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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尬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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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刘琦匆忙追上去,“靳大夫,靳大夫!他不是这意思。”
好容易追到了人,刘琦却像是有些难以启齿,磕绊了一阵才道,“麻疹烈性太甚,他就是觉得……碰到这种事情要先跑。”跑不了也得小心着。
靳扬方才诊病那架势实在是太自然了。刘琦随着柳平看诊有些时候了,对他的谆谆教诲可谓十分领会。他那话多数只讲了个半,余下的那半刘琦都能给他拼出来,不外乎——哎呀,人要先顾全自身,这种事你可千万别听你师父的,命要紧啊。
“靳大夫,”刘琦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头,“其实我特羡慕您。”
遇上沈均觅前,他已在官学读了几年,说出来大抵没人信,刘琦也曾算得上学院派的翘楚,只是考核太琐碎,授学的先生又鱼龙混杂,兼着临诊不多,每日都似逼着人漫无目的地搏命,一来二去便失了兴致。那时候是真的不想学,与其说无所谓,不妨说是厌烦。
人大抵都是这样,考核沉沉压在头顶,再花力道也学不好,待得这门功课结了业,趁着闲情逸致自己看来才觉得有趣。按柳平的话说,他这叫欠,好吃好喝供着学的时候不想学,非得路子绝了个干净才突发奇想携着书,被人骂得狗血淋头地学。
“你羡慕我做什么?”靳扬驻足时神色安然,实在不像是负气,语气中甚而带着些奇怪。他如今一贫如洗,负债累累,看诊看诊不成,校书校书不会,连个安身立命的本钱都无,更别提还有命案在身。讲道理,他当真觉得连门口修鞋的都比他有本事。
“我感觉您什么都知道啊,我一定得好好学,到时候许就会和您一样厉害了。”
靳扬默了默,仔细回忆了一番,从七岁时背了一本错字百出的《金匮要略》入师门开始,到如今梁成济每日离不了口的那句“又蠢又懒”,试图自惨淡的生活中找到所谓厉害的影子,半晌才摇头道:“错觉。”梁成济回来还不定怎么训他呢。
靳扬是实话实说,刘琦却认定他谦虚:“我从前还做梦般想过要去考太医局,总觉得那才是医家该追求的地方,后来终于发觉,以我的资质想是不可能考得上了,真的太难了,多少年才能进几个,进去也未必留得下。就连学院都是卧虎藏龙,我学医几年都未见过对床的人几面,醒的时候人已经走了,睡的时候人还未回来,便是偶然遇上也就是换本书的功夫,真像是根本不需要睡的。但最后,连他也没能考进去。”
“那你该羡慕曲绍清才是啊。”靳扬揉了揉鼻子,有些尴尬。
勤能补拙这回事,谁都看到了勤,却是没看到那个拙。涉医这条道,想找个小地方扬名一方,十年如一日潜心苦学一番,多少都是做得到的。但要进太医局,就不是什么倾其所能便必然能够达成的目标。人到那种层面谁不在尽力呢,生而所限,比不来的。
“您认识曲太医啊?”刘琦诧异地看着他,眼中满满都是“连这种大人物您都见过”的惊喜。
何止,他还来过怀殊县呢。靳扬想起那时候刘琦还没来鸿景堂,便默默咽下了这个让人沉痛的消息,招呼道:“进屋坐坐吧。”
靳扬好心倒了两杯茶,就听刘琦忽而道:“我是羡慕梁大夫对您好。”见靳扬自顾自喝茶不做声,刘琦只当他默认,“您学得不好,他还打您。”
“噗!”靳扬一口茶喷得彻彻底底,呛得脸色通红,“咳咳咳,你等会儿,咳咳……”
羡慕挨打。人干事?!那你替我挨成不?这刘琦不愧是一代奇人啊,成,他哪日得空必须得告诉柳平这个消息,让柳大夫知道该怎么教才实实在在见效。
靳扬一时难以描述心中的感觉:“你自小家里对你挺好?”没动过你是吧?
刘琦没懂他的言下之意,迟疑地点了点头。
难怪。身在福中的人,总自爱找罪受。靳扬一言难尽地看着他,心道:你若是自小被打到大,就不会有这种感觉了。他对梁成济的怕,不是做错了事情害怕,单纯就是见了他怕。
“我还认识几个医馆里没带过学生的,你也可以感受一下,”毕竟鸿景堂爱打人的特别多,靳扬见他像是有些跃跃欲试,忽而转言道,“说来,那个六经全病是什么梗?”
