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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终局,亦是开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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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那日抱着的书不过随手带来装个样子,连看都没看完,没成想梁成济停诊后随手翻了翻便开始抽问,问题不多,大约十数个。靳扬多数能回上个大概,若是骤然卡壳愣神,难免要用胡诌的,拖延的,半猜半蒙的。
梁成济大抵觉得板子戒尺之流已经不构成威慑,干脆用了看着更面目可憎的压方。稍一磕绊回不上,扳过手来便是四五下,挨完接着回。打完二十余下,梁成济也不问了,随口道了句话,大意是——该背的书好温习起来了。
跟诊重学不似前头,梁成济规矩卡得很严,完全不让坐,靳扬头晕脚疼实在站不住,就趁着诊病间歇倚着墙边靠了一下,当场便被梁成济当头训了一顿。别说温存善良,那时靳扬都不能理解,梁成济怎么能这样对他。委屈归委屈,他还得随时随地站着记录,许是早些年手稿被退回重改无数遍留下的心理阴影,靳扬是哪里都不敢差。
次日起来,手上疼得更酸爽,掌间泛青得刻骨销魂,近关节处甚至透着黑,靳扬连笔都险些没拿稳。刚到正堂便被梁成济抽背了两篇,靳扬回忆起那句“该背的书好温习起来了”,当场汗就下来了,只得故作镇定地在久远的记忆中搜刮,前头背得要多溜有多溜,换了别的先生大致便放心叫停了,梁成济却没这个习惯,导致靳扬越背越没底,终于不负众望地串了一句,还未回过味来,就被梁成济十分客气地罚了十遍。
抄书这种事,向来一回生二回熟。梁成济此后干脆连招呼都不打了,每日抽几本书出来,便是三个字“老规矩”,意思再明显不过——想你回去也不会背,先抄了再说。靳扬最恨莫过梁成济连提前背书的机会都没给他留,奈何几番下来,梁成济似是后知后觉发觉这个方式十分的方便见效,兼着他本就看不惯靳扬的字,又顾忌再打下去伤身体,便全部改成了罚抄书。
鸿景堂抄书罚法之流行由来已久,靳扬幼时多是嗤之以鼻,觉得抄书算什么,直到亲身经历才感受到个中玄妙。如今他除开梁成济日常交代的事情,几乎所有的时间都在抄书,哪日罚得狠了恨不得寅时便要起来抄写背书,几十遍下去手都在抖,纸从未用得这样快过。他忽而觉得自己宁可被梁成济劈头盖脸打一顿,都不想再抄了。
而抄出来的东西,梁成济多数是不看的。靳扬实在抄不完时也不是没试过偷工减料,这里漏一句,那里少一段,十遍硬折成九遍来玩。可不巧有日病人少,适逢梁成济得空,一边听他背一边沉着脸,硬生生翻完全部。
多年经验预感到不妙,靳扬脑子还没反应过来,便下意识退开一步,极为惊险地躲过一脚。梁成济连骂都没骂,就说了三个字:“二十遍。”
早知道就不躲了……靳扬僵在那里:我让您再踹回来行吗?
日子便这般不见血地过着,靳扬自觉好多年没有那么用功过,这份诚意堪称感人肺腑得连他自己都怀疑人生。但撇开被梁成济拉到县衙挨了一顿打外,他举凡少花上半分时间就要被骂懒。便是挨打的当日他瘫在榻上疼得糟心,梁成济也是照例抽问不误,左右横竖嫌他懒。
靳扬粗算算,觉得那个渺远的两三年后实在是可望不可即,他可能都见不到明年的太阳了。他迟早会被梁成济弄死在手里,尸骨无存的那种,但他出奇的没有任何微词。
人生在世,求学者苦求所得,多是作茧自缚,他确也不敢丝毫还口。那种关系太过微妙,随时随地都好像可以被终止,那种感觉也太过虚浮,像是踏在钢丝上,稍一偏差就会骤然失去平衡。但许是日子过得太惨痛,他还暂时不能习惯如此高压的生活,靳扬常常不能思及那种难以言述的微妙,就像它即便看上去如此摇摇欲坠,却又永远像是这样让人安心。
