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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四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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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二十八年的三月,晋察冀军区部队与一二○师协同作战,先后取得齐会、大龙华、上下细腰涧、陈庄和雁宿崖、黄土岭等战斗的重大胜利,打退了日军的“扫荡”,自然要对国民党顽固派的“摩擦”进攻进行必要的斗争和应有的回击,以求为晋察冀抗日根据地赢得了一个相对稳定的建设环境。这就是孟华哥告诉我的任务。具体而言,就是乔装进入北京城,根据北方局的指示,恢复和发展敌后组织。
骆秭帮我们收拾的行李,我一直看着孟华换衣服,与骆秭偷着笑。孟华一回头见我们俩都在笑,也就过来拖着我换,骆秭笑得更厉害:“荣哥儿一换这衣裳还真像大少爷。”
我没言语,我自然晓得,虽则我努力适应边区的生活,但人的出身,总不会那麽轻易改变。现下我穿土布粗线虽不舒服,但也没觉得不妥当。又叫穿回以前那样儿,却也稍有些别扭。我不由茫然的定定站着,我到底是谁呢?是得天独厚有人宠有人爱的方家少爷,抑或是骆镇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文书。论起来,孟华哥也该是如此,照理儿他也从军多年,但除了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疤,从外表是无论如何看不出来。那种英武清朗的神气与众不同,让我移不开眼睛。
孟华哥正在帮我换衣服:“他?以前可得叫他荣少爷。”
“以前?”骆秭有些疑惑的抬起头里看着我们,“孟队之前就认识荣哥儿?”
我心一紧,忙道:“不过是——”
“不过是某先生的乘龙快婿。”孟华声音淡淡的,“又是清华的高才生,怎麽不是少爷?”
我不太明白孟华的意思,只管看着他。他低着头耐心的替我扣扣子,并不看我。骆秭歪着头想了想:“原来如此,那你娶了大小姐麽?”
我哭笑不得:“若我娶了大小姐,怎麽还会在这里?”
孟华拍拍我的肩膀:“好了。”
我低头打量自己一下,突然笑了:“我怎麽觉得不太对劲儿。”
“哪里?”骆秭停下手上的活儿过来看我。
孟华放手走开过去接着收拾,我转头看着他:“…孟队,你觉得呢?”
“不过是件衣裳。”他声音听不出喜怒哀乐。
骆秭拉着我的手上下打量:“果然是荣哥儿,穿甚麽都好看。不管是戏服、军装还是…嘿嘿。”
我看他一眼:“笑甚麽?我只觉着别扭。”
骆秭靠过来将耳朵贴着我耳根:“是孟队选的,你真不喜欢也别大声嚷嚷啊。”
我阿了一声,忙的住口。孟华并没说甚麽,只又将骆秭收拾的大包小包整理成最简单的行李,略一点头:“走吧。”
骆秭一路送我们到村口,入城的老乡会带我们一段路。骆秭依依不舍拉着我的手:“听说北京城现在也乱,你们一定要平安回来。”
我没说话,孟华已经接过口去:“罗副队暂时看着骆镇,骆秭你要好好配合他工作。”
“我可不喜欢那个五大三粗的罗向明。”骆秭哼了一声皱起鼻子。
我忍不住噗哧一笑,是,因着我们要进城,估计最快也得小半年,故而组织上决定,升任原马家庄民兵支队队长的罗向明为骆镇分队队长孟华的副队,暂时代为处理相关事务。
孟华有些无奈的看他一眼:“这是革命工作,怎麽能带有个人主观色彩?”
骆秭一瘪嘴:“那也是孟队狠心,照理儿说我是你的警卫员儿,你去那麽危险的地方不带上我,却带着荣哥儿…”
我颇有些不安,孟华已经笑了:“我去北京又不是打战,自然是要带文书的了。”
“那也可以捎上我嘛。”骆秭嘀咕着。
“骆秭同志,你熟悉骆镇的景况,组织上安排你帮助向明同志也是这麽个道理。”孟华笑着拍他肩膀,“何况你们两个都是不让人省心的,都带了我还怎麽工作?”
骆秭终于不说话了,只管幽怨的看着我,突然扑上来紧紧抱着我:“荣哥儿,孟队我不担心,可你身子不好,又不会用枪,一定要小心。”
我笑着拍他后背:“知道了知道了,别像个妈妈似的。”
骆秭一掐我脖子:“妈妈?你才像个女的呢!我还奇怪,组织上怎麽不派你扮个女的,和孟队装作夫妻!”
我大扃,脸都燥热起来。孟华却咳嗽一声,揪着他的后领子把他从我身上拉下来:“乱说甚麽!好了好了,就这样儿吧。一会儿向明同志就来了,你还不去等着?”
