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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目光聚集在舞筵,密集鼓乐声起,骤消,戏开场。
      “檀郎……”卖糕妇人望着面前的玄衣男子,轻声唤道。
      是他,定是他没错了。
      就是这双她魂牵梦萦的眉眼,伴了她十余载。

      她在梦里一遍遍描摹他的轮廓,一遍遍念着他的许诺,才撑过了离乱丧亡,饿殍载道的日子。
      那些画面,每每思及,都历历在目,令她惶惶不已。
      幸而他回来了。

      她知道他定是会回来的。
      再次相见,她有欣喜,有苦痛,亦有埋怨,最后尽数化作一声短暂若轻呓的颤音唤了出来。
      她识不出,男子的玄衣,是上等云锦织就,衣襟处绣了暗纹,似有流光划过,华贵异常。

      他气势逼人,只有久居上位的人,才有这样的气势,身上窄袖短衣与长靴便于骑射的装扮,昭示他军中将士的身份。一个月前,他被册封大司马,掌天下兵马。

      他离卖糕妇人不过数步,自是听了清楚,这妇人面容憔悴,肤色蜡黄,面上还有几道丑陋疤痕,不知是不是记忆模糊了,怎么看,都觉得与他那糟糠之妻无半分相像,再观其年龄,说四十都有了,他离家十年,糟糠妻嫁与他时,年十四,现在算下来只有二十四,年龄对不上。

      哪怕受尽折磨,也不能二十四看起来就如四十老妪罢。更何况,他去过旧居,邻人说,那户人家的女主人和孩子被贼人掳了去,再未归来。
      贼人凶恶,怎会有好下场,她应当早已不在了罢。
      这么一想,他更坚定她认错人了。

      他拿着桂花糕转身,不打算理睬。
      他如今的妻,是外头那位,皇上器重他,将公主许给他。
      “檀郎……”卖糕妇人以为他没听见,又唤了声。

      他又想起他的糟糠妻,心下怅然。
      离乡十年,他如今锦袍加身,满身荣华,本应意气焕发,可他却觉着累极了,做什么都提不起劲,近来总想起参军前的日子,白日想,夜里做梦也在想。

      梦中,总有一人像卖糕妇人似的唤他,叫他惶惶不得终日,思来想去,终于打算归乡,做个了结,公主非要跟来,他拒绝不了,无奈带上。
      多年离乱,村里已无人认得他,所见皆是陌生景象,那一丝丝留念便化作清风散去。
      如今战事平息,正是百废待兴的时节,他停留几日,帮着安置了些庶民,再给他过世的糟糠妻上了坟,心终于安宁了。
      结束了,他该回去了。他想。

      只是途径这糕点铺子,他突然忆起糟糠妻常给他做的桂花糕,不知怎的,心里有道声音一直催促他买,他听从了内心的声音。
      这是糟糠妻与卖糕妇仅有的一点相似之处了,其实也不像,卖糕妇人的桂花糕剔透玲珑,比她做的精致许多。
      不要再想了,结束了。
      他迈开步子。

      卖糕妇人见他竟是要走,追上他,拉着他的衣袖,急切道:“檀郎不识得我了?我乃阿秀也。”

      他一顿,转身看着她的脸,久久不语。
      轿中端坐之人等待许久,不见他归,便由着人搀扶下轿。环佩叮当,阔大裙幅迤逦拖地,与乡野陋地格格不入。
      他见了她,低眉垂目。

      “公主怎的来了?”
      “她是何人?”
      “不知。”他扯开衣袖。

      卖糕妇人瞧见公主,愣然片刻,不知道是不是明白什么,忽地激动万分,一面呢喃叫人听不懂的乡村俚语,一面急步向前,似是要闹,被几名随行武士制服。
      将军看也不看她,当即携公主回轿,只丢下一言。
      “莫要理那疯妇。”

      舞筵上,只见将军公主与武士匆匆离开中央,留村妇一人在原地高叫。
      是时,四厢鼓乐声起,弦音切切。
      卖糕妇人泣唱:
      小女十四便嫁与檀郎,
      我与他浓情惬意,
      我与他百般和美,
      我与他对镜理云鬓,
      我与他携手入罗帷,
      好一门宿世姻缘,
      好一对鸳鸯交颈,
      唯想与君共此生,
      奈何西平战事起。
      她缓缓向戏场右侧行去,适才离去的将军从左侧走来,接唱:
      我依依与妻别,
      整装向西去,
      其时战事紧,
      不得把家还,
      匆匆过十载,
      一切皆已非,
      可叹,可悲。
      妇人怒目圆睁,声声泣血:
      我孤身育儿十载,
      遭了灾害苦难挨,
      糠皮绊野菜,
      日日劳作背朝天,
      你看我,
      浑身无处好颜色,
      十指尖尖皆损坏,
      却看你携了佳人归。
      ……
      她厉声数落,将军先是默然不语,而后争辩,两人对唱几段,妇人终道:
      好一个负心郎,
      享了富贵忘了糟糠,
      如今锦衣华服加身,
      哪想原不过是个葛衣牛郎,
      可笑,可恶!

