他作为长辈对于一个伤情小辈的关切，但于凤九而言，他这样的关切也实属罕有。除了她危在旦夕那次，帝君从不曾这样抱过她，他总是冷冷地将她推开，说再也不想见到她。
　　凤九轻轻地抽噎了一声，继而发出两声悲鸣，一旦开了头，强自压抑的情绪犹如找到一个出口，再也不受控制。她哭得越来越大声，这数百年来，她似乎一直在等着这一天，等着这个人来说一句，他明白她受的苦，她受的委屈。她明白他们如今也不能改变什么，然而她似乎一直在等着这一刻，像这般被他搂在怀中，而不仅仅只是看着他的背影。
　　她虽是青丘孙辈的一根独苗，自幼备受宠爱，却一直觉得有些孤单，她在族学里头有很多玩得好的学伴，但能交心的却一个也没有。她后来遇到了帝君，一颗心便悬在他身上。她在天宫里认识了司命成玉，再后来她独自出门历练，很是交了些朋友，然而，那些朋友如小燕一样，虽然她可以为了他们豁出命，终究不会时时刻刻放在心上。
　　她觉得自己仍旧是孤零零一尾小狐狸。
　　她很努力地活着，快乐地活着，让自己有尊严有气度，不能失了青丘女君的风度。她会做饭会打架，去哪里都不至于受人欺负，可是，在她心底深处，还是有那么一块小小的角落，期待着能够有人将她看做不一样的那一个，留给她一个特殊的位置，能够像呵护一个女孩子一样地疼惜她。三百年前，她对此已经绝了望，在帝君怀中这一场号啕大哭，她竟也得到了些微补偿和满足。
　　她青丘白凤九，其实是一个很容易知足的人，所以她，一向便比别人要快乐一些。
　　帝君一直在摸着她的头发，让她想起当初自己还是太晨宫的一只小狐狸，他也爱这样摸着她的狐狸毛，看着佛经或者下着棋，淡淡的白檀香笼着她，让她一颗狐狸心浮浮沉沉晕晕乎乎。
　　悲伤的青丘女君白凤九，哭得有些累，抽抽噎噎地在东华帝君怀里睡着了。
　　第二天清晨，凤九醒来时，仍保持着钻在帝君怀里的姿势。她一脸茫然地坐起身，帝君的脸色有些不太好，她想到他受了伤，她又想到自己昨夜似乎很没有面子地在他面前哭了，还哭得有些大声，她又想到自己和帝君之所以留在外头没有回去是为了看日出，可是因为她睡过头的缘故，太阳已经高高挂起。
　　她觉得自己实在有些丢脸，不过勉强还能撑得住，直到帝君幽幽叹一口气，说：“你倒是睡得好，可折腾了我一整夜。”
　　她从帝君的语气里听出些不寻常，咽了口口水，问他：“可是凤九，做了什么事？”
　　帝君理了理袖子，说：“你哭的时候，把眼泪鼻涕都擦在了本君的身上，而且……”说到这里，还停一停卖了个关子。凤九迟疑地望着他：“而且？”
　　“你还亲了我。”帝君这句话说得极为轻巧从容，摇头叹气一气呵成，明确表达了对凤九这一行为的无奈和不以为然。
　　凤九张了张嘴，想要反驳的话完全无从说起，只能愣愣地望着帝君。她觉得自己确实做得出偷亲帝君这件事，以前还是小狐狸的时候，她便有过前科，那时候帝君喝醉酒睡着了，她可算得上是乘人之危。
　　这一次她大约是哭得有些迷迷糊糊，可是帝君为什么不反抗呢，她有些不解：“帝君说我亲了你，那是被我亲到了吗？”帝君想了想：“不错，还亲了好一会儿。”凤九仍有些不解：“亲了好一会儿？我怎么一点儿印象也没有，那帝君为何不把我推开呢？”凤九看帝君的脸色有些为难，他为难地叹了口气，说：“本君受了伤没什么力气，又看你哭得那么伤心……”
　　凤九花了好一会儿才在脑子里把这些信息完全接收完毕，害羞和窘迫顿时在体内炸开，她张口结舌望着东华帝君，觉得这件事，实在比她之前让他救过那么多次命全部加一起还要丢脸。虽然之前她已经偷亲过帝君一次，但是那次他睡着了不晓得，这一次却傻乎乎让他抓了现行，她恨不得劈开个地洞钻进去，永生永世都不要再见到帝君。

　　小燕的回信在这一日的傍晚到来，凤九见到一只小鸟扑棱棱飞进她的卧室，腿上胡乱绑着一张寸许见方的字条，上头潦草地约她去楼下大殿一聚，十几个字里头倒有一半错字。
　　凤九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头这几日，已经琢磨出不少心得，也努力宽解了自己一番，如今得了小燕的邀约，顿时精神一振，当即赴约。
　　小燕正在大殿前头石阶上坐着，手里托着一块冰敷额头，前额好几个紫红大包，像是刚与人打了一架，而且没占着什么便宜。见到凤九，他也不废话，将手里的冰块一扔，头一摆示意凤九跟上，便将凤九带到了殿后的一小块空地上。
　　小燕在空地中间蹲着，抬手还设了个小小结界，像是怕有人偷听。凤九抿嘴一笑，暗赞他此举倒是考虑周详，也跟着在他面前蹲下。
　　凤九清了清嗓子，酝酿了一会儿情绪，便要将自己与东华帝君的前尘往事合盘托出。
　　她之前从未与小燕提起自己与帝君那点子事，一来是觉得自己既然与小燕结成了同盟，便需好好遵守兄弟协议，若是让小燕知晓自己居然曾经暗恋帝君，这个同盟是否破裂先不提，小燕对她的信任必然是要大打折扣。二来，她觉得自己已经光明磊落地将帝君抛之脑后，一段已经随风消散的暗恋过往，也不值得慎重地告知他人。
　　可是，前几天她居然趁着哭得晕乎乎的时候，亲了帝君，这件事让凤九觉得，自己其实也许并不如想象中那般洒脱，是不是她仍对帝君怀有一些不轨之心？她既存着这个心思，便连看帝君一眼都觉不好意思，心情甚至比三百年前更为慌乱。她需要让小燕好好开导开导，并给她一剂良药。
　　还有最深一层的原因，是她模模糊糊觉得，帝君似乎对她也并不如从前那般排斥，当日帝君被她亲了之后，既没恼也没怒，带她回竹楼的云头上还用未受伤的那只手稳稳地揽住她的腰。虽然她觉着吧，那是帝君怕她跌落云头在护着她，可是被帝君身上那白檀香一熏，她似乎有些飘飘然。她的思绪还飘到了更远的地方，她想到了成玉和连三殿下的那段前缘，她想到了天族神仙历来便广纳后宫，他还想到连她的姑父夜华，都曾经娶过一个侧妃叫做素锦。那么即便帝君曾经思慕魔族少女少绾，过了这几十万年，会不会已经将她放下了呢。帝君的心思，会不会有那么一点点的可能性，会转移到旁人身上呢？
　　想着这些的时候凤九一阵忧郁，一阵迷茫。她摸了摸下巴，便打算开口。“小燕……”
　　“凤九，老子想了好几天，觉得这件事还是得说给你知道。”小燕的脸色有点不常见的扭捏，“你也不要怪老子先前不够意气，重色轻友。”
　　凤九听他说得严肃，忙竖耳倾听：“小燕壮士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