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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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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中的1936年,战火蔓延,内外交困。民国二十五年唯一的好消息,也许是红军的长征在六月份结束了。刘懿洲告诉我,孟华从东北秘密转移到了延安。他还活着。不管日本人如何疯狂,不管蒋光头怎麽嚣张,都和我没有关系了,我的孟华哥还活着!
我难以形容那一份快乐是怎样的,比我自己如何了还要激动。虽然他还是远远的离开了我,但他仍然活着。他活在我看不到的地方,他追求着他的信仰,他,该是快乐的。
至于我,和他并不是甚麽需要特别注意的关系。不然,他怎麽和小时候儿一样,一封信都没有呢。这一点他和吕华仪非常像,眼睛里永远只有自己认为最重要的东西。但这无可厚非,人之常情。孟华喜欢革命带给他的热情,吕华仪喜欢革命带给她的激动。也许刘懿洲说得对,他们根本不知道甚麽是革命,只是凭着年轻的一股蛮劲儿,非把自己撞得伤痕累累才肯罢休。
转眼又要到暑假,七月的时候儿我已经考了两轮,成绩还不错。保持下去的话,到预科念完出国应该不成问题。看着我整日专心念书,三姑又是开心又是忧愁,她不止一次和我说:“荣哥儿没事儿也出去走走,老坐在书桌前也不好。”
我只管接过她手上的银耳莲子粥笑:“三姑放心,我也不喜欢出去,哪儿都怪腻的。”
“懿洲那儿你原来走的也多,这阵子怎麽也不大见来了?”三姑坐下来叹气。
我没有说话,刘叔叔最近老出远门,说是去南边儿看看药材,只怕也是有任务。我既没有加入的意思,也没有能做的事儿,干脆不去添麻烦了。
三姑又道:“前儿那位吕小姐怎麽也不来了?不是荣哥儿和她闹别扭了?”
我一口粥差点呛道:“三姑!”
“也别不好意思,我看那位吕小姐很好。”三姑自顾滔滔不绝,也许是因为孟华不在,这些年她早已将我当作亲生儿子一般对待。
我叹口气,想来自己多麽幸运。二叔二婶就不说了,三姑当我亲生子一般对待,刘叔叔也看重我,一点罅隙都没有的疼爱。反而是我的亲生父母…唉。
三姑还在说着:“懿洲和我说过,吕小姐父亲是公安局的局长,想来是有权有势的人。她那样一个大小姐,却没有半分娇气,真是难得。”
我无言笑了,是的,吕华仪在我面前一点儿脾气也没有。她始终觉得最初欺骗我,我是大大生气的,况且她大我一些。其实站在一起,她是娇小玲珑的,一点儿都看不出来。况且她爽快活泼,真是聊天谈心的好对手,但仅此而已。我也不是没见过她横眉冷对那些追求者和自己的父母,自然知道她的厉害。可她肯放下身段来对我,只因为她爱我,而我不爱她。
我不爱她原因很多。有的人,如何亲密无间,都不是爱侣。我的同学中忙着恋爱忙着享受的并不少,可我觉得无趣,我眼中只有课本。我想去看看美国,只因为孟华哥曾经说过,他想去看看。
孟华哥,你在哪里呢?
我身边很多同学在抗日救亡,我是不是太过冷静了,对国家前途命运竟不关心了?又或是那次牢狱之灾叫我认清了现实?在没有力量之前,不要过早暴露自己的想法为上。
三姑又道:“荣哥儿,你也别太心高了。这年头的女孩子,肯像吕小姐那样儿的,少了。”
我笑笑:“三姑,你觉得她好麽?”
“我看很好。”三姑很是快活,“家世好,模样好,性子好,还要甚麽呢?”
我不说话了,只管低头看书。三姑轻声道:“荣哥儿,你在我这儿,我自然要替你考虑周全。若不是读书的缘故,在家你这年纪该做爹了。”
我放下课本:“三姑,我想先读书,然后出去见识见识…至于这些,是我的自然是。”
三姑笑了:“我算知道为甚麽你总是淡淡的掉着了,原来还是想着‘大丈夫何患无妻’?”
我只得沉默着笑,三姑点头道:“也是,你们是有想法的,就当三姑多嘴了。”
我看着她有些白的头发,心里一软,伸手拉了她道:“三姑一心为我,我自是知道的。”
三姑叹口气:“统共我身边子侄也只得荣哥儿你了…”
我心里一酸,轻轻搂了她的肩膀:“三姑放心,荣儿一定孝顺你。”
三姑撑着笑道:“可别来招我哭。你看书吧,得空还是去吕家走走,我看那女孩子当真不错。”这时候儿门外有汽车喇叭声,她就推我,“多半是吕小姐来了,你们也去玩玩儿。”
我只得点头出去,她才放心的笑了。
出来果然是吕家的汽车,司机拉开车门,我一看车上坐的并不是吕华仪,而是她父亲的秘书。心里咯噔一下,还是上了车。
车子开回吕公馆,吕先生坐在书房等我,并没有刻意的礼貌寒暄,他示意我坐。
我看着面前的茶杯飘着香气,有些拿捏不准他要说甚麽。
“其实有些话想说,只是不想叫我那傻女儿知道,还请荣少爷见谅。”吕先生说话很柔和,一点都看不出来是公安局长。但见识过他镇压学生工人运动,就决不会再这麽想。
“您不用这麽客气,叫我名字就好。”我点点头,“您请说。”
“小仪一直说要嫁给你,我想听听你的说法。”
我略略欠身:“不敢高攀。”
“唉,有的话本该她母亲来说她,可仪情总是惯着她…”吕先生咳嗽一声,“那是…”
我微微一怔,立即明白仪情并非吕太太的闺名。原来苏小姐叫这个…
吕先生叹口气:“想来我是福薄之人,半生蹉跎膝下无子,只得这麽一个女儿…”
我了然一笑:“吕先生请放心,我并没有甚麽非分之想。与吕小姐,只是蒙她抬爱罢了。”
“我知道,荣少爷是明白人。学校中成绩也颇好,分明是大有前途的。”吕先生眯眯眼睛,“虽则曾和一些危险分子走得较近,但看得出,荣少爷已经悬崖勒马。”
我心里一紧,强笑道:“吕先生多虑了。”
“可不是?”他哈哈一笑,“甚麽时候儿动身去美国?”