余庆二十二年七月,靳扬终于开始习惯这种生活,连天未亮时被梁成济以“置办衣物”叫起都没敢有半句微词。不说他的生辰在腊月十六,天寒地冻还早着,便是此刻店铺怕都还未开业,靳扬理着身上不知穿了多少年的衣物,快出门时才记起梁成济确实说过,过几日要带他回清凉阁闭门温书。梁成济等他磨磨蹭蹭好,只道了句:“带上香。”
在靳扬的怔愣中,他们没往店铺走,转道先去了坟地。那时天色很暗,雾气朦胧地缭绕在阴气深重的地方,沾衣即湿带着凉意,甚至看着有些阴森。梁成济带着他一路往深处走,却是出奇的沉默,没有与他解释一句。
靳扬总觉得气氛凝重,不敢贸然开口,直到走了许久停住。夜幕失了阳光的温煦,笼着地面冰凉了一夜。靳扬透过薄雾勉强看清碑文上的刻字。墓碑的主人,姓魏。
“他……是……”靳扬张口问得很迟疑,带着些许小心与艰涩,心中却埋着很深的预感。靳扬此生接触过的人中,唯有一个姓魏的,曾让他记得刻骨铭心——魏秦氏的亡夫。
“魏临。”梁成济取过香燃上,淡淡地念出了墓碑上的名字,他没有疾言厉色,也不曾沉痛悼念,就像这个人,不过是某日匆匆而过的路人。看着一炷香缓缓烧尽,梁成济轻声开口,似在陈述一个事实:“你还活着,活着还有商榷机会的余地,他们却是再也没有机会了。”
靳扬死死抿着唇,僵持着站了许久。他是第一次直面他一手铸成的结果,以那么近的距离,那么让人无力的遥远距离。冰凉的一尺方碑,宣告着一个人的消逝,你日后所做的一切都不会再对他造成影响,而这,却是你亲手造成的。
靳扬低着头,那是人生唯一一次,逼到极限也不敢再动一分。他就静静地看着一炷香燃起,又终而走向灰烬般的沉寂,梁成济再抬手燃上另一炷,周而往复,余烟绵绵不休。比之上香,倒更像是在折磨他。
他知道,假若没有他当年谋利的私心,那会是完全不一样的结果。魏临的孩子能有缘看到这个世界,他可以笑、可以跑、可以跳,他可以有六年的父子缘分,再代他父亲走过他所有未曾去过的地方。魏临的母亲能留个念想,魏秦氏会一直笑靥如初,至少,她们不会那样遗憾,那样生无可盼。
可一切,就在那一点上,瞬间走向死局。他是咎由自取,而他们……却是被生生牵累的。靳扬始终记得,魏秦氏当年翩然一笑是何等温婉,而不是如今,被生活磨得这样陌生。世上,有太多事情可以逼疯一个人,甚至只需要一个错误,一个闪念。
靳扬其实从未见过魏临,即便有,那也不过是益生堂门口的匆匆一瞥。如果说相逢才称得上认识,那靳扬与魏临不过是陌路人,硬生生欠了一世的陌生人。
“跪下。”梁成济语音不算很冷。东方渐渐显白,靳扬屈膝长跪在地上。坟地的路不平整,碎石子磨得膝下分外难熬。
梁成济只让他带香,他不知道用途,自然是带足了的,粗算算也知道能点上许久。但梁成济没有再续,亲眼看着香缓缓燃尽,却也没开口让他起来。日头上来后,地面开始焦烤,膝下已经疼得近乎没有知觉,靳扬额上的汗水止不住地往下淌,身上湿了大半,头晕耳鸣连话都快听不清,摇摇晃晃半撑着地才没昏过去。
梁成济静静看着他。可能的结果,他已经摆在靳扬面前了,一遍又一遍,他自认已经劝阻得足够仁至义尽:“这条路,走来不易,”走通了便是造化,不成,也怪不得旁人,“那是你自己非要选的,没有人逼你,你最好,一生都记清楚。”
那日,梁成济几乎是将他硬压在那里强迫跪了一个早晨,靳扬一直将这件事视为惩罚,是梁成济终究认为不能轻易宽恕他的惩罚,否则,他找不到任何理由,需要让他带病在这里跪上这样久。这几乎是梁成济让他罚跪时间最长的一次。
直至很多年之后,靳扬才隐隐觉得,那更像是种仪式,反反复复在忍受到极致时甘心平复,让他不要忘记曾经从什么地方走来,又是为了什么面对的这一切。但梁成济不曾与他讲过什么,梁成济那时只是这样告诉他:“以后每年到这里跪上一日,权当功课做吧。然后……”
松口让靳扬涉医,其实很难说是对还是错,但在梁成济看来,它永远不会是正义的。从靳扬动错念头的一刻开始,就是错的,不是你多么正义有道理,它不会被纠正,不会被掩盖。便是行善一生,得美名无数,都抵不过家破人亡的负罪。
然后他说——“尽量忘掉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