骆秭揉着后领:“哦对阿,要扮也该春杏儿姐来扮。阿不,也不是扮,她本来就是嘛。”
我不知怎麽就心里一凉,孟华看我一眼没再理会他,只叫老乡架车走。
我回过头去,骆秭冲我挥手。他的面容上有些不甘心,有些不舍得,也有些羡慕。我不知道当年我一一送走我身边的亲人时,脸上是否也是这般的表情。
一路上颠簸不平,想来也是,这麽频繁的战事,全国哪儿还有一块儿好地儿?不由想起在昆明的短暂岁月,记忆中那里永远春暖花开,虽不是歌舞升平,但大后方总是能找到些许宁静。这个时候儿的方家镇也该是平和的,农人应该正在忙着开春插秧,如果没有日本人占领的话。是的,孟华哥告诉我,去年方家镇的八路军转移了,从此这个静谧的小镇落入了日本人手里。我的故宅,我的桃花树,我的整个国家都在日本人的手里饱受蹂躏摧残,而我…仍旧那句话,百无一用是书生。
我叹口气,孟华幽幽开了口:“想甚麽?脸都皱起来了。”
我笑了一下,没有回答。孟华扭头看着我:“我们一会儿进城,你…”
我点点头:“我不会乱说话的,放心。”
孟华哭笑不得拍我脑袋:“你是少爷,你不说话难道要我一个人说话不成?”
我只好再点头:“是,我会好好儿说话。”
孟华轻声道:“我晓得,你心里不愿意。”
“没甚麽不愿意的。”我转头看着他,“还记得我以前和你说过的话麽?我不懂你要做甚麽,但只要是你说的,我照做就是。”
“如果觉得别扭,我们可以换个方法。”孟华的声音很温和。
我摇头:“不,这个法子很聪明。”
“真这麽想就好了。”孟华有些无奈的叹气。
我低下头来,目光落在我的腿上。我的手放在膝盖上,旁边是孟华哥的腿和手。我沉默了一阵,拉住他的手,把头枕在他腿上。孟华伸手摸着我的头:“还是不喜欢?”听我没回答就又笑了,“若是我,也不喜欢的。”
我拉着他的手遮住自己的眼睛,哥,只要你说,只要我能,没有甚麽不可以。
进城的时候儿并没有遇着甚麽麻烦,行李都是仔细整理过的,日本鬼子也查不出甚麽来。入城之后我们径直回了三姑家。
立在胡同口,我感慨的叹口气,兜兜转转这麽久,还是回了这里,真不知命运是怎样在捉弄我们。只可惜,物是人非。况且如今,物也不是了。
破旧很多,也不见有人的样子,但门上没有落锁。我与孟华对望一眼,都有些惊讶。孟华往四周察探过,并没有见甚麽敌人暗探之类。我想了想,上前拍门。
隔了很久才有人过来,拉开窄窄一条门缝,我看不见里面的人,只好再拍门。门却猛地拉开了,一个人带着哭腔喊了一声:“荣少爷!”
我愣了一下,才看清这人:“翠萍?!你怎麽在这儿?”
她眼泪止不住的滚下来:“荣少爷,荣少爷!”
我叹口气,上前拍她胳膊:“不要哭了,邻居们要看笑话了。”
“少爷,少爷…翠萍还以为,这辈子都见不着您了…”她又哭又笑的,我知道她是当真开心,也就弯弯嘴角。
“你看这是谁?”我转头把孟华推向前。
翠萍定睛一看,顿时愣了,半晌才惊喜道:“华少爷——”
孟华一把掩了她的嘴:“进屋,进屋!”
我们这才发觉,竟在门口站了许久,这就都进去了。
我看着家里一切如常,虽则有些破败了,仍依稀可见当年的热闹景致。是的,当年,孟家的纱厂也算小有名气,孟家往来的客人也有头有脸,我的三姑在,刘懿洲在,孟华哥自也在,他与懿洲哥大声争论的情景似乎还在眼前。后来还有吕华仪,是的,常常整间屋子都是她的笑声。
我坐在厅里椅子上,翠萍给我们倒茶过来,尤带着泪痕,但满脸喜不自禁的看着我们。我抑制住心里的感伤,只管笑着看她:“你怎麽还在这里?”
“本来懿洲少爷要我们都走的,但我自小就在孟家,一时要走能去哪儿?又是一个人,还不如留在这里,我只想,总有一天少爷们都会回来的。”她擦擦眼睛,“可叫我盼到了。”就又看向孟华,“华少爷一去这些年,太太可想念你,日日念叨。”
孟华嘴角一抽,没有说话。我晓得他心里也不好过,因道:“翠萍,你一个女孩子留在这里,如何生活?”
“懿洲少爷每个月都会寄钱来。”翠萍笑笑,“我很节省,生活不成问题。只是我一个人在,打扫这些就…”
我宽慰她:“原也没甚麽,现在不是来了两个帮忙的?”
翠萍就笑了:“还是荣少爷好。”就又看着孟华,“华少爷这次回来,还走麽?”
孟华一时愣住,看我一眼才道:“这…也许走,也许不走,谁晓得呢…”
翠萍没有再说这个,只是道:“不过二位少爷可以放心,你们住的那间屋子我都有打扫,现下就能住。”
孟华咳嗽一声,拿了行李就往后面去了。我没有跟他去,我想,他对自己的身份终究狷介,放不开也是莫奈何的事儿。我转头和翠萍说话,问她最近北京城里的局势,也问她生活起居。翠萍渐渐从之前的欣喜激动中镇定下来,一一答了我的话。就又忙着去买菜煮饭,一阵风似的出门去了。
我闲着没事儿,就走到后园。大部分花木都枯死了,只院里那张躺椅还在,面前对着的一丛白兰也还在。我的心柔软起来,以前,我就喜欢坐在这儿静静的想孟华哥。
现在,有的人回来了,但有人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