      她仰天长笑,又念叨起叫人听不懂的乡野俚语,渐渐远去,乌发散乱,状若癫狂。
      筵下已有人湿了衣襟,正伤心不已,一抬头竟见“将军”还站在那儿不知道望着什么,啐道:“还不走,杵在那做什么?”

      他如梦方醒,留恋地看了一眼二楼与侍女说话的人,才恭谨下筵。
      回到屋子,“将军”换上常服。屋里不透光,燃了一盏松油灯才显得不那么昏暗。

      此时刚过立春,冰雪消融,却比下雪还要冷上几分。
      南方潮寒,更是难熬,还好得了贵人青眼以后,待遇好了许多,有襦袄穿,虽棉絮又薄又散,但并非无用处,多少暖和些。露在外的皮肤没有遮挡,被冻得紫红一片。

      屋里没有碳火,他想用手围着火烛取暖,刚一动作,就听见门被踹开的声音。
      他起身快步走到来人面前,跪下。

      来人似乎极生气,进来就抄起一个木盒砸向他。
      尖角磕到肩胛骨,他脸色骤白,却一声未吭,眉头也没皱一下,显见时常遭受这样的对待。

      来人叫张生,是戏班的班主,此人脾性暴躁,平时稍有不顺就逮手底下的倡人出气。
      都是些没爹没娘又被卖到他这的低贱之人,不逮他们逮谁。
      如今世道艰苦,谁都不好活,有更不好活的活在自己手下,肯定是怎么不顺心怎么发泄出气,平时就非打即骂,更何况犯了错。

      张生这会心情恶劣,因为一直对他们,准确说是对眼前这小子青睐有加的贵人不日将离开陶阳郡,据说不会再回了。
      张生瞥了眼跪在地上的十一,不明白贵人看中他什么。在他看来,十一的相貌一点都不符合时人的口味。

      时人不论男女,更偏好秀美白净的长相,前朝的卫阶,何晏,潘安等人个个风神秀异,容貌艳丽,如美妇一般,极受追捧。
      十一肤色跟地里的麦子似的,常年经受日晒的贱民才有这样的肤色,兼之轮廓深邃,跟北狄人相像,是让人不喜的长相。

      想起北狄,张生心中更是憎恶。
      他生于北边的一个村落,那儿临近淮河,淮河以北是北狄,淮河以南是大晋,双方划江而治。

      淮河两岸时常动乱,一会是晋廷组织北伐,一会是北狄准备南下,张生所在的村落就是在双方交战中被北狄人屠灭,是以他恨极了北狄人,连带恨起了跟他们长得相像的人。
      十一被卖来时,张生就极其厌恶他,本来就不好的脾性更糟糕,动不动毒打他。

      一年前,张生带着戏班到陶阳郡,本想攒几个钱继续向南行进,没成想平乐馆馆主找上他,叫他留居此处,他乐开了花。
      平乐馆是远近闻名的乐坊,不是想留就能留,大多数戏班只有登场几次的机会。

      张生知道自己戏班远远不够格留下,那馆主为何要留?
      他琢磨了好些天,终于琢磨出一丝缘由。
      那丝缘由就是十一。

      他发现每当一个十分俊秀的郎君来平乐馆,馆主就会让十一出来。
      显然,那郎君看中十一了。
      那郎君显然出身不凡,虽穿着朴实无华,但观其举止,断不是寒门出身。
      不过会认识到这点,更多是因为馆主对待那郎君,礼数十分周到。馆主只会对士族子弟如此。

      想明白,张生就很惶恐,毕竟他平日里对待十一极差,万一那位郎君真看上十一,十一若是在郎君面前说他什么……郎君不跟捏死一只蚂蚁一般捏死他?
      张生决定去探听消息,时下士族子弟盛行蓄养家伎,于是他向馆主表示,若有人看上他的人,他愿意把人送去。

      当时馆主打量了他好几眼,面色古怪地拒了他。
      张生这才稍微安下心,看来郎君对十一也没特别喜爱,不然早该要走了。
      直到后来他听到郎君与馆主说话,才总算明白馆主当时古怪的表情,以及为何拒绝他的提议。

      原来贵人不是郎君,竟是个女郎。张生可以说十分震惊了。不是他眼神不好,之所以分不清,是因为这年头好些郎君,打扮阴柔像个女郎,且贵女出来游玩通常都是成群结队的,不像她只带个婢女。
      再说贵女们也不会常来戏馆,常光顾的都是郎君,毕竟这儿是美人窝,看的不仅仅是戏。

