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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生于囚牢,死于话唠 ...

  •   靳扬有些腿软,他今年二十,不是十二,上回被梁成济责打,追溯起来也已经是六年前的事了。二十岁已是立冠之年,俯身受师长惩戒,怎么算都称得上屈辱,但若让靳扬反抗,他确也没这个胆子。
      往前迈了两步,靳扬的目光正对戒尺直点的位置。说句不客气的,这段他幼时便读得倒背如流,初涉医道三四日的学徒怕也能朗朗上口。双手撑在桌上,靳扬看着梁成济执着戒尺的手从视线中移开,心中唯有一个念头:他与孙思邈的这个仇,结大发了。
      “啪!”靳扬撑着桌面的手猛地收了收,身后剧烈的刺痛后,泛起明显的烧灼感。闭目忍过这份痛后,他抽着气开始诵读:“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
      “啪!”余音被狠狠吞进了嗓子里,冷汗倏然出了一身。梁成济课徒严苛的传闻由来已久,靳扬自小是去衣承的训诫,哪回都免不得皮开肉绽,恸哭认错,自誓永不再犯,但印象里,他怎么也记不得当年的扑责,有这般痛楚。
      还没等他缓过来,身后瞬间又是一记火烧灼了的痛。靳扬额上的汗沁得更厉害,险些撤手躲开,但思及梁成济的作风,终究是硬忍了下来。梁成济动手从来说一不二,何时诵完,何时停手,避之重来,绝无例外。靳扬左手死死攥着桌沿,硬是挨了三四下才将将能开口:“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
      “啪!”靳扬疼得眼前发花,根本看不清书册上的字句,完全是倚着习惯在背:“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媸……”
      隔着一层衣物,梁成济也清楚地把控得住自己动手的力道。对于这个自称夏阳平亲传弟子的后辈,梁成济没有刻意放水,也没有刻意加力。总共百余字,挨的戒尺,少则几十,多则上百,若是稳稳当当下去,二十余下也未尝不能解决。
      又是整整两下的空档,靳扬才半咬着牙,气息明显紊乱地开口:“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亦不得……”他是第一次知道,孙思邈写的这段无论正着读,倒着读,都是废话的文字,居然这么长。孙思邈简直是个话唠啊!
      分神一瞬,身后抽下的檀木戒尺就生生带上了几分凌厉。靳扬脚下一软,硬生生磕在了地上,脑中一瞬尽被痛感占据,撑着地面,半晌没缓过来。按着梁成济的规矩,必是要从头来过的,但出奇的,他负手站了许久,才冷冷道了句:“继续。”
      靳扬滞了下,才反应过来,他与梁成济如今不是师徒关系,了不起就算个排得上号的后辈。他动手,无非是因为自己在鸿景堂门口触了他的底线,就此小责以示警诫。若是成百上千的数目翻上去,便实在过了。
      闭目休息片刻,靳扬强忍着疼,扶着桌面艰难起身,手上因用力过度而有些微颤。复又清明的视线中,原就略微泛黄的书页被汗水浸染了些许。靳扬将手撤开两寸,勉强稳着身躯开始续背:“亦不得瞻前顾后,自虑吉凶,护惜身命。见彼苦恼,若己有之,深心凄怆……”
      “啪!”手肘失力间半撑在了桌上。分明看着是把极薄的戒尺,打在身上却似千斤重,带着打烂皮肉刻骨入髓的痛。靳扬本就是因为忍疼不过才跌倒的,此刻乱七八糟的念头更是尽皆收了个彻底,脑海中唯有直冲于上的痛感。梁成济动手,从来不为论理,不为羞辱,就是实实在在的疼,疼得你刻骨铭心,疼到你此生再也不敢犯。
      勉强咬着牙硬撑了六七下,靳扬完全分不出丝毫精力,所有的意志都在克制自己不要出声。浑浑噩噩间,他只觉眼前尽是一片模糊的影像,才隐约记起,与梁成济硬杠,从没有挨不过即停的道理。思及昔时跪着哭求都有先例,靳扬终于觉得此番当真忍不过叫喊出来,也算不得多么丢人现眼,便干脆省着有骨气的心力,径自磕磕绊绊背了下去:“勿避险巇、昼夜、寒暑、饥渴、疲劳,一心赴救,无作功夫……形迹之心。如此可为……苍生大医,反此……则是含灵巨贼。”
      铺天盖地的疼,靳扬倚着习惯才勉强顺口接了下去,完全分不清自己有没有喊叫,有没有痛呼,只觉得耳畔的声音忽近忽远,时而像是世上只有这一个人的声响,时而又觉得这声音远自天边。背到后来,他的声音轻得几近无声的碎语,哑得连自己都听不分明。
      直到隐约听及渺远的一句“不得起一念蒂芥之心,是吾之志也”,靳扬恍然觉得整个人的精力像是被瞬间抽空,梁成济即刻抬手扶稳他,他才堪堪踉跄一步,撑住了桌子。汗水湿了里衫,天旋地转的场面持续了很久才逐渐清晰起来。
      “多谢……”靳扬顿了顿,迟疑片刻好容易才想出一个后辈当有的称呼,“梁前辈指正。”
      梁成济看着他,一言不发,直至靳扬的神色平复下来,才逐渐收回手上的力道:“此次便权作警告。你若是我门下弟子,此等作风,今日便没有安安稳稳走出去的道理。”
      将戒尺搁在桌上,梁成济抬手取过茶壶缓缓倒了一盏茶,几丝所余不足的雾气袅袅缠缠:“膝盖有没有事?”不理会靳扬眼中的怔愣,梁成济轻轻将茶盏放在他左手畔,便往外走。
      听得关门声起,靳扬稍缓了口气。汗透衣衫,兼之背得惨淡,他如今嗓子还疼得厉害,再尴尬也只得端起一旁的茶,轻轻润了润口。
      梁成济再回来时,手中执着药瓶,不需多问,也知是鸿景堂自制的药酒。他入了室内,也不多说,径自在桌后的椅子上坐下:“过来。”
      靳扬如今走一步都牵连得疼,几乎是硬忍着疼挪过去的。还没等反应过来,梁成济便直接执起了他的左手,靳扬几乎是下意识抽手。梁成济手下加了份力道,轻喝道:“躲什么?”
