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宫秋月之倾君》宛若如人

94、·玖肆·

　　她说：“那女子是本宫，那男子便是陛下。”
　　她说：“陛下宠爱你，不过因你肖像本宫罢了。李傛华，你而今还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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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卫子夫是来向我示威的，因为我没了依凭。我唯一的依凭，是君王的宠爱，已为我所弃；即便我不弃，我也会失去这依凭，因为我真正所依凭的是我的容颜，像她一般的容颜。
　　忽然想起紫霞仙子，想起她那段煽情的话。神仙且如此，罔论凡人？人素来是极富想象，总能猜中十之七八，却总不能猜到十之二三。
　　我猜中刘彻心中藏得最深的是她，卫子夫。但当我从她口中亲耳听到这些时，却没有猜到……我会如此心痛。听到她那一句“李傛华，你而今还像吗？”时，心里犹如有一根弦，勒得疼痛，勒得不能喘息，然后——“嘣”，断了。
　　“妾貌若无盐，不比娘娘姽婳。”
　　卫子夫嗤笑，说：“李傛华，你信否，永巷实则是个好归宿？”
　　我不答，她也不要我的回答，娴静而笑，端庄地去了。
　　那之后，我便没有动过，一倚一坐入子时。
　　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我闭上酸胀的眼，只问道：“还不走吗？”
　　去病自黑暗中走来，与我隔帘而望，他看我，我不见他。
　　膝骨触底，他跪在了地上。
　　我声如叹息：“我劝过你走的。”
　　他若不如此执拗，又怎会看到、听到那一幕幕，又怎会想到自己所爱的女人为自己最亲的姨母迫害。
　　所爱的女人……
　　无论他是否还爱我，我大概都不会再爱他了。
　　当我记起前世的那一刻，当我知道长期以来在我记忆中隐匿不出的那个“他”是刘彻的那一刻……我的心似乎就死了，死了心又怎么会爱人呢？
　　有时候真希望籽烨还在，希望她在身边，能同我说说话。真想问她一句：“籽烨，你知道绝望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吗？”
　　——像溺水了。就像那个溺水的梦，我似乎自那一夜后就再也没能醒来，没能摆脱那个梦。
　　我睁开眼，垂眸，帘外是他隐隐绰绰的身影。
　　我问：“去病，你信吗，未央永巷是个好去处？”
　　他身形一震，不答。
　　“可是，我不信，”我说，“去病。”
　　我便是如此自私的一个人，幸福总觉不够，痛苦也要有人分担。他爱我，而他的姨母害我，所以我全部回报给了他。
　　“我也不信。”他伸出手，隔着纱幔，显得那样不真切的虚无，他说，“随我走吧，就当从未回来过。”
　　而我却回答他：“霍去病，不要再在我面前出现，你们卫氏一族害我还不够吗？”
　　“我不爱你，不爱你了。我爱我孩儿们的父亲，九五之尊，大汉之君，我爱陛下。我不信永巷是个好去处，因为它不会是我的归宿，而是你的姨母——皇后娘娘的。
　　“你对我的好，你卫氏一族与我的亏欠，两两相抵，不再相欠。且玉钗已归、随珠亦还，你我可还有什么相关？”
　　我的命是籽烨的命换来的，我不会轻易死去。郁美人给我的，李姬给我的，卫子夫给我的……我都会一一奉还，所以——
　　“从今往后，桥桥路路，你我再见，也无旧情，只余冤仇。”我说，“不见甚好。”