“一切顺利的话,大抵明后年。”我心下了然,不由放宽心怀,“吕先生放心,这一走自也说不清楚甚麽时候儿能回来。我会与吕小姐说明白的。”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吕先生起身走过来,按着我的肩膀叫我仍旧坐着,“我希望,你能和小女订婚之后再走。”
我顿时愣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您的意思是…”
“华仪的臭脾气都赖我。”他叹口气,“她说若是你去了美国,她也要去,怕洋小姐迷了你的眼睛。”
我哭笑不得:“吕先生,我…”
“我知道,我只得这一个女儿,难免娇纵她些。加上仪情宠她,这才没上没下的,说起来…是牵累荣少爷了。”吕先生拍着我的肩膀,“但我统共只有一个女儿,我也…只是个父亲罢了。”
我愣在那里,他却又笑了:“先前我也不顾规矩,先派人到府上问过,荣少爷的三姑和未来亲家竟也是通情达理之人,真叫吕某汗颜。”
我耳边如同响个炸雷:“您的意思是…”
“虽说是民国了,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老一辈的规矩虽是繁琐些,可多点儿举案齐眉想携到老,你说是不是,荣少爷?”吕先生眯着眼睛,“我看令尊也是儒商,令堂更是婉约人物,难怪调教出荣少爷这样儿的人才来。”
我转头看着他,木了一张脸作不得声儿。吕先生轻笑着搂住我肩膀:“荣少爷…荣哥儿,华仪是个眼睛里容不得沙子的,她看上了的,定是好的。我这作父亲的拉下脸来说这些,也不怕你笑话了。”
“不,怎麽会。”我木然的答了。笑话?只怕我这样子才像个笑话。
“那麽,你看这样可好?”他放开手来,“我并非逼你承诺甚麽,你也先别和华仪说这些。横竖你们还这麽处着,到明年你出洋前没有甚麽变故,就订婚吧。”
我艰难的抬头:“吕先生…”
“还叫我吕先生麽?”他打断了我,一脸笑容。
我低下头来叹气:“是,吕叔叔。”
怎麽回的家我不知道。只记得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横竖睡不着。看着旁边空荡荡的那张床,心像缺了很大一块。
那张床始终保持着几年前孟华离开的样子。每日醒来我都希望睁开眼睛就看见他闭着眼睛沉睡在我身边,虽则每日失望,但每晚又都重鼓希望。
日子就在希望与失望的夹缝中艰难前行。
我摸着自己的脸,在不久的将来,我要定亲了麽?
没有一点真实感。
我翻个身强迫自己入睡。
梦里一片红彤彤的触目惊心,鞭炮唢呐喜乐喧天。门口顽皮儿童拍掌嘻笑。我看见自己穿着礼服站在门边儿,手里紧紧捏着个红缎子,紧张的浑身发抖。
是在哪里?我抬眼四下一望,却是老宅的大门,门口厚厚的红帘垂下来遮住了尉迟徐达的脸。他们眼睛都遮住了,还怎生降妖除魔?我看见二叔二婶老了不少,却面带微笑。
两侧观礼的人群都是在笑的,他们为甚麽笑,有甚麽可笑的?
然而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唢呐吹得更响,笑声更大。我看见大红花轿一步一步近了,就像踩在我的心上。我难受的想挣扎,但是一步也迈不动。
我快急出汗来,我知道是在做梦的,但我不知怎样才能醒来。
喜妇背着新娘下轿来,将我手里的红缎子一头儿塞进新娘手里。一群人拥着我们就进了厅堂。眼瞅着压着一拜天地二拜高堂了。
我心里千万个不愿意,可像有谁捏着我的嘴巴似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我觉得快要死了一般的痛苦,谁能救我?!
这个时候儿有人拉住了我的胳膊,人群登时静了。我听见这人说:“他不愿意!”
我在一片惊讶声中转过头去,似乎是刘懿洲,他的脸模糊的,顽皮的笑着却十分笃定:“他不愿意,荣哥儿他不会愿意的。”他轻声在我耳侧说,“荣哥儿,你真当孟华是你哥麽?”
我在此时醒过来。
白色的月光照在我的脸上。我偏过头去看着仍旧空着的床铺,我突然间完全明白。是的,孟华表哥,我不会愿意的,因为,我是爱你的。
那一刻,我泪如雨下,无法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