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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章 青梅绕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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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栏近侧开了一丛棣棠花,山中夜深寒气重,月光洒在棣棠明黄的花瓣上,滚了盈盈露珠。
掐一朵半开的棣棠别在耳后,方玉微坐在井栏上,听井壁蕨叶滴水入井叮咚叮咚,踢着小腿嘴里哼不成调小曲。花苑月满清澈明净,此处花苑和别处宫院大不相同。偌大一片中庭枝蔓横斜,花草树木从普通到珍奇应有竟有,竞相芬芳。普通人多半看不出,而医者一来就可以判断,这一草一木皆可入药。
以药用植物装扮行宫实乃惊奇之举,旁人有所不知的是这一处行宫本来就是一处药宫,漓国王宫不外传的医书典籍也藏纳在这处宫中。
漓国王女从不外嫁,她们人人都在玄澜城有自己的公主府,及笄成婚后,就是驸马爷上公主府见公主也得先行求见。王女们修习医术,每年到崑阴宫住上半载,医术大成通过医试就不必年年都来。
漓方氏到了这一代血脉凋敝,北君亲出的王子公主统共不过两人。明年毓微公主十五及笄到了出嫁的年龄,今年本预备通过医试不必来此,临试方玉微却置气拒不受试,收拾收拾独自领着宫人来了此处,也不肯接受国主安排任何王女前来指导。
藏书室大半医术方玉微已烂熟于心,通过医试十拿九稳。置气不肯受试国主也拿她没办法,由她去了。
气冲冲出宫三个月,三个月没有见母妃王兄,王兄定然不肯好好随太傅学治国之道。漓国只有一个储君一个公主,上次王兄带她偷偷溜出宫去回来翻墙正巧教王后撞见,王后气得浑身发抖罚他们跪了一夜,从此王兄身后随时跟着四个太监委实可怜。
王兄每回出宫怀里都会踹本闲书偷偷带回,无外乎是些民间演义故事,方玉微有时和她一起看,更多的时候听他讲。内心里是希望王兄争气,跟着迂腐的夫子读四书五经,就算没有好玩的故事将给她听也无妨。
漓国的君王除了方玉成别无他人可选。
出浴后换上洒珠穿花的丝绸罗裙,睡不着从屋里出来,披戴斗篷也耐不住山风夜冷,月光斜照月白的背影依偎花影,罗裙席地,瑟瑟落寞。
她有点点想念玄宫,有点点难过,有点点想哭。
小脸有一点点濡湿。
一方手帕塞到她怀里,方玉微愣愣启目抬头,少年颀长的身影隐没在夜色里,一声黑衣,要不是太过熟悉她几乎要开口大喊抓贼。
“大半夜在这里做什么?”
被撞到独自一人掉眼泪方玉微有些不好意思,小脸涨红,方琛分明看到了,还问,她气哼哼反问,“你还不是一样,一身夜行衣,鬼鬼祟祟的做贼吗?”
“你试试喊有刺客。”
“回去了。”她甩下手帕,才不承认自己有哭。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清脆婉转的鸟鸣落在枝头唤醒了浅眠的方玉微,容知侍候她起床更衣,浓盐水漱口,棉布擦面,早点莲子糕荷叶粥。
容知支木杆撑开窗户,正见对面的山头朝云炽烈仿佛燃烧,盛夏太阳升得早,丛云托拱一轮红日。山中的岁月安谧清净,如若不是捡到方琛,方玉微大可埋头大睡睡到日上三竿,正午起身一壶冰梅酒。
用完早膳浓盐水净口,走到侧殿外的走廊上拦下路过的第一个宫女,令她取出昨日采回的一背篓的药草,分开晾晒在庭中。宫女兀自低埋头看不到脸上的神情,隐隐有些躲闪,右手护在身后。
“怎么了?”方玉微疑问。
宫女不答。恰有一个宫女在她身后,挽了袖子看起来刚收拾完什么东西,听到小公主的疑问,犹豫了片刻,“回公主,妙妗打碎了瓷盆,威逼小怜收拾,小怜扎了手。奴婢怕叫容知姐姐见着扣月俸自己收拾了。”
“妙妗打碎瓷盆为何扣你们月俸?”
