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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三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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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我不吃了,吕华仪非逼着我喝了汤才罢休。我放下筷子已近十点,就说先回去了。与吕太太告辞之后,刘懿洲与吕华仪送我到门口,正要叫司机送我,就听见楼梯上吕先生和那个甚麽佐藤出来了。
佐藤看见我笑道:“荣君也要走麽?正好我送你。”
我一皱眉,佐藤又道:“正好我也有事要和荣君说,想来坐我的车会安全一些,不知是不是?”这话明着问我,却是看着吕先生去的。
吕先生不好说甚麽,我也不好叫他为难,只得点头。吕华仪不放心的拉紧我,我拍拍她的手臂笑了一下,刘懿洲幽幽叹气,我还是听见了。
坐在佐藤的车上,我看着窗外,尽量不去理会他。
佐藤淡淡的开了口:“那位吕小姐真是美丽动人。”见我没应,他又道,“只与吕太太不是很像。”
我冷笑一声:“我没想到佐藤先生的嗜好是研究别人的家庭和遗传。”
佐藤愣了一下才道:“对不起,我不是学生物遗传出身。胡乱开口真是抱歉!”
我一愣,回头看他一眼。他脸上倒是诚恳的,但我不愿意见他那幅嘴脸,因此又转过头去。
“事实上,我原是东京帝国大学外文部的学生,我很喜欢文学。”他缓缓开口。
我无限鄙意的看着他在车窗上的影子:“这算是投笔从戎麽?真是伟大国家养育的伟大国民!”
“谢谢你的赞美。”他居然没有生气,“本来我是想进东方文化研究所或是史料编纂所继续学习的。”
“史料编纂所?”我忍不住笑,“那你应该和刘懿洲聊聊。”
“是,懿洲君是学历史出身的,所以他身上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与修养。”佐藤无限感慨的叹口气,“不过他与我一样,都遵从国家的需要投身到了这里。”
我觉得恶心:“他和你不一样,少往自己脸上贴金。”
佐藤愣了一下,摸着自己的脸道:“贴金?不不,我知道你们中国有些大官或是皇帝死了以后才往身上和脸上裹金。”
我无奈摇头,心里嘀咕一句,真是没见识。佐藤观察我脸色一阵才道:“看来荣君真的不喜欢我。”
我冷冷看他一眼:“如果换个时间换个身份,也许会不一样,但现在,你和我是敌人。”
佐藤阿了一声:“荣君,我对你并没有敌意。”
“是,你们只是垂涎中国肥沃的土地和丰富的资源。”我瞪他一眼。
佐藤无奈一笑:“看来我选错了话题。”
我闭上眼睛不看他:“所以请闭上尊口。”
佐藤一路果然不再说话,我反倒忐忑起来。现在日本人控制了北京城,虽则我不清楚他究竟职权有多大,但吕先生对他必恭必敬的样子…我叹口气,觉得自己是冲动了一些,也许该学刘懿洲,宠辱不惊。
到家的时候儿,我二话不说下了车就要走。佐藤却下来疑惑的看着我家:“这里是荣君的家?”
我耸耸肩:“不可以麽?”
“那倒不是…”佐藤想了一下露出笑来,“只不过昨晚上抓住了几个叛乱分子,供出的几个秘密集会地点中似乎有这里…现在看来是他们弄错了。”
我心里一动,装着漫不经心道:“叛乱分子?”
“不过是几个共产党。”佐藤比我更漫不经心。
我打着哈哈:“是麽?那一定是弄错了。哪儿那麽多共产党…”
“荣君还是注意安全吧。”佐藤别有深意的看我一眼,微微鞠个躬上车走了。我看着他走远了,才露出一丝冷笑。心里却又有些打鼓,到底是忐忑不安的。
匆匆进了屋子,翠萍迎上来:“少爷可算回来了。”
“白天怎麽说?”我喝口茶。
“就是进来乱翻乱找一阵,甚麽都没有,抢了些东西走而已。”翠萍很是委屈。
我看着她温言道:“没有吃亏吧?”
翠萍一愣,随即脸上一红:“少爷说到哪里去了…”
“还是小心些吧。”我叹口气,以前不是没听孟华哥说日本人占领村庄之后大肆奸淫掳掠。
翠萍还要说甚麽,我才想起要给苏小姐那里打个电话,这就去了客厅。电话却一直不能接通,我不由着急。看着时间早过了七点,竟已快十点半了。心里总是揪着,想了一阵还是决定亲自去看看。
开了车出来,一路往苏小姐家去。晚上戒严的路段少了一些。况且我又是去租界,不一刻就到了。
远远看着那宅子没有亮灯,我有些奇怪。平日里这宅子是通宵长明的,难道…刘叔叔出事了?