这件事大抵真的可称是十万分的丢人,刘琦骤然就不说话了。
靳扬支着头看他。刘琦沉默片刻,终于绝望地开始列数:“恶风寒,头痛,项背上肢痛,汗出,寸浮,太阳中风;咽干口苦,胸闷心烦,寸关弦,少阳病;大便粘滞不畅,苔黄,阳明微热;眩晕,心慌,呕恶,痞满烧心嗳气腹泻便溏舌大苔厚腻,吐清水,太阴寒饮上逆;眠差,尿频,脉沉弱等,少阴;厥阴……嗯,太复杂了,厥阴反正什么都行啊。”
靳扬还是头回遇上这么报症状的,没头没尾连个时间线都没有,尽似些像条文又明显不是条文的罗织,他听得糊里糊涂,连哪些是新病哪些是旧病都听不出来,干脆道:“具体舌脉呢?”
刘琦面容痛苦,回得极为勉强:“左脉寸关浮弦按叫滑,尺沉偏弱滑,右寸关弦滑不浮,尺沉弱滑。舌淡红略胖有裂纹,中根黄白腻偏厚苔。”
六部阴阳俱滑,舌苔还腻。靳扬的神色有些微妙:“痰湿之人太阳中风啊?”好家伙,痰湿体质的人偶尔外感风寒一场,怎么落到刘琦手里像是要死了一般?现在书院里念过书的,都已经这么厉害了吗?
靳扬一日受到的震撼太过,神游片刻才想起不能这般打击国之花朵:“这说六经全病也没毛病嘛,这人体质这般,同样风寒下去,”靳扬气势一开,终于编不下去,“嗯,左右轻重缓急,总归都要治的。”假如他还想让你帮他治的话。
默默将桌上的茶擦干净,靳扬想想还是抬起了头:“下次你若是诊不出病,就干脆将它当画本子推吧。”
你以为他有个怎么样的故事,从头到尾推三遍,还能预测一番之后要发生什么。若有个情节,你怎么推都觉得别扭,或者人家此后骤然出现了个你预料之外的新问题,那多数就是你想岔了。
靳扬是不知,这么有趣的东西,刘琦是怎么学得这么要死要活的。但思忖一番,他忽而想起自己曾经学得更为要死不活一些,便很识趣地咽下了这个问题。
解经典重在存疑,不是一篇一篇过,而是一遍一遍过。靳扬年幼艰难扫通一遍时,除了硬背下原词原段外,也就过了个字面意思,还读得混混沌沌。很多东西,不到一种层面,是再细解也难以领会的,便是自以为领会,说到底也不过是硬记下来。故而一遍能读出多少东西便是多少东西,不该求全,也求不了全。
刘琦却是误会了他的意思:“嗯,我也就只能看看画本子了,要学成梁前辈那样的医风医术,我还是等着下辈子吧。”
“话不能这般讲,这种事,我们要颂扬,但不能传扬开来,”医家德艺双馨,舍己为人,不计其他是好事,但不该引之为标准,靳扬摇头看着他,振振有词道,“否则,全天下都以为大夫合该这般,那还了得。”
这什么歪理?刘琦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好似眼见清莲入了污秽之地一般,美好的印象瞬间坍塌。好在靳扬本就自认没什么形象可言,更别说美好了:“你羡慕的那种人,世上总归还是有的,但肯定不是我,”随手支着头,靳扬悠悠道,“兄弟,你还喝茶吗?不喝我就出门了。”
刘琦出了个神的功夫,却见靳扬已快到了门口,急忙唤住他道:“靳大夫,我能请教一下您是怎么学的吗?”那日靳扬轻描淡写在柳平眼皮子底下提醒他的瞬间,实在让他记忆太深。
“我啊?”靳扬闻言偏身靠在门框上,歪着头,像是陷入了思索,许久方意味不明道,“你就不必跟我学了,柳大夫教学生挺好的,你照着他的法子,许是过不了几年就好出师了。”
靳扬当年学的时候,是吃过大苦头的,单打基础时的背书就能将人磨疯。一本《伤寒论》,梁成济的要求,三刻钟,在他面前不间断地从头背到尾,一句磕绊都不能有。梁成济一不看书,二不理方子,就正看着他,举凡他顿上一瞬,梁成济就开始冷声提词,提上两次是极限,绝没有第三次的机会。顿上一下算你没下心思,三次朝上看在梁成济眼中简直是铁了心找打。
通篇背诵还算是简单的,难都难在融会贯通上,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抽查,便是随口报个条文序号、抑或三四个字,也得回得像是吃饭睡觉那样随意得毫不思索。就这一本书,靳扬当年硬背了两个多月才勉勉强强达到梁成济的要求,可称走路在背,吃饭在背,但凡脑子能空出来的时间全在背,背到最后都是哭着记的,尤其夜深人静看着灯盏陆陆续续灭了的时候。
那种学法呀……靳扬伸了个懒腰:“你若实在有兴趣,等你梁前辈回来,你与他好好讨教讨教啊。”蜜罐的孩子真伤不起,好好的能学,干嘛要受这种罪啊。
刘琦刚想追问什么,便见靳扬转身随意摆着手走了,一时有些无可奈何:“那靳大夫,您路上小心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