“奴婢是担心小怜扣月俸……小怜家里卧病在床的爹就指着这点银子抓药吊命了。妙妗一口咬定小怜,奴婢们也无法,争执不下只怕月俸要一起扣了去。这种情形也不是第一回了。”小宫女怯怯。
方玉微皱眉,“你这两天不必干活了,”她抬手指小怜,又转向一旁的宫女,“让容知这月给你们多发一个月月俸,就说是我让,退下吧。”
背身拐过回廊,方玉微着实头疼,这么个成日里犯事的人留在身边闹心,眼不见为净也不成。
她走到药房,兰真事先就在,抓了一钱朱砂研磨,已经磨得差不多粉细。兰真寡言,入宫前是兰太医府上嫡出的幺女,自幼通药性,是方玉微的得力助手,和容知堪称方玉微左膀右臂。她见方玉微来躬身行礼,随即继续研磨朱砂。
反正崑阴宫药房不缺药,方玉微也不在意多费银钱,药材捡贵重的用,活血化瘀的寻常药材诸如三七、乳香、川芎、延胡索、郁金、姜黄皆不用,只取玄天莲、木骨藤辅以朱砂做汤剂。
玄天莲、木骨藤各称一两,接过兰真研磨好倒入小碟的朱砂粉。宫女通好药炉,升武火架药罐,罐中约莫药材五倍量的水,取自火山口沸池,贮存地下多年。一一倾入药材,方玉微接过蒲扇亲自煽火,煎煮半个时辰转文火,焖煎再半个时辰起罐。
这副药药性极烈,一日服一次。倒出药汁恰好大半碗,置在漆红木案中央。方玉微额头淋漓香汗,嘱咐宫女端盆冷水,取来面巾,湿水拧干擦净香汗。兰真眨巴着无辜的眼睛一脸无辜的看着方玉微,事不关己。
要说兰真有什么不好,那大概就是只会照顾自己不怎么懂得照顾别人吧,比不得容知事无巨细包揽无遗。方玉微煽火时兰真在近侧。此刻也满头大汗,洗净面巾再一遍拧干递给兰真,方玉微端着药往藏书阁去。
将盛大半碗药汁的绘银白瓷碗放置在书案上,方玉微几步走到少年身后。
少年起身走动的第一天少女就拉着他引到书房,颐气指使,“我这宫里没有哪处缺人手了,我收留你,你就给我喂兔子吧。菜叶子水需擦干净,大白拉肚子,打你二十大板!”
少年手中一颗碧玉大白菜,上截翠绿下截洁白,碧绿菜叶长一截短一截揪得七零八乱,菜帮子一片没动,
“怎么就这么笨呐你,比我的笨兔子还笨。”方玉微看不过了,夺过大白菜,剥下最外边一片洁白的大白菜帮子,大白当即放下寒碜的细碎绿叶抱着白菜帮子就啃。大白是只白毛大兔子,肥的不像话,是方玉微从宫里带来的,从小兔养到肥兔。几斤肉够小公主吃两天,方琛评价。
“物随主。”方琛回应。
“……”方玉微懒得跟他斗嘴,起身推他去喝药。
药滋味涩苦,书案上备了罐蜂蜜,少年看了还是不住皱眉。
“我还想要是我过来,你这小贼还睡懒觉不起,药就倒了再也不给你煎了。不喝药?淤血化不开我看你能不能活到明年开春。”方玉微小脸有些鼓,因此每当她强作一副厉声厉气神色的时候,神态极似只要食吃的圆脸小猫儿,方琛伸手挠了挠,就像挠小猫的脸。少女脸鼓得更圆,飞快浮现绯红,甩开方琛的手抱着白菜继续喂兔子去了。
辰时,日头渐渐有了灼人的温度,藏书阁阶下一株老树,枝叶密密匝匝,浓得驱散烈日的绿意。
一口饮尽大半碗苦口良药,少年在回廊上席地而坐,修长的双腿垂下悬空的廊沿,少女喂完兔子,循着记忆走到昨日放书的书架下踮脚取出下一本。伸长手臂掂量掂量自己的身高,上边一排的取不到了啊,苦恼转头正见少年背影,还未长开的身形,不过也足够了。
少女唇角眉梢染了笑,走到少年身旁,屈膝侧坐,林荫不足以完全滤过的阳光稀稀落落摇摇曳曳,晕染的这一幕仿佛不真实。她依靠在少年背上翻看医术,风吹老树绿叶沙沙,惬意以致昏昏欲睡。
一粒小小的青果落在方玉微鼻端,她嗅到丝缕青涩的芳香,津液浸润舌面,仿佛舌尖已尝到泛酸的青梅。
合起医术少女伸了个懒腰舒展腰背,翻身枕在少年腿上,霎时一片阳光的光斑落入她眼瞳,眨眼扑闪几下睫羽,少年的手指落在少女倾如墨瀑的长发上。少女快及笄,还未结发。
伸手指葳蕤的老树,轻启朱唇,柔柔暖暖的气息扫过少年布衫垂落光裸出的小臂,“看,这株是青梅,父王说它有二百年了。”
“嗯。”少年轻轻应声等她说下去。
“等青梅熟了,要和我来摘。浸一坛子的青梅酒过年喝。不过要是你不能留到过年的话,青梅酒就给你带走,开封饮酒的时候就想起你的救命恩人我了。”种种表现都指向着少年不是个他口中误入山林的平凡人,他终究是要走的,看着年年枯荣不知为谁生的青梅老树少女莫名不愿那天到来。
“嗯。”他又应声,对着不知能不能兑现给少女的承诺。
光的影晃呀晃,晃得少女神思混沌,忽而少年倾身,隔开光与影。
他眉眼生得极俊俏,话本里的陌上谁家年少,也……该是这般模样吧。
“如果你是个漓国人,当我的驸马可好?”唇瓣微动,极淡的菡萏色。
少年的吻落下,印少女眉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