我手心全是汗。打量四下,并没有看见甚麽人,翻来覆去想了一阵,还是咬牙下车,开了门准备进去看看。
门没锁,应手而开,我顿时觉得不妙。待进去没等开灯,差点儿叫地上的甚麽绊倒。亮了灯才发现是门口的地毯卷起来了。叹口气铺好,才惊觉里面歪七扭八,我瞬间觉得自己走错了房间。
美丽的地毯上有零星的血迹,玻璃窗碎了好几块。地上毯子凳子椅子歪道翻斜,墙上有弹孔。电话扔在沙发下面。我身上发毛,忍不住往走廊跑,跌跌撞撞上了楼梯,各个房间里家具歪在一侧,箱子抽屉全都翻开来。苏小姐住的那间屋子,衣服满地都是,如同被强盗洗劫过一般。
我紧紧捏着她的一条披肩,满腔的怒火不知怎麽发泄。但转眼又冷静下来,看样子刘叔叔是暴露了,多半是日本人抓的…但,是甚麽时候儿的事情,其他的佣人呢?孟华哥呢?!
我捂着脸告诉自己镇定,当身体不再发抖的时候儿,我走下楼梯,准备回家打电话给刘懿洲。才出门,我就看见楼下灯火通明,一群荷枪实弹的日本兵站满了走廊和客厅。见我出来,纷纷上膛,再将枪口对准我。打头的那人正背着手看墙上的壁画,他伸手把那画挂正才回过头来。
“这不是荣君麽?没想到这麽快就见面了。”
我眯起眼睛来,这不是那个佐藤麽?他为甚麽在这里。
佐藤笑道:“与荣君分手后我就来了这里,没想到…荣君也来了,我真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定定神:“你为甚麽在这里?”
“我也很想问这个问题。”佐藤耸耸肩,“据说这里隐藏着共产党,可我没想到来的是荣君你。”
我冷笑一声:“这里是北京名媛苏仪情小姐的府上,怎麽会是共产党!”
“哦,就是那位美丽大方的苏小姐麽?”佐藤笑笑,“我来北京才一天,已经听很多人提过她了。据说她现在在香港,真是遗憾。”
“是,主人不在,这样对待她的住所,难道就是你们日本皇军的风格?”我忍不住刺他一句。
佐藤眯眯眼睛:“不,我们只是追剿共产党而已。”
“那抓到了麽?”我故意语带嘲讽。
“如果没抓到,我们又何必在这里等着呢?”佐藤一笑,“只是我没有想到,等来的是荣君你。”
我强作镇定:“我只是不放心苏小姐的住所过来看看。”
“可以问为甚麽麽?”佐藤呵呵的笑。
我只得横下心来:“我与苏小姐是好友,她走时将钥匙交予我,嘱我照看。”
“这可真奇怪,据我所知,苏小姐比荣君大——”
“忘年之交,难道东京帝国大学的高才生没有听过这个词儿麽?”我居高临下斜他一眼。
“哦,是这样麽?”佐藤摸着下巴,“我还以为因为她是吕小姐的母亲,所以荣君对她多加照顾。”
我心里一惊,皱起眉来:“既然你知道,那我是否可以走了?”
佐藤却道:“不,荣君,你还不能走。”
“为甚麽?”我瞪起眼睛来。
“我们抓住的几个人中,有几个是苏小姐府上的人。其中一个说你是认识那个共产党的,不知有没有这回事?”
我说不出话来,只好笑了几声掩饰。佐藤眯眯眼睛:“荣君,我并没说笑。”
我收敛笑声:“我可能认识,也可能不认识。北京城能多大?而且一个下人说我认识,我就认识麽?笑话!再者说,我就算认识,难道就说明我是共产党麽?如果照这种强盗逻辑,我现在认识佐藤先生你,我岂不也是该千刀万刮的小日本儿?!”
佐藤脸色一变,挥手就叫几个日本兵按住我给我戴上手铐:“荣君,看来,只有请你到警察局走一趟了。”
这个时候儿,我并没有想到挣扎或是反抗。我是赤手空拳,他们是荷枪实弹、更何况,我也只有一个人。这已经不是小时候儿跟在孟华哥身后打架那样儿简单。我并没有感到害怕或是绝望,反而坦然的跟着他们上了汽车。
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我内心平静如水。方才有过的愤怒、悲凉、恐惧等等情绪全都不翼而飞。我不知道这种坦然是怎样生出的。坐在车上,我冷静的思考着。是的,我不是共产党,我也没有为他们做过任何事,日本人抓不住我甚麽实质性的把柄。但强盗若讲道理,也就不是强盗了。也许,我会被关押收监;也许,我会被严刑逼供;也许,我会吃枪子儿。只是,决不会被屈打成招。也不会说出一句半句我所知道的。想通这一点,我心里更加敞亮。只是有些不甘,是的,不甘。我还不知道我的孟华哥究竟怎样了,刘叔叔是否能平安,还有,我的考试,我的二叔二婶三姑…我的梦还在做着,我的爱情还没有说出口。我是不甘心的,但是如果注定要死在这里,我也不会遗憾。至少,我的记忆完完整整属于自己。
“荣君,我很佩服你,在这种情况下你还笑得出来。”佐藤的声音响在耳侧。
我注意到汽车已经停了,黑洞洞的监狱大门已经打开。我不动声色下车跟他进去,望着屋内的陈设冷道:“我并没有做错甚麽事情,为甚麽不能笑?无论前面迎接我的是甚麽,我都不会害怕。我的左胸隐隐的发烫,那里有曾经停留在孟华哥心脏附近的子弹,是我目前仅有的唯一的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