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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跪谢县衙,开门坐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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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成济神色淡淡,没惯他这毛病的意思:“想吃就吃,不想吃直接跟我去县衙。”
靳扬的脸顷刻垮了下来,执着筷子兴致恹恹,还未磨蹭出些时间,梁成济直接起身往外走。靳扬一惊,憋在嗓子里的话还没开口,认命地掷下筷子跟上。
鸿景堂到县衙的距离,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足够靳扬一路上回忆完落在钱义手里的全部把柄,再设想尽自己的所有死法。故而,县衙门口遇路高的一幕,靳扬心中一块石头骤然落地,甚至油然而生一种劫后余生的惊喜。
交涉拜访,起初总要稍稍谈些正事,找个由头切入再提来意。靳扬垂眸看着眼前的一亩三分地,对这套流程再熟悉不过了。幼时每逢犯了事,先是一顿打铁定逃不过,继而就被拖过去听上许久再赔礼道歉,这还是好的,若风声传到梁成济耳朵里,就难保会不会挨上第二顿。
“今年这场大旱,像是几十年不曾遇到了。”莫说田地,路边的叶子都旱得卷起,萎黄着毫无生机地往下落。庄稼地里,劳作的老农愁得都快掉眼泪。没办法,实在也是没法子了。
路高像是与梁成济十分投缘,从经史子集谈到民生大计,聊得格外畅快。而这些,多是能说的,尚还有些不能说的。钱义自然知道其中内情,上头不准报灾,亦不救济,是天灾,也是人祸,但终究有朝廷的不作为。
靳扬原是规矩地站在梁成济身后听他们讲话,但架不住路高大人亲民,几次三番邀他一并坐下,婉拒几番后,梁成济偏头看他一眼,大有“让你坐就坐”的意味。靳扬很识时务地道了谢,却堪称如坐针毡,见人来上茶,干脆接过活来,倒好再一一送到位置上。
“靳扬。”梁成济像是与路高讲完了话,只看向他。众人的视线冷不丁就全数转了过来,靳扬措手不及间怔了一瞬,却也很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只是终究未曾料及这般突然,话语倒是流畅得很,但开口难免干巴巴的说不出个好歹:“多谢路大人救命之恩,靳扬无以为报。”
他这辈子,跪过傅莹儿,跪过梁成济,跪过官府,跪过魏家的一方素碑……靳扬忽然想,他居然跪过这么多地方,也不差一个怀殊县了。默了默,他撩起衣摆,干脆利落地屈膝往地上跪。路高似是被他吓了一跳,急忙起身扶住他:“没事,没事,这都多大的事,还值得这样。”
钱义见路高招架不住,连忙上前:“梁大夫,这……”
“他应该的。”靳扬得遇路高,可称几世有幸,幸在救济性命,幸在多年不弃,幸在终究不至迷失。人这辈子要饿死很容易,但有时也不那么容易,而最怕的,就是那句没那么容易。那所要放弃的东西之重,足以令日后放弃起来更为容易,于是饿死也便显得再也不容易了。
梁成济家境如此,下跪于他看来不算什么折辱的事情,多数不过是种礼节,无论是为了告罪,还是为了感谢。毕竟靳扬承的这份恩情,言辞也好,谢礼也罢,终归都不足以表述。
靳扬看了眼梁成济,推开路高的手,到底是跪了下去。
路高也不便再阻,看着靳扬全了礼数,才即刻将人扶起来。这事说来意外,但路高对半途将自己截下喊着“青天大老爷”跪拜这档子事,勉强也算司空见惯,并未觉得何等耸人听闻,倒反衬得身旁的钱义神情十分微妙。
“靳扬,你这怂得可以啊,”见梁成济正与路高辞别,钱义让在一旁,压着声音调侃窝在角落里的靳扬,“让你跪你便跪,往日可没见你这般听话。”
堂堂县衙师爷,细究下来也糊得上国之半个栋梁,可惜世风日下,钱义那姿态看在靳扬眼中,便似翻着肚皮晒太阳的猫懒洋洋地眯着,惬意中透着股意味深长,怎么看怎么讨人嫌。
这话若换了个有气性的听了,难免觉得自己屈服于强权,毫无抗争精神,实实在在一欺软怕硬的货,更甚者怕还要做出些幼稚的举止以正名,但靳扬大风大浪多少年过来,自然不在意这些微词,甚而赔笑得坦坦荡荡:“钱师爷谬赞,怂了好多年了。”
不待钱义白眼翻出来,靳扬笑得更为诚恳:“似您这般有骨气的前辈,若有意从医,小人也可以帮您向梁大夫引荐啊。”左右你也来试试,便知何谓站着说话不腰疼了。
靳扬也是从年少过来的,自认也曾有过十分有骨气的时候,但他毕竟随着梁成济跟学了七年。整整七年啊,再有骨气的人怕都能被收拾得服服帖帖了。