      不过不管是郎君还是女郎,总归是贵人,这以后,张生再不敢虐待十一,每日好茶好饭招待,还给了他一个单间居住。

      因为贵人,馆主对张生很客气。
      张生自此过上不愁生计,备受礼遇的神仙日子。

      可好日子没过多久,就惊闻贵人要离开,他的心情一下跌到谷底。
      这还不算,更糟糕的是,馆主专程叮嘱他最后一场戏莫要出差错,他也十分肃重地把意思转达给十一,没说贵人要离开,就是怕十一情绪不稳闹幺蛾子,结果他真闹幺蛾子。

      “你杵那看什么,喜欢那女郎啊?”说到这,张生感到荒谬至极,乃至声音都因为奇异变得尖细,“就你,喜欢那女郎,你可真够痴心妄想啊,她那样的贵人,企是你一个贱奴能肖想的,我若是她,知道你的心思,定恶心吐了。”
      他恶狠狠笑道:“你当她对你特别,我告诉你,她要走了,走了知道么,你再也见不到她了,她提也未提你,你在她眼里,不过是路边的一株野草,长得高了些,被留意到了,仅此而已,有人会喜欢低贱的野草么,她们只会无视,或者践踏。”

      果不其然,十一身形一颤,脸色更白,嘴唇死死抿着,表情看起来比被木盒尖角砸到肩胛骨还要痛苦。
      张生对他的反应十分满意。
      “贵人走了,你还杵在上面讨人嫌,以后谁还来看我的戏?馆主若怪罪,要赶我走,唯你是问!”
      撂下狠话,张生转身要去找馆主,他火急火燎地迈步……没想到迈退了。
      他愤怒回头。十一拽着他的衣袖,绝望地问:“班主……说的是真的?”

      张生本来怒极,但看到他不能接受的崩溃样,乐了。
      “不信啊?当然是真的,她走了,不能护你了。”他阴毒道,“你的好日子到头了,你放心,以后我定叫你生不如死。”

      十一愣愣地望着他,眼里最后的光芒熄灭。
      掐灭人希望的感觉真好,张生快乐极了,扯了扯自己的衣袖,慢条斯理整理完,跨步出去。
      屋里恢复寂静。
      十一垂头跪着,烛光幽幽,将他的眼睫照得根根分明,他看起来似乎压抑到极致,整个人木得像座雕像,唯有眼睫轻微颤动,叫人不由得跟着心揪。

      外头的鼓乐声不知何时停了,只留下油灯燃烧发出的一点噼啪声。
      他静了好一会,起身,用水仔仔细细地清理脸上的妆,拿出一件外衫穿上,掩门出去。
      他想看一看她。

      这一年来,他只能在舞筵上遥遥望她一眼,如今她要走了,他只想近一点,仔仔细细看一看她,没有别的心思,连想也不会去想。
      他知道她迟早要走的,那出戏前,班主特意叮嘱他不可出差错时,就隐隐察觉,也做好准备,可骤然证实心中的猜想,他的脑海还是有一瞬的空白。

      这大概是一种无所适从的感觉。
      他有两次这样的感觉,一次是跟随家人过江,从北狄逃往大晋成了流民,还有一次是被阿耶卖给了张生。
      张生说他得了女郎的青睐,他受宠若惊,从小到大,从没人注意过他,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后来馆主对他们客气的态度,让他不得不相信。

      她青睐他什么呢,或者说他哪一点引起她的兴趣?
      他想了很久也想不明白。

      虽然不明白,但她总归在陪伴他,姑且叫陪伴罢,他喜欢这个词,哪怕每次只有不到半刻钟的时间……但足够了。想到这,他满足地笑了。
      戏馆回廊的檐边,挂着一溜红灯笼,廊道被铺上一层凄艳迷离的光,他的笑容与盛光相融,绘成一副凄美的画。

      远处咿咿呀呀的声音又响起。似乎有人在吟唱古朴悠远的上古之乐。
      南有乔木,不可休息;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楚。之子于归,言秣其马。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蒌。之子于归。言秣其驹。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 作者有话要说:  1.开头出现的不是男主,非穿越重生,第一章跟后文关系不大
      2.女主第二章出现,前期慢热,不要认错男主
      3.檀郎:岳美姿容,尝乘车出洛阳道,路上妇女慕其丰仪,手挽手围之,掷果盈车。岳小字檀奴 ,后因以“檀郎”为妇女对夫婿或所爱幕的男子的美称。
      4.有一定量政治、风俗相关内容,就是想尽量从多个角度展现这个朝代,不喜欢……我再接再厉
      5.甜宠会有,非正剧,抽风向
      6.有考据也有自由发挥,别太较真
      7.末尾的诗是汉广
    8.收藏评论的都是小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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