      靳扬看着掌指骨间几道溢血的口子,后知后觉地想起,怕是方才跌倒时不留心蹭破的,这才领会那句颇为突兀的“膝盖有没有事”。他倒不是担心伤势,只是潜意识怕梁成济发现他手上镣铐磨出的痕迹。
      药酒激在伤口上的痛感,比之身后,实在是微弱很多。靳扬看着梁成济熟稔地上药,几乎称得上胆战心惊。缓缓将右手收在身后,靳扬轻声道:“梁前辈,没什么事。”
      靳扬七岁从师于梁成济,十四岁藏红花作假害人性命,被挑断过右手几根重要的手筋,就此逐出师门,囚狱四年。他不怕被责,他只是怕那种目光,那种梁成济知道他是靳扬后的目光。他永远不能忘记六年前,梁成济断他右手手筋后弃剑而去的背影。
      十四岁前,他就像一个普通人一样,会习惯用右手按脉、用右手进针、用右手开方。梁成济以脉诊见长,靳扬所能做出的诊断,一半都要倚仗于常年随诊时右手触脉的感觉。或者说,梁成济断他手筋的本意,便是为了确保他此生再难触及医药。
      “近亲在身边吗?”梁成济略思忖了片刻,才抬目看向靳扬。
      视线扫过药酒,靳扬几乎瞬间反应过来梁成济问话的意思,即刻冒着被戳穿的风险点了点头,刻意没有避开梁成济的目光,眼中尽全力维持一脉平静。如果囚狱与手伤尚有糊弄的可能,那他身上的伤,是绝对不能被梁成济看到的。
      闻言,梁成济也未多问,执起方才搁在一旁的笔,蘸墨落笔。靳扬悬着的心将将落下。
      行医者,大多颇为忌讳轻忽草率。梁成济声名在外,不远千里慕名求医的,绝非少数。往昔靳扬随诊抄方,几乎一日站到底,连倒杯茶的闲暇都无。任是这般,饮食禁忌、汤剂煎煮、服药方式、日常休止,梁成济也要一条条交代过去。
      靳扬抿着唇,恍然发觉自己手心尽是汗水,甚而带着些许微颤,却也不敢稍动半分。于他而言,如今即使面对梁成济片刻,也是刻骨的煎熬。
      “七日之后,有无问题,再来复诊。”梁成济缓缓收笔,语音中听不出丝毫感情,待墨迹略干,才将纸携着瓷瓶,一并递与靳扬。
      这算梁成济坐诊时不成文的规矩。人因气血阴阳盛衰失调致病,而本草多有偏性,为医处方用药,多取以偏纠偏之意,调阴阳致平衡。甫一用药,良久必引病致变,故单副药服用不宜过久。梁成济行医,尤重复诊,七日为期,无论病情是否向愈,均要酌情加减调方用药。
      其实,就外用方,靳扬自觉不当有这些讲究,尤其是被勒令复诊的,是曾在阴寒湿重的牢狱中胡乱自医也未身故的自己。但直面梁成济的恐惧,已经足以迫使靳扬三缄其口,尤其是回神后,在梁成济一贯深邃而考量的目光中,他终于愈渐清晰地意识到,方才堪称吃了熊心豹子胆的回话,居然当真完美到挑不出与实情沾边的哪怕一个词。
      梁成济这辈子,千万、千万别发觉,他是靳扬才好。靳扬强稳着手,几乎以极端恭顺的姿态颔首应下,心中却是悔得惊恨,当时为何不认真多看两眼匾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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