　　曼倩花了半个月为我解毒，身体渐好，只是白发依旧。
　　心成灰，发如雪。便是经隔一世，回想与刘彻前世的种种，我仍旧是难受得心尖儿疼痛，难怪我当初想要忘记他。
　　那一世，刘彻给我最后的有关画面的记忆，是在一个老屋相见，他说他不能带我走，他要娶亲了；而我赌气，要嫁给一个虚拟的东市富贾。其后，是听闻他自平阳公主府接走了卫子夫，好不风光。他赐她名字，要她好好侍奉夫君、孕育子嗣……
　　我与他的爱情，似乎没有什么轰轰烈烈，不过是两个各有隐瞒且自私的灵魂纠缠不清。终了，我只是不甘，花了全部的气力去爱他，而他却娶了别的女人。我想不起前世那段之后的记忆，或许那段之后的光阴已经不属于我，因为没有我的痕迹——也许，我就是因为自己的过分骄傲，自我了解了那段前世。所以，此生的我才会有“不要为另一个人耗费自己生命”的感悟。
　　未央宫虽不小，消息却是无孔不入，尤其是有关刘彻的消息。据说，卫子夫以皇后之威，出面治了郁美人的罪，而问罪之缘则是我的落水与早产。刘彻不闻不问，任由郁美人被鞭笞，乃后贬入永巷。四帝姬刘妤亦受牵连。而如今春风得意的，是姬嫔李影，刘彻素来宠爱她，而今之爱更胜曾经的我。
　　与我有关的，无非是我不识好歹，产后心情大变，甚至疯癫，越发不得帝王待见；次之，是我的儿子得名“髆”，奇怪的名字；还有，卫子夫治郁美人罪有功，我的嬗儿被送到了她的膝下抚养……
　　同样是我的儿子，我对髆儿视而不见，对嬗儿却一再想念——便是如那日我同刘彻说的，我是蛇蝎之人，不如毒虎，竟不怜幼子。
　　曼倩说：“襁褓之儿无辜。”
　　我摇头，似苦笑，似哀恸，说：“你哪里知道我心里的苦。哪有母亲不爱自己孩子，可我不能爱他，我怕自己于心不忍……曼倩，我还这样年轻，难道真要如此终身？”
　　我问：“若他不是帝王，结局会不会不一样？那一世，我做错了什么，还是什么做得不够，他可以娶卫子夫，却没有娶我。曼倩，那一世，他爱我吗？”
　　曼倩得知我记起了前世的事情，却从不与我深谈，只因我心中难受，不得释怀。而今听我主动提起，却绝望如此，他皱了皱眉，但并未接话。好在我从未奢求他给我答案。
　　良久，我终于下定了决心——
　　“人生在世，活着，真累啊！”我叹息，“曼倩，你说过，‘置诸死地而后生’，帮我重新活一次。”
　　他却说：“月儿，你这是何苦？你心在此处，无论身在何方，总有一天要回到这里。又何必，去兜那圈子，虚掷光阴。人生百年，忽然之间，白驹过隙，光阴不易啊。”
　　我却潸然泪下，只说了一句：“曼倩，我还是爱他。”
　　说曹操，曹操就到了——便听传唱：“陛下驾到。”
　　刘彻直入中冓，我立即翻身入衾，佯装已寐。
　　“曼倩，”刘彻停顿了好一会儿，才说，“尔等全部退下。”
　　人已走尽，短暂喧嚣褪去，周遭静得出奇，就好像他也不在了。
　　然而他终于开口打落了岑寂，他说：“你要一辈子如此，纱幔之隔，永不见朕？”
　　我身体纹丝未动，以背对他，依旧假寐。
　　他说：“朕，最后一次问你，见否？”
　　我闭上眼，手指嵌入掌心。
　　“傛华，这是最后一次。”
　　他唤我……“傛华”。
　　时常在想，也许相爱和相守并不能完全等同。我爱他，无论上一世，还是这一生，辗转兜绕，我终究还是爱上了他。
　　可是他除了是他，还是大汉的帝王，而我这样的性格不适合呆在一位帝王身边。寻常夫妻吵架，床头吵架床尾和，总有一方服软认错，之后仍旧相亲相爱；便是情缘终尽，大不了和离，互不相欠。然而，我和他能吵架吗，过不下去了又能和平分手吗？
　　和一位帝王的爱情怎敢奢谈“平等”，而我终不甘落于劣势地位。
　　起初还在“上一世为何没有最终与他走到一起”的问题上纠结，而今却觉得，便是上一世从了他，大抵也是不会太幸福的。
　　人，本性难移。
　　“傛华如此喜静，日后就留在这昭阳殿静养，不要外出了。”
　　许久之后，我睁开眼，重新面对这个世界，觉得像是做了一场梦。却不知道，此时此刻，自己到底是醒着，还是真正睡着了。
　　我觉得自己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虚脱一般，难受更难过。
　　为什么，会落到这种地步？
　　我气闷，轻声呢喃：“不若将我的封号一同撤去，我恨！”
　　身后却是骤然巨响，满室器物纷纷落地，乒乒乓乓，可想是多么的凌乱与狼藉……
　　原来，他还没有走。
　　然而，这一次，他是真的走了。
　　是日，我就被削了封号，徒留“夫人”之名。我没有了品级，却仍居昭阳殿主位；看似我彻底失去了宠爱，帝王的赏赐却源源不断地被送来，金银、玉器、绫罗、钗饰……
　　郭舍仁说：“陛下要娘娘静养，日后如需些什么，命灵涓告诉小的便是。小的定当竭力，娘娘尽管安心静养，勿忧衣食。”
　　我笑，无声，不语。
　　他取我自由，给我衣食无忧；他拿我爱情，还我心字成灰……似乎，很公平。
　　嫣儿得讯，便入宫来看我，她开口第一句就是：“你这是何苦？”
　　嫣儿见我的样子，心里不好受，无处发泄，就问责于一旁的子衿。
　　子衿解释：“夏太医丞诊治，娘娘是产后郁结所致。”
　　嫣儿闻言，转头问我：“你到底有什么心事？”
　　我的手覆上她握着我的手，蹙眉摇头。
　　“我看，你是自己无事找事，自己惹自己烦忧。”
　　她哪里知道我的心事，即便当年她也同我有过一样的心情——明知所爱之人不爱自己的心情。
　　我却似乎是小瞧了嫣儿，她盯着我须臾，便好像了然了我的心事。她命子衿退下，旁顾左右，竟幽幽开口：“陛下心里的人不是皇后娘娘。”
　　嫣儿说，她有眼睛，不是瞎子，怎么会瞧不出这掖庭中的夫人们都有一副或多或少相近的容颜。美人仪态千万，当今陛下似乎只爱一种。她也曾听过风言风语，尽管而今刘彻对卫子夫不咸不淡，但曾经到底是极尽宠爱的，也许情爱不在、情分尚在。但情分终究不是情爱，还是分辨得出来的。
　　嫣儿说：“陛下如此憎恶卫氏一族，是打心眼儿里憎恶，他哪里还会爱皇后娘娘，只怕是连情分都不剩多少。”
　　我大惊。
　　嫣儿苦笑：“我倒是想装傻，装了这么多年，倒是越来越明白。我忍不住，终究是私下里查了大人的死因。不曾想，一查竟查不出了那么些事来……未月，君心无常，最最经不起消磨。”