不谈旁的,便似起初整本整本地背书,按常人的思路,这就不可能背出来。何况诵背不过随手打个基础,梁成济考校起来难度至少要翻上一翻。靳扬那时是十万分的质疑,费着大功夫专挑生僻的偏门要方去讨教。
梁成济是懒得与他论道理的,故而只要靳扬敢问,他就敢释疑。莫说解方,这方子出自哪本书的哪个篇目,什么年间发行的版次,精确到哪页纸第几列,甚而前后文间断出多少个句读都能给你点出来。
他平素日子过得枯燥得很,没收靳扬前,一日十二个时辰间只有两件大事:诊病、看书;待到收了靳扬,便成了三件事——授学、诊病、看书。而恰如柳平所述,梁成济是正经的读书人出身,研读的功底本来就深,更不要谈耗下去的时间。
靳扬幼年的苦,虽大半是被梁成济逼得,但总也有那么不明显的一部分,是生生被自己没本事给气得。梁成济嫌他懒固然不假,但总体而言还是嫌他又懒又蠢。他挨过的打里,散漫是一条,更多的,叫做听不懂,实实在在的听不懂,便是理当懂的也没有迅速转过来的本事。
便若他年幼时存疑地开问“连翘为何不能代黄连”,梁成济理着方子随口答了句:“柴胡不中与”,他愣三秒没反应过来,当场劈头盖脸就被训上一顿,回去就得将这篇目从头抄过。
思及往日种种,总归都是噩梦。听着路高与梁成济的谈话,到底涉及了“靳扬这孩子懒得不像话”后,靳扬窝在角落里无辜地看着钱义,大有“我就是这么怂,你别瞪我,瞪我我也这么怂”的意味。
梁成济训起他来,从来是万年如一日的不客气,像是他浑身上下都挑不出丝毫优点来似的。左右靳扬活那么大,从没听梁成济口中夸过他一句好话,不被臭骂一顿已是万幸。人嘛,总归还是要知足常乐的。
几番折腾下来,天色也晚了。靳扬素有将重要事情搁在前头做的习惯,而至于定死要做的事,想想左右肯定都会做的,也就不那么重要了。是故,他回去先认认真真与夏素灵提笔写了封信,却未料及修修改改誊录完,竟是遇上了二十年来从未有过的尴尬事——定死要做的事,到底是……来不及做了。
靳扬硬着头皮走到梁成济门口,酝酿了一路情绪,设想了种种解释与应对,徘徊了几圈,可称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彼盈我竭,故出于恐惧终于还是折返回去了。
对于梁成济,他昔日讨好的,卖惨的,该用的法子都用尽了,反正没找到一样见效的,该挨的打一下没少了,还不如好好学实在些,而比之好好学,自然还是拖得一时是一时更实在些。
靳扬既精通此中道理,心态又放得开,便很是安稳睡了一夜,次日才提心吊胆地起来,打完腹稿准备去赴死,奈何话还未出口,梁成济却似全不在意道:“我与堂里几个大夫出去几日,鸿景堂人手调不开,你先代诊着,实在遇上把不准的就去隔间请教柳平。”
靳扬瞪大眼睛,只觉晴天霹雳,难以置信:“可是我……”
梁成济看了他一眼:“昨日就想与你讲的,你歇得太早了。”
靳扬终于想起自己尚有负债在身,硬生生将快惨叫出口的“我不会啊”眼明手快地改成了“我会好好学的。”但他……他……“您路上当心些。”
目送着梁成济离开,靳扬默默在热浪渐起的夏日里寒风刺骨,半晌才麻木地去开窗通风,摇着头心道:啊,完了完了完了。还没等他完出个名堂,却见刘琦抱着一叠诊籍走了进来,笑得极为爽朗:“靳大夫,柳老让我跟您好好学。”
靳扬僵在那里,几乎都想单手反指着自己。跟我?我啊?!我自己都不会好吗?
心下悲痛,面上不显,靳扬环顾了下室内:“那你去柜台那里搬张凳子来吧。”按道理,靳扬跟诊时梁成济是从不让坐的,但瞧着柳平的意思,像是也不大在意这些。柳平都不在意,他自然更不在意,最好能坐舒服了打个瞌睡什么的,也省得目光炯炯地见证他给梁成济丢人。
但事实证明,刘琦虽是个半吊子,却也是个好学的,离了柳平手下,明显更活泛了。靳扬镇定地看着他左蹦右跳了几个时辰,提尽了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终于体会到了梁成济当年带他时的心情,顿觉十分头疼,果然人太活络也不好:“去开门。”
在刘琦困惑怀疑的目光中,靳扬将手中开出的方子往他面前一搁:“右拐去找柜台的伙计,把你连带着方子一并送给他。”
“您真风趣,”许是柳平手下待久了,刘琦丝毫不以之为耻,反倒觉得他好相处,看着方子不免更为虚心请教起来,“靳大夫,我学得不好,不知道是哪位前人用过这张方子,我好像不太记得。”讲真,他是完全没看出这是哪张基础方加减出来的。
“一张验方,”靳扬随口报了本书名,“遇上这种情况,最有效的就是里头这张方子了。”
刘琦似懂非懂地转身,半晌又忍不住折回来:“那它这么有效,为什么前人都不用这张方子?”许是怕靳扬不懂他的意思,他又补充了一句,“张仲景、刘河间、李东垣、朱丹溪、张子和、张景岳……我像是都没见他们用过。”
“嗯,”靳扬点着头十分赞同,丝毫不觉得奇怪,“因为当时还没这本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