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珠履》和刃

1、膏肓

　　深冬雪骤，寺院陷在一大片白茫茫的天光里，更添清寂。后面一间院舍也白墙斑驳，檐生枯草，早已现了颓败之势，庭中一棵老木更是丝毫不见生气。
　　屋里不时传来压抑的咳声，屋外头少年对着眼前两个人脸涨得通红：“我们殿下都病成这个样子了，竟连个大夫也请不得吗？”那两人跺跺脚，踩了踩地上的雪，手揣到袖子里，对视一眼，假笑道：“您这是说笑呢吧，这儿哪有什么殿下，我只知道有个陛下封的慧映居士，陛下既已下旨修行，居士自然是要受些劫苦，我看呐，这正是老天爷降下的劫难，若是请了大夫来，岂不是违了陛下的旨意，上天的旨意？咱们升斗小民，哪里敢呢？”
　　少酒气得火冒三丈，偏他又辩不过这些狗仗人势的无耻之徒，却瞧见走进来的一老一少两个和尚。那老和尚正是这相国寺的住持无明，素来受人尊重，他打了一句佛号，不光少酒，连那两人也向他还礼，唤一句“大师”。无明看了眼那紧闭的房门，便慈悲地闭了眼睛:“上天有好生之德，岂有坐视不理之理？”两人中的一个名叫郑生的面露难色:“只是这要去哪找大夫…”无明却笑着看向身后的少年和尚：“此乃我相国寺一小僧真烨，略懂医术，可叫他替屋内施主瞧一瞧，也全了老衲一片修德修福之心。”
　　郑生还要说什么，便被一边的郑业拦住，郑业只道这屋内毕竟也是贵胄皇子，若真一个大夫都不曾瞧过便出了事，也不好收场，而且无明大师的面子还是要给的，这小和尚如此年少，医术想来也好不到妙手回春的地步，便叫他瞧瞧又有何妨。便笑着道:“还是大师说的对，小师父便进去吧。”
　　真烨随着少酒进了屋子，只觉深冬寒意只比外头少了些许，却仍是如处雪窟。少酒将他引到榻前，向他郑重施礼:“烦劳小师父给我家主子瞧瞧，救他一命。”那榻上的人叫薄被盖了身子，正闭着眼，许是方才转醒咳罢又沉沉睡了过去。乌发散乱，双鬓鸦青，面色是一种病态的苍白，眼窝微陷，颧骨突出，虽然还能看出眉目深秀，可哪里还有当初的丁点儿贵气。少酒看着便先红了眼眶。
　　赵净眼睫突然颤了颤，还未睁开眼，便又是一阵咳，少酒赶紧上前扶他坐起身来，一边抚着他的后背，一边道:“主子，这是寺里的真烨师父，来给您瞧病的。”
　　赵净慢慢止了咳声，倚着少酒直了身子，抬头看向眼前的年轻僧人，眼神清淩淩的却带着些柔和。真烨却一下子跪下，当下便实实地磕了三个头。赵净和少酒讶然间便听见那僧人哽咽却坚定的声音:“拜见殿下！”
　　赵净抬了眼认真打量起僧人，这僧人一身素色僧衣，面目端正清秀，眉峰一颗小小的黑痣，他此时正殷切地望着自己。然而他确实想不起与这僧人有何交情。真烨见赵净不解，便道:“小人本京城医者程鹤齐之子，五年前家破人亡，路遇殿下相助得活，此后辗转来到这相国寺剃度为僧，不想…不想还能遇上殿下，得报大恩！”
　　赵净静静看着他，半晌，歪头笑了：“没想到，这么多年前做的一件好事儿，今儿倒是救了我的命。却没想到，竟还有人愿跪我这个‘跋扈无状，私德有亏’的破落纨绔。”那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人，形容凋零，这一笑却隐隐还有当年的风华，看得两人心中亲切又心酸。
　　赵净却心中冷笑，自当年自己被父皇斥责跋扈无状，禁于相国寺，已有四年。这四年里，庶兄赵准受到赏识，封为太子，母后失宠卧病，昔日趋附之人此刻早已另投他人门户。就连这年寒冬时疫，也可用在将他这个前云梦王斩草除根上，时移事易，无外乎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